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
2018-04-03沈天帷
沈天帷
我满城寻找鞋匠。
真是奇了,记得我小时候,街上有修鞋的、修雨伞的、修钢笔的、修盆补锅的,各种匠人特别多,如今竟然全找不见。可我的那双名牌皮鞋是必须修的,鞋面还是好好的,光洁如新,鞋底快掉下来了。
我从中山大道绕到人民路,从人民路转到繁荣巷,终于在一棵老柳树下,看见一架手摇补鞋机,一个小马扎,两个小板凳,可是鞋匠不在。
对面的理发店里,出来一个矮小的男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
“要修鞋?”“是啊!”我以为这人就是鞋匠,没想到他说:“鞋匠没来”
“那鞋匠几时来呢?”
“这可说不准,可能八点,可能十点,也可能整个上午都不来了”看到我纳闷,矮个男人解释道:“鞋匠爱喝酒,喝多了就误事。”
“那我等等吧。”我一屁股坐到一个小板凳上,那板凳被磨得油光刷亮,这得多少个顾客的屁股坐过。我看着矮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返回理发店,消失在玻璃门后。日头一点点升高,气温上升,我把板凳朝柳树下挪了挪。鞋匠还没有来。
看来我遇到了最坏的一个情形。
我把皮鞋装进手提布袋,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赶到繁荣巷时,鞋匠已经在柳树下等着我了。他是個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袖口破了的中山装,我俯下身子,把鞋递给他。
“是一双好鞋呢!起码值四百元。”
“师傅你好眼力,这鞋子是我儿子在省城的品牌店买的,六百一双,没穿过几回,去年夏天梅雨季我踩进水坑,鞋底就脱胶了。”
“越是好鞋子越怕水。”他淡淡地说。
“我反对儿子买那么贵的鞋子,可他不听我的,还说我老土,不懂享受。……”我滔滔不绝地讲,鞋匠低头拿黄铜锥子向鞋底上攮。
我问:“师傅,看你的年纪,也早该过了退休的年龄了,怎么还出来补鞋?”
“老百姓,没有退休工资。”
“喔!你儿子呢?儿子在哪里上班?”
鞋匠的眼睛一亮,放下铜锥子,得意地说:“俺那小子可厉害,在北京,当干部,大干部,司局级的。”
真没有想到,鞋匠的儿子居然是北京某部委的司局级干部。既然是干部,待遇肯定不低,干嘛让老爹在一个小县城里补鞋呢?
鞋匠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疑问,说:“俺家那小子,从小成绩就好,从小学到高中,年年拿第一,高考那年,全省第一,县委书记带记者到我家送喜报。”
“是嘛?”我太惊讶了。
矮个男人不知啥时也过来了,坐到我身边,矮个男人说:“他的儿子确实很优秀,名牌大学毕业,进了北京的大机关,当了干部。”
“可是——”我迟疑着。
“可是俺这个当老爹的,不愿意麻烦儿子,俺就愿意生活在小地方,空气新鲜水清澈,多好!大城里俺住不习惯,在县城里,俺这手艺活不丢,想做就做,想歇就歇,全当活动筋骨了。” 我不禁对鞋匠肃然起敬。回家后,我对鞋匠大为夸赞。妻子说:
“一个鞋匠值得你这样夸么?”
第二年夏天,妻子的一双皮鞋坏了。那皮鞋是她的姊妹送的,有纪念意义,所以,她一定要我送去修。她说,就找去年的那个鞋匠,手艺好。
我再次来到繁荣巷,柳树不见了,边上的民居被拆成废墟,理发店旋转的三色灯提醒我,就是这儿。
我懵了。理发店的玻璃门开了,矮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我认出他,就是去年的那个人。
“我找鞋匠。”
“找不到了,他死了,去年冬天死掉的。”
“啊?”我很意外。
“我和鞋匠是一个村的,打小一块玩,一块长大,他也是瘸子,常被村里的流氓欺负。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子倒是真有一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他在路边捡到的弃婴。孩子长大后很乖巧,成绩呱呱叫,可惜,上中学后生病死了。鞋匠不能接受儿子不在人世的事实,借酒消愁,喝了酒就感觉幸福近了,啥都有了。他总是讲儿子出息了,讲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我不忍心拆穿他。去年冬天,他一个人喝大了,在床上睡死了,唉,死了也好。”
矮个男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