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
2018-04-09杨蓉
文/杨蓉
过去年间,冬天,大多人家屋里都会生一火炉子。夜阑人静,炭火一燃,半地橙光,一室春暖。
围炉,能做些什么?
在小娃的眼里,围炉最好的事,就是吃。炉火刚燃着时,烟大火急,响声呼呼。亟待火头下去,焰青起来,不拘南瓜、红薯、土豆,赶紧取个三三五五的,扔到炉膛下的炭灰里,浅浅埋上。人可以坐一旁等着,亦可打开手做别的。不出个把小时,美食就生成了。南瓜黄黄,红薯香香。尤其好吃的,是土豆。用火钩从炭灰下刨出,砖地下磕磕。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晾晾。乘着热乎劲儿,掰开,有袅袅土豆香气就快乐地蹿进鼻腔、口腔、胸腔里去了。吃烤土豆,若白嘴吃,原汁原味,口若大些,实在噎人的不行;若能就个腌芥菜疙瘩或腌蔓菁疙瘩,一口沙软甜蜜,一口咸香爽脆,那滋味,不能说。
围炉也可做女红。早前时,农村的女娃们喜欢舞弄些个针线活,比如织个毛衣、绣个鞋垫儿什么的。白天,洗衣做饭,打猪喂狗,腾挪不出时间来。至夜,便抱着自己的女红活计,约上两个相好不错的伴儿,一同围坐于谁家的炉火旁,织的织,绣的绣。其间,还可以相互取取经,切磋切磋技艺。有的女娃,到了待嫁的年龄,或有已订了婚约的,那手里的活计儿,多半就是给自己绣的嫁妆,或给未来夫婿织的衣裤。乡村暗夜,静谧安宁,女娃们的手在不停劳动,心也在不时憧憬,伴随着炉膛内噼里啪啦的灼热火星,喜悦悦得很。
围炉亦可补农活儿。所谓补农活儿,就是干些个白天没干完且并不是很着急的活儿,比如剥个玉米棒了,扎个糜秸帚子了。过去年间,农村的机械化不普及,有些人家土地少,雇不起也不值得雇大脱粒机,遂玉米棒子全靠人工剥。当然,起初全是靠手,后来,就有了手动的剥粒器。剥粒器是个笨笨的铁家伙,有膛有柄,膛内有齿轮。预先将其支在地上,一手摇柄,一手扔玉米棒入膛,咯喳咯喳,连玉米带棒子,就一起从下面掉出且分离开了。曾记我家就有这样一个铁具,每到晚饭罢,父亲就会取出,并从院间扛两袋玉米棒倒在地上,一家子围着炉火,就剥将起来。炉火通红,玉米粒金黄,空棒子酱紫,剥粒器的声响,则沉重,缓慢,单调。
当然,最好最悠闲最乐道的,是围炉夜话。时令一入冬,农人的繁忙季节就过去了。有些人,喜欢凑一堆儿喝酒吃肉;有些人,喜欢呼朋唤伴打麻将;有些人,则无甚个爱好却特别的无聊,就会瞎串门。东家到西家坐坐,西家到东家走走。早先年的农村,穷哩,人们过日子比较节俭,从不点大瓦数的灯泡。十五度的灯辉,昏黄昏黄,人坐其下,面影朦胧。串门的人来,主家上烟上茶。一口烟罢,茶水一吸溜,闲闲里的闲话就唠开了。家长里短,邻里纠纷;柴米油盐、儿女情长;奇闻异事,世相百态,不拘什么,揪起什么就唠什么。门外,寒风悄吟;屋内,唾液纷呈。日子在一膛炉火的衬映下,格外饱满。
有炉岁月,好啊。
不单我这样认为,清人王永彬早就说过,“寒夜围炉,田家妇子之乐也”。
岁晚务闲时,王永彬与家人聚守一处,亦围炉“相与烧煨山芋”。其间,但“心有所得”,或是对人生的感悟如“贫无可奈惟求简,拙亦何妨只要勤”;或是对世相的看法如“贫贱非辱,贫贱而谄求于人为辱,富贵非荣,富贵而利济于世为荣”;或是对人性的思考如“气性乖张,多是夭亡之子,语言深刻(刻薄),终为薄福之人”等,辄述于妻女儿辈,“特以课家人消永夜耳”。长此以往的围炉夜话,生生围话出一部《围炉夜话》来,以飨且慧正后人。围炉的境界,在王永彬这儿,大约算是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