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郁金香和独角兽

沈奇岚

当我们知道自己是地球人的时候，这真的是一个巨大的认知飞跃。社会一直以地域来划分人的属性，比如“杭州人”和“上海人”，“中国人”和“美国人”，这些形容人的词汇，都天然存在着，没有人会提出异议。有一天，突然出现了“地球人”这个概念，那意味着其他星球上也可能有人存在了。可能有“月球人”吗，或者“火星人”？

外星人真的存在吗？这件事情一直悬而未决。但是如果我们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外星人”三个字，会跑出来许多有意思的新闻。比如“直立飞碟惊现墨西哥上空”，或者“外星人正在监视地球”。进一步搜索，可能还能翻出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比如很多年前阿拉斯加的一个老人曾经被外星人抓去，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他绘声绘色地形容着自己在那个宇宙飞船里的历险过程，简直是一部好莱坞大片。

所以，根据网络上搜索的信息，外星人真的存在吗？如果有一天，身边的人都在谈论墨西哥上空的飞碟，你是否就相信了飞碟的存在？如果有一天，身边的人们说，买郁金香可以赚钱，而且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已经投入了资金开始购买郁金香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觉得他们狂热得不可理喻，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落伍需要马上赶上这一班通向发财的金光大道的列车？

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我们的屏幕已经不能给予保障。唯有建立自己的判断力，才能在谎言和真实中，找到事情原来的模样。

去年我在威尼斯旅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展览。海报上是一尊有些岁月痕迹的青铜雕塑，感觉好像是个文物展。因为我认得举办展览的艺术家——英国的明星艺术家达明·赫斯特，于是就慕名去参观了。

当我踏入展厅时，犹如置身于历史博物馆。展品是不同的古代文明雕塑，有狮身人面像，有埃及神像，甚至有难得一见的独角兽的骸骨。展览说明上写着这些展品的故事：这些珍宝来自一艘2000多年前在东非沉入海底的 Apistos 号残骸，船上装载了当时各个古文明的精湛工艺品，船未达目的地就沉没海底，直到 2008 年才被发现重见天日。馆里还展出了打捞珍宝的现场图片，几个专业的考古人员，穿着潜水服深入海底，奋力将长满了各色珊瑚的神像拉出水面。

真是一场让人荡气回肠的考古发现呀，纪录片镜头是世界一流的摄影角度，就像我们熟悉的探索频道对地球和考古的忠实記录，在海底深处，竟然埋着这么了不起的文明！难怪这场展览叫作《不可思议的沉船废墟中的珍宝》（Treasures from the Wreck of the Unbelievable）。

宛如身临其境探索频道，两千年前的人类文明让人惊叹。我细细看着展品，突然发现有几件展品有些眼熟，这难道不是米老鼠吗？还有变形金刚？怎么它们也长满了珊瑚，也一同被打捞了上来？

谜底渐渐揭晓，这整个沉船和所有的古文明珍宝，都源自达明·赫斯特的工作室。神像是做旧的，甚至上面长出的珊瑚都是人工所为。艺术家虚构了一个文明，并把它打造得近乎真实。十年前艺术家构思了这个沉船神话，并在工作室里制造了大量的雕塑，包括各种神像、独角兽、变形金刚和米老鼠，连上面的珊瑚都一起做好了，然后将它们做旧，沉入海底。过了几年，再将它们打捞上来，整个过程雇用了一流的纪录片团队来拍摄，仿佛就是一场真实的考古奇遇。

赫斯特在第二个展厅的门楣上写道：“在谎言和谎言之间，真理丛生。”我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古文明的打捞过程，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对知识系统的嘲讽，是一次关于信仰和真理的追问，还是一场大型的商业秀？

在几个小展厅里，甚至有关于这个古文明的钱币的大型展柜，展品被梳理得犹如大英博物馆一样门类清晰，展出方式和标签都具有一流博物馆的严谨，偏偏这些钱币从未在历史上存在过。艺术家在这个展览中，借用了现代博物馆的系统，将确保知识严谨的展览秩序演变成了自己的叙事手段。从来没有一个展览，如此堂而皇之地将谎言供奉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个展览的每件展品都极为精美，完成度极高。这是赫斯特的庞大工作室的生产力。他们不仅制作艺术品，还制作了一个能被人传唱的故事。这整个展览，是一场巨大的故事营销，为此艺术家已经筹划了10年。

这是一个给我巨大启发的展览，这个展览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现实，我们接收的网络信息中，有无数的谎言和虚构。而我们必须辨认出真相，不能被这长满了珊瑚的米老鼠欺骗了，它并非来自于2000多年前的古老文明，而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艺术家的玩笑。我们每天都在遇到这样或那样的真文物和假古董，我们每天都在谎言和真相中穿行。真正重要的，是保持判断力，不要轻易为一个故事所倾倒。无论是外星人的故事，还是2000多年前的独角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