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音铿锵
2018-04-08向墅平
向墅平
“叮叮当当——”铿锵有致的阵阵乐音,仿佛从往昔岁月深处传来,久而不绝,扣人心弦。
其实,这是当年人到中年的父亲,在乡下老家采石场,用手锤敲打青石发出的不是樂音胜似乐音的声响。父亲年青时在采石场做过工,一次引爆山岩的事故,让父亲遭受重创,心灵烙下永久的疮疤。采石场曾成为父亲多年来不敢轻易涉足的梦魇之地。可是,当我升入县城重点中学念高中,仅靠农耕不再能维持家需时,父亲义无反顾的重返采石场,握起了手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敲打出铿锵的乐音。
我在远离老家的城里学校念书,寒门学子,更懂得唯有发奋苦读,才可能改变命运。有时,遇上一道难题,费尽脑汁,不得其解,几欲放弃之际,抬起头,望向窗外,和着啾啾鸟鸣之声,仿佛听见遥远乡下,隐隐传来父亲敲打青石的声响——叮叮当当。眼前便如见父亲以半蹲的姿势,紧拽手锤,神情坚毅地,一下一下,那么有力且富有节奏的敲打着坚硬的青石。石屑飞溅,铿锵之声不绝,一块顽石,终被打理成父亲心中想要的模样。父亲成功了!一股力量,源源自我心底涌起。我信心倍增,努力思考下,也终于攻克了顽石一般的难题。我也成功了!我和父亲灵犀相通。
我学习和生活所在,地处中国西南内陆,冬冷夏热,寒暑明显。
那时的冬天,较现在更冷,可谓天寒地冻。坐在门窗可以关严的教室,我依然能感受到凛凛寒意。尤其是清早晨读时,我瑟缩着身子,看着冰冷的课桌,迟迟不肯伸出藏在温暖裤兜里的手来,去翻开眼前同样冰冷的课本。每当此时,父亲在露天采石场冰窖一般的环境里,不惜双手裂开道道血口子,努力敲打青石发出的声响,会像沙场进军的鼓点,那么清晰地响彻在我的心头;鼓舞着我,鞭策着我,坐直了身子,抖擞起精神,伸出手去,翻开书页,在墨香氤氲里,开口朗读。我知道,我的朗朗读书声,正和父亲的铿锵打石声,遥相呼应。
热季来临时,空调还没普及的年代,一日里大部分时间,身心备受闷热煎熬。可父亲为了供给我念书的费用,依然坚守在采石场。难以想象,蒸笼似的山岩边下的采石场,肉体凡胎,露天劳动,要禁受怎样的意志考验。当我手拿雪糕,躲进校园浓密的树荫里纳凉时,树上知了撕裂般的长鸣声,又让我油然想到遥远乡下那片露天采石场。父亲肩搭汗帕,头戴草帽,蹲在冒着热气泛着白光的青石边,一下一下,用心用力敲打着。汗水,像泉水一样,不断从身上涌流而下,溅湿着地面,又转瞬被高温蒸发。而那叮叮当当的金属与青石的撞击声,成为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最扣人心弦的铿锵乐音。
我从高中直到大学,在校住读期间,一叠叠凝聚着父亲心血的钞票,会按时从老家邮局,准确无误的寄到我手中。我的内心总会波涛汹涌。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那年,天气似乎特别炎热。为了凑足我上大学的费用,父亲除了卖掉了家里的一些存粮和两头半大肥猪,还不顾我的劝阻,冒着高温,坚持到采石场做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响彻了整个暑假。我清晰记得,父亲每每在夜色四合中归来,一身衣裤被汗水泡湿,臂膀和脸膛被炎阳炙烤得黝黑发亮。我送上前的一杯淡盐温开水,被又渴又累的父亲,接过去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他瘫坐在屋角的那把旧藤椅上,闭目半晌不动。入学前夕,我双手接过饱蘸着汗味的一沓钞票,望望眼神里满是慈爱的父亲,我泪如泉涌。
“叮叮当当”,那融入了深沉父爱的铿锵声响,成为我成长历程中最励志的乐音。
如今,父亲年逾古稀,已离开采石场多年。而他曾用爱与责任奏响的铿锵乐音,依然回响在我的心头——教我不忘那段艰难的岁月,以一颗感恩之心,及时地将眼前的幸福,和渐渐老去的父亲,一同细细地品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