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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和竹林

2018-04-08徐静婷

特别文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赤脚医生糖水竹笋

徐静婷

每个暑假,姥爷都会带信说:“回来吃笋呀。”

姥爷喜欢竹子,家里也种着一大丛青绿的竹林。有天下雨,整晚都是雨打竹叶的声音,屋子里充斥着又重又凉的土腥味。第二天一早,林子中就冒出很多鲜嫩的竹笋,当然还有蝉洞,伸手就能摸到胖嘟嘟的知了猴。姥爷很高兴,招呼着邻里来竹林里挖笋、挖蝉蛹,他自己则像只威武雄壮的大公鸡,斜倚在大门口,一边和人聊天,一边指挥着年轻人和小孩子去更深更远的地方寻寻。就这样忙乎完一晌午,等笋差不多挖尽了,蝉洞也差不多掏了一遍,他才乐呵呵地回去。回去了就让姥姥炒个竹笋腊肉,煎个金蝉,又命令我快去村口打三斤黄酒,外加一毛钱跑腿费,用来赏我根冰棍。每次我抱着满满的酒瓶从村头呼哧呼哧跑回来时,前襟总是被酒打湿了一片。姥爷就拍拍我的头,很可惜地说:“哎,都洒了,得慢慢走路呀。”说完从我怀里抽出酒来,步子很快地走向堂屋里——那里早就等着三两个谈笑风生的酒友了。

姥爷喜欢竹子大概和他的经历有关。年轻时,姥爷在永宁寺做俗家弟子,学了几招防身的功夫和看病的本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扛着那只装着器材和急救药的旧木箱,走了很多路,救了很多急。后来常跟着他行医的大姨也成了赤脚医生。姥爷曾在行医途中从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小孩,那孩子后来也成了挖笋的常客。姥爷说永宁寺里有很多竹子,还说竹子用途很广,能入药,还能清心。他给舅舅起名叫“以竹”,希望舅舅能像竹子那般清朗挺拔,刚正不阿。

姥爷的软笔很好,也和在寺里抄过经有关。快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找他写春联。姥爷家的堂屋正中挂着他摹郑板桥的《竹石图》:画布的右上角从上到下、从右向左写着:“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毫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落款是 “村野韩老叟”。我曾误将“叟”念成“瘦”,因为姥爷清茶素食,练功习武,清俊挺拔。他却摆摆手说:“不是‘瘦,是‘叟。老头儿的意思。”“为什么不写名,写老头呢?”我问。“老头有老头的好。你不知道,老头有多好。”他微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好像老头儿的好就像睡在阳光里、被挠着耳根的大花猫。

姥爷最开心的还是有人过来邀他喝酒。有次,朋友如约而至,姥爷开心得不行,吩咐姥姥做几个小菜,铁了心地要喝一杯。姥姥劝他,他就跟孩子似的求了半晌儿,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那天他灌了一斤白酒,整个脸都烧了起来,却不承想,真成了最后一次。

犹记得那年,才入秋,就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空气清冷,竹笋发了好几匝,邻里都等着姥爷招呼他们过来挖笋呢,可一直没动静。竹子也黄了不少。姥爷不招呼客人是因为他病了:咯血呕吐,整个人瘦脱了相。大家都说是姥爷喝酒抽烟太凶,可姥姥却说,姥爷让人贩子打断过两根肋骨,其中一根扎进肺里。那年头医疗条件差,没能根治,才落下了病根。在一个秋雨淅沥的晚上,姥爷裹着厚厚的毛绒毯子走到门口,瞅着雨中萧瑟的竹林呆呆立了半晌,轻声嘀咕道:“怕是经不了冬了。”不知是对竹林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然后,他端起一碗水,一口气灌下去。面部开始舒展了,他长出了口气,咂咂嘴,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身体也随之深陷在那张哼哼唧唧的躺椅里头。帮他解苦的是糖水:水特别甜,泡着冰糖和蜂蜜。那时候,蜂蜜还是个奢侈品,是舅舅托人从外地买回来的。姥爷曾有个“绝技”,能一眼分辨出糖水和白水来。我小时候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神秘兮兮地说:“糖水里有滑溜溜的丝缕,像风撕过的云彩片;清水透彻得厉害,阳光进去不打折。”我当真看了半天,说:“我怎么看不到呢?”姥爷就说:“你是小孩,眼睛还要进化,进化成老人家的程度才能看见。”看我将信将疑,姥爷就笑,扯了一片竹叶放在茶里,一口一口地啜着,很得意的样子。姥姥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他哪有这么厉害。两个茶缸不一樣呀。”那时候姥爷抽烟厉害,他的茶缸壁上印着焦黄的烟痕,显然是他无意识中烧上去的。

有天半夜,姥姥听到姥爷起床出门的声音,院子里哗啦啦地响。姥姥说,姥爷把几株发黄的竹子连根拔了,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后来,姥爷回房间睡了,他这一觉睡到大雪纷纷,睡到绿草茵茵。

天亮了,竹林依旧葱郁地生长着,只是姥爷再也醒不来了。

(摘自《散文选刊》 图/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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