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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在中国的“红”与“白”

2018-04-03王斯秧

关键词:司汤达红与黑作家

王斯秧

司汤达既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又是浪漫主义的重要作家。独特的双重标签恰好印证了作家对社会与人性的深刻认识与捕捉。他认为小说应该再现时代本质,同时更要关注人心的真实,暗示现实的种种可能。他把敏感视为生活与审美最重要的品质,甚至是划分灵魂高下的首要标准,在小说中注重细致的心理分析和描绘强烈的情感。司汤达还有着突显性情、极具个人特色的风格。他不是字斟句酌、精当考究的那类作家,而是创作随性而至,行文迅捷,笔触轻灵,词句简练。由于其作品独特的节奏与气韵,他被一些研究者称为“最难模仿的作家之一”。

司汤达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自19世纪末得到确认,评论界对其作品的研究热情经久不衰。20世纪法国曾出现两次司汤达研究的高峰,第一次是在五六十年代,涌现出一大批以现象学和原型批评为方法的经典评论,研究作者的复杂人格、自我意识在作品中的体现,作者与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独特的叙述方式及其局限。七八十年代结构主义盛行时期,司汤达的作品因其随性自由的风格不能为热门文学理论提供素材而受到冷落。90年代以来是司汤达研究的第二次高峰。研究者从美学、艺术史等多个全新角度解读司汤达作品,例如从美学角度及其在19世纪初的重新定义,研究司汤达作品中的浪漫主义的嘲讽、喜剧性、活力等概念;对叙事形式的历史研究与诗学研究,从叙事时间、叙述者身份、叙事语声、小说与戏剧的关系等层面进行文本分析;文学场域的社会学研究,从回忆录、游记、历史文献等资料中发掘作家与文类体系的联系;对司汤达手稿的关注与发掘也发展了文本发生学研究。

在中国,司汤达是读者与研究者最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部分作品在20世纪30年代已有译本*《青年烧炭党》,斯丹达尔等著,穆木天辑译,上海,湖风书局,1932年,收录司汤达的《青年烧炭党》及其他法国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司汤达小说集》,李健吾译,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收录《迷药》、《箱中人》、《费理拜·赖嘉勒》、《圣福朗且斯考教堂》、《法妮娜·法尼尼》、《贾司陶的女住持》6篇中短篇小说。。《红与黑》(LeRougeetleNoir)自1944年首次译成中文,一直位于最重要的世界名著之列。众多翻译家都把这部作品作为一试身手的试金石,一译再译,以许钧为代表的研究者认为“《红与黑》的翻译,代表着我国目前法国文学翻译界的最佳水平”*许钧. 《文字·文学·文化——〈红与黑〉汉译研究》.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3页。。这是国内司汤达研究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是国内研究与国外研究的重心不同,整体来说,法国与世界研究涉及司汤达思想的各个侧面和全部作品,中国研究者却对《红与黑》情有独钟;在研究角度上,国外研究从传记研究、主题批评、心理学、叙事学、美学、艺术史等各个角度切入作品,国内研究主要在社会学和翻译学两大领域进行,其中的发展历程与原因,将是本文探讨的对象。总体而言,国内的司汤达译介和研究一方面是《红与黑》翻译与研究的红红火火,另一面是其它作品受到冷落;一方面是经典主题与热门理论研究如火如荼,另一面是多角度的文本细读空白缺失。这种情形正可用作家本人喜爱的颜色对比*除《红与黑》之外,司汤达曾想把《吕西安·勒万》命名为《红与白》,“红”与“白”分别代表主人公所属的共和党与保皇党阵营。他还写过一部未完成的小说,名为《红与绿》,与中篇小说《米娜·德·旺盖尔》情节相似,置于德法文化差距的背景之上。概括为“红”与“白”,本文以此为题,既是向作家致敬,也希望通过回顾司汤达研究的成就与缺失,透视其中显现的研究模式和问题意识,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一点可借鉴的思路。

一、《红与黑》研究的“红”与“黑”

