蜻蜓久落诗行间
2018-04-09水生烟
水生烟
那时的江南碧波繁花,风景如画。太湖之上,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搅皱了平稳深水。一艘游船中,芸娘随同夫君沈三白,正与友人饮酒观景,言笑晏晏。归家后,有友人悄声告知,前日太湖之上,曾见三白携两女游湖同乐,芸娘大笑,“其中一女便是我啊!”
芸娘温婉贤惠,却自有一份风雅无拘,此番畅游太湖,便是以回娘家为借口,方才瞒过了公婆。
她也曾换了男装,将发髻改束为男式发辫,将帽子低低压下,只微露两边鬓角,将眉毛画得粗黑。因为身形纤细苗条,长衫又过于宽大,她便在腰间折上几折,用腰带束紧,外罩短马褂。揽镜自照时,她忍不住大笑,拱手阔步做出男子步态,与三白相携出游。夫妇二人对视时,眼底不知将多少灵犀闪过。有人相问,三白便以表弟称呼,这一路竟无人识破。只在一处观景时,因遇了相熟友人,芸娘欢喜起身,不经意间用手按了旁边女子的肩膀,被呵斥时,芸娘忍不住笑着脱帽而示,“我也是女子呀!”对方亦觉愕然惊奇。
花木扶疏,回廊曲折,乌篷船悠然而过,水纹摇曳难止。略微逾礼生出的快乐无伤大雅,却足够咂味许久。三白于她,是夫君,更是知己,使她于凡俗生活之外添了许多生之趣味
芸娘本是三白舅舅的女儿,因长三白几月,三白便以淑姐相称。多年后,沈三白写下《浮生六记》,将她细细记述。
她曾令他见而不忘,于是回家求了母亲,直言:娶妻定要娶淑姐。一次,三白到舅舅家作客,因甜食不合胃口而饥饿难言,芸娘轻拉他的衣袖,悄声说:“跟我来。”她引他回房,轻掩了门,端出热粥小菜。他抬眼看她,從那时候起,他便知她会是他的妻。堂兄在门外唤她,“淑妹!”她只婉言推拒,不肯开门。待堂兄进门,见两人脸颊轻红,忍不住大笑着调侃。
后来,舅舅早丧,陈家清贫,芸娘并无进入学堂的机会。但她天生聪慧,默听旁人诵文后即能口诵,后来拾得《琵琶行》,一字一句诵读对照,方才识字。她聪颖好学,虽非名噪一方的才女,却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好句。她擅长刺绣,年岁稍长时,家中便靠她做女红以维持家用。
在贫寒中长大的芸娘,不曾消磨风雅与诗意,骨子里反而添了许多坚定与沉静。嫁与沈三白后,沈家亦不过寻常家境,她却能将日子过得诗意而浪漫。
沧浪亭中,她与三白畅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俏皮爽朗又有独到的见解。风雅远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人得厨下、行得花间,亦可吟诗赏画、烹水煎茶。三白与友人结伴出游,叹酒食寒凉无味,减了兴致,芸娘便别出心裁地雇了馄饨担子随行,温热酒食,使望景畅谈之余又添意趣。
三白不擅钻营,只喜谈书赏画、乐游山水。家境每况愈下,芸娘艰辛持家,却不为金银所累。她将仅有的首饰赠给弟妹,唯独舍不得那些旧书残画,收集装订成册,并取名曰“断简残编”。她做这些的时候,总是眉眼微垂,几缕散发覆额,温雅娴静,瘦削肩膀温柔而有力量。
三白的衣衫破损了,她便移东补西,为其缝制的衣衫多取暗淡色泽,可见客出游,亦可家常穿用。
夏天的荷花在夜里闭合花瓣,至晨时绽开,清香吐露。芸娘用小纱囊盛了少许茶叶置于花心,次日早上取出,烹泉水煮茶,竟有别样清香。夫妇对坐饮茶,望晨雾与朝霞相映生辉,三白屡屡赞叹不已。她还用普通的藤草花卉编织屏风,经纬交错间,清简陋室添了许多幽静意味。
三白喜爱盆景花草,芸娘更有妙绝想法。她将蝴蝶、螳螂、知了用丝线缚了,使其停在花草间,或抱梗,或踏叶,添了许多乐趣。
诗意的生活只需明月清风,不费半文,可若无心意,便误了好光阴。芸娘曾说:“必得不负今生,方觉有意趣。”那些明朗温存的时光,若能无限拉长才好。唯恐来世不再、恩爱不永,芸娘便请人绘了月下老人图,供奉于室,焚香默祷,以期来世。
她有坚定沉静的一面,亦有烂漫天真的时候。她见伎女憨园“一泓秋水照人寒”的动人姿色,便积极筹谋着,让三白纳她为妾。她结交憨园,约其登山览景,并肩挽臂间动之以情,竟真得了憨园应许。可惜憨园的母亲贪恋富贵,将她另嫁他人。得知消息的芸娘懊恼不已,竟抑郁生疾。便是在病重时,她仍旧喃喃着四个字,“憨园负我!”
她没有很强的占有欲,只是珍惜一切美好的事物。
芸娘半生温顺,却因为三白纳妾一事失爱于公婆,以致与家庭决裂。纵然三白愿与她天涯羁旅,亦成此生一大憾事。
芸娘与三白育有一子一女,婚后第二十三载,芸娘离世。病中稍有起色时,她仍勉力支撑着,替人刺绣《心经》,以贴家用。世人只道沈三白痴,殊不知,芸娘既去,世间再无沈三白。
三白犹记那一年,他们因弟弟结婚而腾出房子,租赁乡下的一处屋子,作一月盘桓。正是七月盛夏,树木茂盛,浓荫满覆,竹榻就搁在窗下,纸窗开着,任夏风习习。昼有日光夜有月,叶影随风,在墙壁上微微摇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邻居老夫妇将自种的菜蔬赠与他们,芸娘便缝制了鞋子回赠。他们在柳堤垂钓,看红霞斜飞;也夜半饮茶,静听涛声。三白记下芸娘说过的话,“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淡泊天真的芸娘还是离去了,只留风雅诗意于身后,如盛夏暮晚的蜻蜓般,久落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