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王轶智

下肢瘫痪后，小小的卧室几乎就成了他的整个世界。只有这个三四平米的窗口，一孔大玻璃，一孔活扇，淡绿的窗帘拉开后，是他接触世界的唯一通道。拉上窗帘，好象与世界彻底隔离，自己就成了一条被丢弃在沙滩上的死鱼。既使睡觉，他也不愿挂上窗帘。

他记起了日记。这是念书时的习惯，上班时侯整天忙忙碌碌，这个习惯就放弃了。现在，他又一次写起了日记，这是他消磨时间的唯一方法。

生活是枯燥的，每天从床上到轮椅，从轮椅到床上。尽管有电视电脑，还有手机，你想知道，世界各地的事都会知道，但什么事都与己无关。没事可干的时间真是很漫长。他觉得连日记都没有什么可记。

他的眼睛飘向了窗口。窗口的对面是宾馆，六个红字在夜晚也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是小城最大的宾馆，也是唯一一家高档宾馆，有容纳一千人的大会议室，重要的会议就在这里召开，有歌厅舞厅，也有城里唯一的洗浴中心，来小城的贵客都会安排在这里。

宾馆楼里的人在干什么，他看不到。隔开他住的楼与宾馆的路上发生着什么，他也看不到。尽管喧嚣的嘈杂声大得惊人，不断诱惑着他，但他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有时，他禁不住诱惑，打开窗户，扒住窗框，想往下看看，每次满身大汗，还得无奈放弃。

宾馆的院子成了他唯一不费力可以看到的地方。院子里车来车往时，估计是有重要会议召开。正对面的门楣上荧光屏上打出“欢迎莅临指导”之类的字，应该是上级来检查。有时，一个红色的箱子会被搬出来，放在自动门边，放在门外的时侯，一定会有几个人装着若无其事地照料着。放在门里的时候，没人照看，可能是大堂里的人在管理。他把这些都写进日记，加了猜测，比如那个箱子，放在门里，可能是一般活动，摆摆样子。放在门外，可能是有上级巡查巡视或者是大人物来了。这从车辆的多少，人员的配备可以看出，也总是能在不久之后的电视或网络的新闻中可以得到证实。这让他的日记好象有点像猜谜。他用眼去看，用脑去想，用手去写下来，然后由新闻揭开谜底。他忽然觉出了兴奋，生活变得有趣。就象一个刚刚开始探索世界的孩子，有了一件喜欢的玩具，他乐此不疲。

不过，最有趣的事，往往发生在清晨或深夜。来这个宾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某某什么长天没亮，急匆匆地从宾馆出来。某某什么主任半夜进入宾馆，时间有的长有的短，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满身轻松或者一脸沮丧地出来。也有三五成群来的，一般是八九点钟来，凌晨十一二点走，来的是五个，走时可能是四个，剩下的一个可能就是天没亮离开的那个。很多人，他都认识，因为在电视上露面。他痴迷地观察，细致地记录，然后加上猜测。有时，他就真的猜对了，比如那个出来左顾右盼满脸得意的人，不久之后升了职。比如经常清晨离开的那个，被老婆发现了，在宾馆院里就开了仗。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人打开一扇窗。他的这扇窗戶，让他兴奋悦愉。他的日记用得都是很厚的本子，尽管厚，也有五六本了。有时侯，他会坐在窗口翻一翻，觉得有些象史书，宾馆生活史，他很有成就感。一天，他又坐在窗前，看得满心欢喜。这时楼下马路上一声闷响，不一会儿就人声鼎沸，哭声喊声连成一片，连宾馆里的人都拥了出来，一定是出了车祸！他又禁不住好奇心了，伸出手扒住窗框，使劲一挣想站起来。一瞬间，手中的日记就飞了出去，眼看着就晃晃悠悠地飘了下去。

他懊恼极了，但没有任何办法。日记会怎么样呢，会被谁捡起呢，是被随手丢到垃圾桶里，还是被保存呢，他心爱的日记啊！时间过去了不久，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几个官员被查处，特别提到了一本日记本，是重要证据。他立刻就认出，那就是他掉下去的那本！同时，电视上播出了查找日记作者的广告，下午就有公安上门来，询问他是不是日记的作者，他隐约听出他们还想找到更多的日记本。他没敢承认。公安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认为一定有更多的日记本。有，他们就一定要找到。如果他是作者，希望他一定要配合他们的工作。

他把轮椅摇到远离窗口的一边。他觉得公安己经确定他是日记的作者了，他们反复打量他摆在窗口的书桌，尽管日记放在书桌的箱子里，他们还是和他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是长久以来外人和他说话最长的时间。走的时候，他们建议他再想想，明天他们会再来听取他的意见。

交，还是不交呢？他静静地坐着，眼晴不由得又瞟向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