《红与黑》之所以受到中国读者与评论界如此的关注,除去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与中国读者的审美取向、文学观念的转变、对西方文艺理论与方法的接受等多种因素均有关联。它在数次政治运动中颠沛起伏的命运和几代法语学者的译介工作更是造就了小说的高知名度,也形成研究的基础。从早期政治化、模式化的解读到文学自觉语境中对小说哲学内涵、诗学特性的关注,它的研究历程折射出新中国文艺思潮的演变,作品本身也在多重目光的审视中不断揭示“现实”这一概念的深意,引发对文学与现实关系的思考。

《红与黑》的大名首先应该归于其政治历史内涵。小说以1830年前后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为背景,正是社会风云变幻、各阶层斗争错综复杂的时期。“文艺是时代的风雨表”,中国研究者看重小说所描绘的历史背景,把于连这一出身平民的人物社会地位的上升轨迹视为观察与批评阶级斗争的绝佳范本。20世纪50至70年代,“现实主义至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研究者注重阶级分析和文学的认识价值,从作品中剥离出政治性,把它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站在自己的立场加以利用。反对者斥之为最毒的“毒草”、“黄色小说”,美化野心家、两面派,宣扬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等等。小说在历次运动中屡受批判:60年代初,在声势浩大的批判修正主义运动中,《红与黑》与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托尔斯泰的《复活》并称,成为重点批判对象;“四人帮”垮台后,因为曾受到“四人帮”的举荐,于连的形象又和“四人帮”联系在一起,两者的人生观、生活方式、政治野心同样臭名昭著。反之,拥护者则强调作品作为“政治小说”的批判功能,认为它对于贵族社会和资产阶级的揭露可以帮助我国研究阶级斗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这种与政治紧密相连的解读方式,反映了时代特色,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后文将详细讨论。

如果说在前一阶段,《红与黑》因其“恶名”而深入人心,90年代围绕《红与黑》所展开的翻译大辩论则使这部经典作品再次红极一时。自1944年赵瑞蕻的《红与黑》中译本问世以来,罗玉君、郝运、闻家驷、郭宏安、罗新璋、张冠尧、许渊冲等著名翻译家一再复译,加上海峡对岸的黎烈文译本(1978年),至今已有44个中文译本*统计至2017年2月。1992年10月,中国成为国际版权公约组织成员,出版社为避免版税,纷纷把目光投向公共版权领域的外文图书,名著复译成风,这也是造成《红与黑》诸多译本的原因之一。。除去一些抄袭拼凑之作,每一个译本都倾注了译者的心血,体现出译者对翻译的不同认识与追求,风格各异。多位译者与翻译理论家纷纷发表对译文风格选择、文本内容与原作关系的思考,由此引发一场范围广大、影响深远的翻译大讨论。与此相关的论文、谈话、通讯、座谈等资料均收录于许钧主编的《文字·文学·文化——〈红与黑〉汉译研究》中。

小说受到众多翻译家的追捧,从侧面反映出作品的魅力与不尽的价值。译者追寻各自心中的《红与黑》,希望给读者一部尽可能接近原文、甚至“超越原文”的译作,百家争鸣有助于推动译文整体水平的提高。翻译是思考和言说的前提,小说的翻译与研究也在一种良好的互动关系中进行。众多译本与译者的讨论为不懂法文的外国文学研究者提供了接近、理解司汤达的可能性。同时,译文的语言风格不仅涉及原文风格、翻译标准的探讨、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各个层次,还涉及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自然避不开对原著内容、人物形象等的关注,由此也促进了对司汤达作品内容及其文体风格的研究。多位研究者从翻译理论与实践各个层次思考译文,既有“意译”与“直译”标准的探讨,也有原文与译文的对比研究,例如选取小说中的某个片段,从叙事学的角度,从聚焦和时态等方面比较不同译文对原文的处理,为评价译文提供客观可行的依据,避免了流于主观的印象式评判。

综上所述,除去《红与黑》作为经典本身的文学价值,它在中国居高不下的知名度还取决于本土原因,政治运动、译介出版,都曾为这股热潮推波助澜。这些因素一方面有助于强化作品的经典地位,推动作品的阅读与研究,另一方面也造成根深蒂固的成规定见,机械的“阶级属性”、“人物本质”、“主导因素”等思维范式局限了研究者的思路,导致部分论文继承特定历史时期的老腔调,得出简单片面的论断。

在《红与黑》翻译如火如荼的同时,《红与黑》的研究也在八九十年代随着文学环境的宽松、学界对西方文论译介的全面展开而迎来鼎盛时期。柳鸣九于80年代初发表的系列论文、尤其是1980年的《〈红与黑〉和两种价值标准》*柳鸣九. 《〈红与黑〉和两种价值标准》. 读书. 1980年第6期。可视为作品研究分水岭的一个路标。论文在政治内容之外还肯定了作家对社会关系的深刻理解、把握历史本质的功力与刻画人物的深度,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作家作品研究。此后,一部分研究者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作者创作及文本的相关具体问题上,研究方法和角度开始多样化,从人物形象、心理描写、作品主题、文体风格等多个角度研究作品。

研究侧重点的变化,首先从于连形象研究上体现出来。此时大部分研究的切入角度仍然是社会历史学,但阶级意识逐渐淡化,社会批判减弱,不再强调定性,对人物的分析从阶级属性转向人性本身的复杂性,同时关注人物形象构建的生存环境和活动境遇。研究打破过去非黑即白、非敌即友的划分,承认小说人物的复杂性,在于连身上看到叛逆、野心、进取与虚伪、贪婪等多重特性的融合,甚至把他视为个人英雄主义的典范。

随着文学创作和批评领域都出现“向内转”的趋势,司汤达小说的内倾性及其美学意义开始吸引学界的注意。研究者对此前风行的环境决定性格、文学复制现实等观点提出质疑,借鉴国外文学、哲学、心理学等领域的新理论与方法进行文本分析,如现象学理论、结构主义、原型批评等,研究角度与方法令人耳目一新*率先在这一领域进行研究的是蒋承勇,他于1987至1990年接连发表三篇论文,强调人物内在动因的影响,从心理变化构成小说内在情节、披露人物深层心理和性格自主运动三方面探讨小说内倾性,并在司汤达的众多小说人物及其作者身上发现共通的深层心理架构。三篇论文均发表于《外国文学评论》,论文题目与发表期号分别为:《以系统的自组织原理看于连性格的自在性与自主性》,1987年第2期;《论司汤达小说的内倾性》,1989年第1期;《司汤达小说:反映的变形》,1990年第2期。。其中最为重要的关注热点是司汤达小说中的心理分析。该领域研究从多个角度展开,如社会关系和阶级冲突对性格的影响,情感与行动的联系,激情的分析等等,注重理论支撑,最常采用的两种方法是精神分析和原型研究,试图从深层心理结构揭示人物的复杂性。研究者提炼出小说人物的突出特性,如“激情”性格、心理“力”学、欲望主体等概念,并从这些统摄全文的重要概念出发,把司汤达小说作为一个多元和多层次的完整结构来考察*这一领域具有代表性的论文有:郭珊宝,《心理小说中的“力学”研究》,《外国文学研究》1986年第4期;姜书亮,《激情:司汤达小说人物性格论》,《外国文学评论》1990年第2期;张德明《〈红与黑〉:欲望主体与叙事结构》,《国外文学》2002年第1期。。

在多元的审视角度下,司汤达所描绘与暗示的现实的各个层面不断呈现出来。他不再被视为简单复制现实的作家,他关注的是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错综复杂的联系、互动与相互影响,他的心理描写涵盖人的精神世界和社会心理,使小说中的“现实”具有更为深广的意义*农方团围绕着司汤达的心理描写及其心理分析倾向形成的原因做了系统的研究,五篇论文均发表于《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论文题目与发表期号分别为:《小说心理分析倾向的形成》, 1991年第4期;《斯丹达尔小说心理描写的朴实风格》,1994年第4期;《斯丹达尔小说的独白》,1996年第2期;《在复杂矛盾中揭示人物心理——斯丹达尔小说心理描写特点之一》,1998年第1期;《斯丹达尔对小说心理描写的开拓与深化》,1993年第4期。此外,在大量运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研究司汤达笔下女性形象的论文中,李迎丰的《〈红与黑〉:一个隐喻——作为女性的阅读》(《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991年第3期)具有代表性,考察作者怎样在作为隐喻的爱情文本中构造其政治秩序结构,从作品的深层结构与意义上论证了性别与阶级关系的同构性。。从文本外的现实参照到文本内部构建的现实与其叙事结构之间的呼应,“现实”概念的丰富与转变带动了对文学与现实关系、“叙事”的性质等问题的思考。

90年代之后,对于司汤达作品的主题研究发展起来,主要集中在“幸福”、“爱情”、“现实”、“意大利情结”或“意大利形象”等经典主题,并且开始吸收国外的研究成果。其中最有深度的论述当属郭宏安为《红与黑》所作的译序*《红与黑》. 郭宏安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1993年,第1页至第16页。。作者指出对《红与黑》多种解读的可能性,政治、爱情、写实等种种都是小说的一个侧面,更应关注的是超越现实境况、具体时空坐标的智慧与哲理,是小说提出的哲学问题:人怎样才能够幸福?它所写的正是于连这个年轻人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从迷误走向清醒的过程。译序通过细致深入的文本分析,展示人物经历表象与实质之间的冲突、最终回归真正的自我、获得自由的历程。文章剥去小说过于厚重的政治外壳,将关注点从历史、道德层面提升到哲学层面。

整体来看,《红与黑》研究的理论走势明显,显示出作品研究与热门理论重合的轨迹。其中的优秀之作推动了作品解读的深度,本文也从中获益不少。但是同一阶段的论文在研究主题、方法、甚至例证上的趋近和类同,也体现出部分研究者追逐和依附潮流的心理,造成重理论而轻文本的趋势。从历时角度来看,重复性的工作较多。例如围绕《红与黑》进行的比较研究自80年代后期成为重要领域,于连常被拿来与各种小说人物作对比,最常见的比较对象是《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和《人生》中的高加林,从中提取“野心家”或“奋斗者”的典型形象。90年代伊始已有钱林森从时代背景与复杂人性交融的角度对于连与高加林做出深入透彻的比较*钱林森. 《西方的“镜子”与东方的“映像”》. 文艺研究. 1991年第2期。论文以镜子比喻中国读者对《红与黑》千人千面的解读,从小说多重阐释的可能、对复杂矛盾人格的刻画以及结构的开放性等层面论述作品的深度,正是小说对于人性的深刻捕捉使得它成为东西文化互相理解、瑕瑜互见的镜子。,但二十多年来仍不断有相同论题的论文发表,批评角度与内容都未见更新。

二、《红与黑》之外的“寂”与“冷”

较之《红与黑》,司汤达其他作品的研究则冷清得多。虽然小说全集中译本已经出版,但所受关注并不多。《巴马修道院》(LaChartreusedeParme)*“巴马”(Parme)现在的通行译名是帕尔玛,今天更是以帕尔玛足球俱乐部而知名。但是鉴于中译本和研究文章都是以《巴马修道院》为题,为了原样引用并且保持行文的一致,本文在论述过程中仍沿用《巴马修道院》之译名。和《意大利遗事》(Chroniquesitaliennes)因与“意大利情结”联系紧密,引用率略高,其它小说《吕西安·勒万》(LucienLeuwen)、《阿尔芒斯》(Armance)、《拉米埃尔》(Lamiel)、《法尼娜·法尼尼》(VaninaVanini)等都鲜有研究*代表性的研究有西野:《自由与爱情的抉择——谈〈法尼娜·法尼尼〉》,《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3期;柳鸣九:《〈阿尔芒斯〉与人物形象系列》,《法国研究》,1985年第3期。。理论作品《拉辛与莎士比亚》(RacineetShakespeare)与《论爱情》(Del’amour)读者寥寥,两部重要的自传作品《亨利·布吕拉尔传》(ViedeHenryBrulard)、《自我主义者回忆录》(Souvenirsd’égotisme)以及书信、日记、文艺评论等大量作品更是极少被提及*《拉辛与莎士比亚》,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论爱情》有四个全译或选译本:《爱情论》,罗国祥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爱的心香——司汤达爱情随笔选》,奋力、关心编译(《根据英文版《司汤达随笔选》编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92年;《爱情论》,崔士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十九世纪的爱情》,刘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司汤达书信与游记仅有选译本:《司汤达文学书简》,许光华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旅人札记》,徐知免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自传有译本《司汤达自传》,王明元、高艳春译,海燕出版社,2004年。。这些作品内容庞杂、风格各异,但受到冷落的共同原因,也许在于它们都不易于纳入中国读者所熟悉的某种意义和理解系统内部。司汤达一方面崇尚理性与逻辑,是观念派哲学家的忠实信徒,语句简练,另一方面又满怀激情,有极其敏锐的美感,写作不循章法,这两种力量在他笔下左右冲突,构成独特而丰富的文学景观。因此他的作品难以套用某种文类规约,很难用一套科学严整的方法加以分析,需要在亦步亦趋的阅读中寻找其独特的叙述话语与结构。中国研究者缺乏对欧美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的训练、接受和吸收过程,美学层面的细致体察与分析并非所长,加之下文将要谈论的现代派话语的影响,造成了上述作品门庭冷落的局面。

《巴马修道院》是司汤达的另一部重要小说,文学价值不亚于《红与黑》,法国的一些司汤达研究专家甚至把《巴马修道院》排在《红与黑》之上,读者与研究者们还按照对《红与黑》或《巴马修道院》的偏爱,划分成“红粉”和“修士”。《巴马修道院》早在1948年已有第一个中译本《帕尔玛宫闱秘史》(徐迟译,上海图书杂志联合发行所出版),后经郝运(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罗芃(译林出版社,2005年)两位翻译家复译。正如《红与黑》的阅读与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带有阶级斗争的印记,《巴马修道院》的接受也侧重政治性。它曾被称为《帕尔玛宫闱政变记》,当作政治斗争与权术的指导手册。这也并非谬误,政治斗争确是小说的重要因素,巴尔扎克在小说出版之时就曾称赞它所展现的巴马小公国的政治内幕浓缩了复辟时期欧洲所有封建宫廷的机制。不过小说在中国的接受更多了些阶级批判的意味,有研究者把作品称为“政治历史小说”,从政治内容和历史认识意义的角度解读小说,一方面赞扬作家对黑暗、虚伪社会的刻画与批判,另一方面把人物品质归为对专制制度的反抗,对小说男女主人公法布里斯与克莱利娅的评价与阶级斗争时期对《红楼梦》人物的评价异曲同工。但是,也有部分研究者对小说的艺术表达方式予以重视,运用叙事学、主题研究等方法进行文本解读*郭宏安的《常读常新的〈巴马修道院〉》(《读书》1982年第7期)探讨了小说主题的多面性与写作手法,高鹤佳的《论〈巴马修道院〉——纪念司汤达诞生二百周年》(《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分析了小说多个人物的性格特征。韩中一自1982至1986年接连发表四篇关于司汤达的论文(均发表于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论文题目与发表期号分别为:《论司汤达〈巴马修道院〉的笔调变化》,1983年第4期;《论〈红与黑〉的小说语言》,1984年第3期;《论〈红与黑〉》,1985年第3期;《论司汤达三部长篇小说的主题网》,1986年第2期),涉及国外司汤达研究的重要主题,使用“主观现实主义”等术语,运用叙事学、主题研究等方法进行文本分析,在刚刚摆脱阶级斗争的众多论文中独树一帜。。

罗芃为《巴马修道院》中译本所作的译序*《巴马修道院》.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1页至第19页。可说是国内对这部小说最为深入的研究。文章着重探讨了司汤达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写作方式。虚构人物正体现了作家本人通过文学创作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所进行的一种体验,是对如何既获得幸福又不丧失个人尊严这个重大人生课题的思索:人物与作家一样,都是“自我主义者”。司汤达小说中大量的例证论证了自我主义者身上的“表现”与“掩饰”这一对突出矛盾:一方面将生存重心放在审视、体验与表现自我上,另一方面又害怕真实的自我被他人的目光所穿透,因此包藏自我、逃避躲闪。作家的“假名癖”与小说人物法布里斯的冒险互为影像,都是自我的躲闪与逃逸,目的在于摆脱他人目光的探究与限制,获得自我体验的自由。译序主要采用日内瓦学派的“意识批评”方法。这一派批评家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纯粹意识的体现,是经验的对象,评论家应该关注作家潜藏于作品中的意识行为,揭示和评价这种经验的模式。作者从让-皮埃尔·理查尔(Jean-Pierre Richard)《文学与感觉》(Littératureetsensation)、让·斯塔罗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活的眼》(L’ilvivant)等经典著作中汲取灵感,通过文本细读,深入挖掘《巴马修道院》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和意象及其结构的网络,关注作家内在人格在作品中的披露,阐明了贯穿司汤达全部生存与写作经验的一个独特概念:“自我主义”。这一批评理念决定它的审视高度,它不局限于一部作品,而是在司汤达的存在经验与文学作品的关系中探讨一个极其重要的主题——“凝视”,即人与世界或人与他人之间建立关系的能力,在文本细读中不忘整体观照、不割裂创作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联系。因此,在国内的整个司汤达研究中,这篇论文都有高屋建瓴的指导价值。

除去作品研究,司汤达的生平与创作经历也常有或繁或简的介绍,但很少有研究者全面审视其美学与哲学思想发展历程*自司汤达作品引入中国,关于作家的研究专著或材料汇编屈指可数:《司汤达研究》,巴尔扎克著,李健吾译,上海,平明出版社,1950年;《论斯丹达尔的〈红与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司汤达资料汇编》,北京大学西语系文学教研室编,1961年;赵隆勷,《司汤达和〈红与黑〉》,北京出版社,1983年;大都以《红与黑》为重点,介绍司汤达生平、创作。真正研究美学思想历程的专著仅有许光华的《司汤达比较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将作家放在思想史的传承与世界文学的比较研究视野之中,考察其思想渊源、作品人物和创作风格。作品梳理了“贝尔主义”对启蒙思想的继承、与19世纪欧洲人道主义的联系;通过纵向与横向比较,探讨司汤达笔下人物的精神气质,在世界文学中寻找他们的原型和类型;从文风、谋篇布局、心理描写等方面探讨司汤达小说所受到的欧洲小说与散文的影响。。然而,系统研究司汤达美学思想与哲学思想演变,是理解其小说艺术的重要途径。例如司汤达曾因《拉辛与莎士比亚》被称为“浪漫主义的轻骑兵”,这篇檄文反对古典主义囿于形式,提出美的相对性、美学效果等重要概念;在写作檄文的青年时代,他热爱戏剧,做过大量的钻研与尝试,构思并撰写了多部剧本,虽然无一完成,但他一生从未停止对“笑”与“喜剧”的思考。在他的笔下,喜剧不再局限于某一体裁或领域,而是成为贯穿他全部文学创作的一种风格、一种语调,喜剧性作为一种特质已经融入了他的写作风格与人生态度*王斯秧的《笑与微笑——司汤达的喜剧观》,《法国研究》,2009年第4期,关注司汤达的喜剧观及其演变对他写作风格的影响。。了解他的关注重点,有助于理解其作品中的嘲讽、戏谑以及悲喜交融的多重语调。

半理论半散文形式的《论爱情》也是作家哲学思考与文学积累的见证:司汤达认为文学艺术的功能是予人愉悦、令人动情,而要打动人心,首先要认识人的心,这一理念造就了他独特的创作历程——他的文学创作始于哲学研究。他阅读了大量哲学著作,希望从中获得生活与写作的指导法则。他甚至计划撰写一部情感辞典,对人的每一种情感做分门别类、细致入微的分析,为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参考。这部雄心勃勃的辞典最终未能问世,但《论爱情》提供了一种情感研究的范本,体现出作家独到的研究方法与思路:关注情感的细微变化与层次、在不同情境中的表现。作品中的很多分析也在后来的小说情节设置、场景安排、人物描写中体现出来,是解读小说深层结构的重要线索。以上理论著作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除“心灵的爱情”、“头脑的爱情”、“结晶理论”等概念被研究者数次引用之外,针对作品的研究极少*徐知免. 《司汤达的〈拉辛与莎士比亚〉》. 读书. 1980年第2期;刘阳. 《从〈论爱情〉看司汤达及其创作》. 外国文学评论. 1995年第4期。。

司汤达生前默默无闻,但他坚信自己将被未来的读者所理解,而历史也印证了他的自信不无道理。他关注内在现实、深层心理,并致力于呈现心理活动的流动、多变与不确定性,作品结构与行文中的空白、跳跃、暗示与开放都是其独特现实观的体现,契合20世纪小说的美学追求。研究司汤达现代性的论文较多,主要从人物主体意识、心理以及作品结构的空白与开放性等角度解读其现代精神特征*对司汤达作品的现代性特征进行深入研究的论著与论文有:蒋承勇. 《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现代阐释》.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韦遨宇. 《试论斯丹达尔文学创作中的“二十世纪意识”及其方法论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 1986年第1期;谭雄. 《写给未来的书简——论司汤达作品中的“现代”特征》. 国外文学. 1996年第2期。。但是随着精神分析、原型批评等热潮渐退,外国文学的研究重心越来越转向二十世纪作家和表现形式上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作家作品,重视写作手法创新对于传统文学概念的颠覆。在重“写作的冒险”而轻“冒险的写作”的风潮下,以相对传统的形式讲叙冒险的小说受到忽略,司汤达研究自21世纪以来在现代派话语中越来越边缘化。进入2000年后研究司汤达的论文在数量上明显减少,就是一个证明。

需要指出的是,司汤达师承18世纪启蒙思想,极为重视理性与逻辑,行文中虽时有戏谑,但整体写作风格是古典、严整的。有些研究者把现代派的意识流、反对理性、异化等观点套用在司汤达作品上,比较牵强,采用的例证有时断章取义,由此得出的论断与作者的整体美学主张相悖。除此之外,司汤达的美学思想和思维方式中蕴含的现代意识还有其独特的体现,值得结合作家本身的审美意趣和创作兴味,做更为深入细致的探索。例如主观现实主义、作家独特的情感与理性观,后者与20世纪的情感理论相通,因此近年来司汤达作品也成为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文本。

三、司汤达研究的“空”与“白”

因为《红与黑》的盛名,司汤达从未淡出学界的视野。但司汤达研究恰恰也为盛名所累,一直局限在《红与黑》的经典主题研究,研究思路也难以摆脱“批判现实主义”或“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定势。与同时期的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作家研究相比,司汤达研究在批评方法和观念上都显得滞后,研究范围也有局限,有待于进一步开拓。

1. 发展整体细读的观念。研究范围过窄,独尊《红与黑》,对司汤达的其他作品关注不足,导致整体解读缺乏深度。《红与黑》作为经典的价值毋庸置疑,有无尽阐释的可能性。但是,从过去的研究内容来看,研究者所关注的问题比较单一,集中在一些经典主题。其实,司汤达的大部分作品还未被国内研究者所发掘。例如两部自传作品《亨利·布吕拉尔传》和《自我主义回忆录》是理解作家复杂人格及其作品主题的重要参考,受到国外研究者高度重视,在当今“自我虚构”的研究热潮中更是极具价值的文本。《意大利绘画史》(HistoiredelaPeintureenItalie)虽然只是司汤达作为一个意大利文艺爱好者的作品,不能作为专业论著,但作品注重的是美术作品在观赏者身上激起的情感反应,体现出作者的美学主张和鉴赏、创作的关注点,是了解司汤达美学思想的一条途径。这部作品极少有人提及,更无一篇研究文章。此外,司汤达的美学思考以及关于人类情感的大量剖析、解释、推论散布于作家的日记、游记、信件、随想中,也直接影响到他的小说理念与实践,有助于他在小说中展现真实深刻的人性,描绘复杂强烈、微妙多变的情感。试举一例,因为《巴马修道院》的意大利背景,“意大利性格”成为解读人物形象、尤其是两位女性人物的常见角度。但是,如果我们能联系司汤达提出的“理想的现代美”观念,尤其是他在《意大利绘画史》中对美的定义以及对人物情感的艺术呈现的评论,会发现小说人物形象不仅仅是民族性的体现,还呼应着作者的美学理念。司汤达对于理想的美并没有硬性的规定,而是从年轻的神态、灵动而偶露嘲讽的眼神等动态层面予以描述。从这一理念出发,读者会发现司汤达笔下性格各异的女性形象在神韵上的一些共通性。而美的标准又呼应着作家对于文学艺术的功用的理解:每一时代的作品,都应给予同时代人以最大的愉悦。由此可见,作品研读的广度与深度相辅相成,扩展研读范围有助于透视文本内外层层叠叠的关系,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仅出版过两部司汤达研究专著和一部《红与黑》汉译研究,可见对作家系统研究的匮乏。今后的研究也许应该基于对司汤达作品的全面与深入的阅读,从整体上把握与评价作家在艺术与思想两方面的成就。

2. 注重方法之间的打通与灵活转化。国内司汤达研究的另一个特点是重视现实参照胜过作品本身的诗学特质,注重小说在政治、历史、道德层面的内容,却较少着眼于作品的表现形式、从叙述手法和诗学层面进行文本分析,对司汤达独特的行文风格和审美趣味也缺乏敏感体察。对于作家本人的关注,目的往往在于寻找其生平经历与作品故事内容、人物形象的表层对应,如不幸的童年经历、对意大利的热爱、失败的恋情,最终将异同都归结为作家社会经历、文学取向等主体因素,却没有继续深入探究作者复杂人格在作品中的体现,也没有关注作者与笔下人物之间在生存体验上的深层契合以及他们之间忽近忽远、包含同情与嘲讽的微妙关系。

从前文的研究回顾可以看出,《红与黑》的批评角度不可谓不多,80年代后涌入中国的热门理论与方法大都可在这部小说的研究版图上找到一席之地。然而,理论的有效性,不完全在于理论本身的价值,而在于它们在文学或文化批评实践中的应用。例如运用叙事学,不是为了在文本中寻找叙事的共同规律,而在于发现每一作品独特的叙事奥秘,为更好地理解作品服务。在现有研究中,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还不够得心应手,批评方法各自独立,难以达到融会贯通、转化自如。面对“贝尔主义”(le beylisme)这样一个由人与文共同塑造、密不可分的大文本,需要打破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界限,转入更为深刻的研究范式的建立,不拘泥于一种方法的运用,而是注重方法之间的打通与转化。

在结合运用多重阐释方法、展开文本细读方面,50年代在法国和美国出现的多部研究专著为我们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范例。这些著作至今仍是司汤达研究领域的经典之作,如乔治·布兰(Georges Blin)从作家与人物个性的联系、小说写作技巧及其局限两个方面分析作者自我意识在作品中的体现,他的两部论著《司汤达与小说问题》(Stendhaletlesproblèmesduroman)、《司汤达与人格问题》(Stendhaletlesproblèmesdelapersonnalité)被视为司汤达研究中难以逾越的两座高峰;维克多·布隆贝尔(Victor Brombert)的《司汤达与斜道:作家与小说世界》(Stendhaletlavoieoblique)研究作家借虚构人物表达自己的激情、同时又通过对人物的嘲讽、作者的介入等手法拉开自身与人物距离的写作手法;作家瓦莱里(Valéry)、批评家让·热奈特(Gérard Genette)、让·斯塔罗宾斯基、让-皮埃尔·理查尔都撰文考察过作家在“表现”与“隐藏”这一对心理悖论中认识自我、塑造自我形象的历程。司汤达的思想发展历程,包括他在各个时期所受的美学、哲学影响及观念转变或发展,都早有专著进行详细的梳理。以上论著绝大部分没有中译本,而国内大部分研究者并非法语文学专业出身,因为语言障碍无法阅读法文论著,多借助英美文学理论、参考英文文献或转引中文文献,未能汲取新的养分,实为憾事。当今国外司汤达研究突破了“幸福的少数人”、“高贵的灵魂”、“剖析人性”等传统主题,研究角度新颖多样,从文体学、历史学、阅读理论、语用学、主题研究、国别研究等诸多方面解读司汤达作品,近年来尤为关注艺术史与跨学科研究,前者注重作品的历史性以及对作品的语境化理解,将作品置于文学形式发展史、19世纪初期美学以及文学作品的物质载体等历史背景中进行考察;后者关注司汤达的情感理论,将文学素材与哲学、心理学、生物学等领域的研究成果并置,研究情感在人的感知、思考与行为中的作用。此外,社会历史批评一直都是司汤达接受史上不容忽略的批评势力,从纯粹的道德批判、阶级批评到马克思主义批评再到今天的文本发生学批评,这种趋势仍将继续。当前的文化批评更是主张将文本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空间之中,以更复杂的意识深入到文本最为隐蔽的细节,以期在整体的历史关系中认识文本。中国学者凭借一种异文化的独特视野,有可能产生别开生面的成果,为司汤达研究提供独特的视角。经典作品常读常新,中国学界对司汤达作品的探索远非穷尽,而是面对着大有可为的广阔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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