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让我们温柔相待
2018-04-02王小毛
王小毛
爸中风了。
妈给我打电话描述病情的时候,我听见他在那边喊“我——没——病,不——去——医——院”。我一听这话,马上大声吼道:“你说话都迟钝成啥样了?再拖延下去会瘫痪的!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也不想想我们吗!”
电话那端忽然就安静了,我心有不忍,便缓和语气,把早发现、早确诊、早治疗的重要性讲了一遍。最后,妈说:“明早让你姐夫送你爸去沈阳。”
次日晨七点,我接到姐夫的电话,爸已经到了医院。我给宝宝喂了奶,便忙慌慌地出门。到了医院门口,一眼见到姐夫一行人,爸站在他们中间,白头发又多了些,后背略佝偻,双目无神,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我喊他,他反应许久,才答应。
我问他:“除了舌头不好用还有什么症状?这段时间量血压了吗?”
我知道自己语气很横,细想想这些年来我们父女俩一直也没友好交谈过,我态度不好,他往往更甚。但今天,他没有用更差的态度回应我,反倒咧嘴笑了。他告诉我,除了说话费劲,半边身体也有些不听使唤。
“知道了,先去挂号。”说罢,我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到电梯时再回头,发现他才走到旋转门,被我姐夫搀扶着,缓缓移步前行。
爸真的老了。
醫生面诊后,又开了血常规检查和CT检查,最终确诊为中风,好在发现早,只需住院输液观察两周,之后靠口服药物维持病情即可。一听要住院,爸又开始犯倔脾气,重复着“我不住院”,我的火气瞬间又来了:“这不是小病!如果病情严重了,可能偏瘫甚至生活不能自理,到时还不是要拖累我们!”
爸一听这话,眼圈忽地红了,张着嘴挤出一句:“我不拖累你们,真有那一天,我去死!”
说这话特没意思,我没耐心跟他讲道理,转身去交钱、办手续,再回来找他,见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旁边的姐夫暗示我,他已劝服爸爸,同意留下来住院观察。
二
姐姐和姐夫的假期很少,住处离医院很远,不能来陪护,而我正在休产假,医院离得又近,是最合适照顾他的人选。
没想到,住院第一天,他就开始闹幺蛾子。我遵医嘱给他在医院订了清淡的三餐,但他觉得顿顿清汤寡水,是我虐待他。
我说:“不是我不给你吃好的,是你的身体不允许!”
他气哼哼地说:“医院的饭不好吃,反正我是落你手里了,听天由命吧。”
听他这样说,我真是又气又乐,无奈地说:“那你到底想吃啥?”
他想了半天,说:“家常饭。”
我一听火气更大:“我现在什么情况不知道吗?哪有时间做饭?爱吃不吃!”
我的宝宝还不到三个月,每天都非常折腾人;婆婆身体不好,平时只能搭把手;老公工作忙,带孩子基本靠我一个人。我连自己的三餐都保证不了,哪有时间给他做饭?医院的饭又不是不能吃!
晚上,我给妈妈打电话抱怨,她叹着气说:“这些年,你狠话没少说,但该做的一样也没少做。你们父女俩都是一个脾性,总是人前说最狠的话,人后扛最重的担。”
我愣了良久,默默撂下电话。哄宝宝睡觉、做家务,等一切收拾妥当,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怨气去厨房,为爸准备第二天的早饭。
我们父女俩的感情发展至如此地步,是有原因的。当年,中考在即,需要交80块钱报考费,但爸不肯给,他觉得我考不上,不该浪费这份钱。是妈偷偷去三姨家借了钱给我,我才能顺利参加中考。可当我满心欢喜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的时候,他竟把通知书摔到地上,吼道:“读什么读!家里哪有钱给你读书!”
那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一个月。每一天,我都陷入不能读书的恐惧中不能自拔,惶恐之余,还要面对爸的冷脸。家里每个人都不敢提我继续上学的事。有一次,妈只说了一句,就被爸吼了回去:“她要读书,就自己去借钱,能借到她就去!”
爸说这话时,没想到我真的能去借钱。我从三姨家借到了开学要交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当时的想法是,能读一天是一天,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我就从学校出走,再也不回家。
那时我才15岁,现在回想,依然能体会到当时的绝望。一个月后,家人似乎默认了我上学的事情,妈每月都给我生活费,或多或少,但足够我不饥不饱地活下去。
三年后,我考上大学。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打工,偶尔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妈会及时给我寄钱。大学毕业后,我的工作稳定下来,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一切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亲友们聚到一起,总会提起过去的事,爸也会跟着一起说笑,他以为,我如今好过了,便不会记仇。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我与他说话时,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横,他才明白,我心里这道坎,根本没过去。
三
那日早上,我把起早熬的粥给爸送过去,他喝得很大声,一边喝一边说:“我就说嘛,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我心里挂念着宝宝,懒得和他置气,只冷漠地说:“好吃就多吃点,我中午不一定有时间给你做饭,不爱吃医院的饭,叫外卖好了,附近好饭店的菜单和电话,都在床头。”
他拿起来看了许久,说:“真贵,吃不起。”
我头也没回,说:“住院的钱、治病的钱,还有日常花销,都由我来付。我出得起,你只管安心养病,行了吧?”
他咧着嘴,嘿嘿笑着,语气忽然软下来,说:“你赚钱也不容易,不能浪费。”
到了中午,我还是给他送饭了。本不想来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不舍得点好一些的饭菜。他一见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气哼哼地说:“我还不了解你吗?我要是不来看着,你肯定就吃腌咸菜,你这病要是总不好,遭罪的还是我,我可伺候不起!”
我知道这样说话很伤人,可是在他面前,总控制不住情绪。反正他会怼回来的。但这次,爸没有说话,抱着饭盒,竟哭了。
那日以后,爸终于表现出一个父亲面对女儿时该有的温情,让我好不习惯。一日下午,他看着帮他收拾东西的我,说:“你瘦了,你看我都好了,我早点出院吧。”
他语气很软,我心里一酸,告诉他:“我确实有点累,不过我妈明天就能过来照顾你,你安心住着,不要怕花钱,我有钱。”
自妈到来,我便再也没去医院。那日,妈特意跑到厨房跟我讲爸的情况。我正在煲汤,头也没抬,硬气地说:“不用跟我说他的事。”
妈笑呵呵地说:“你爸确诊后,你忙前忙后,又出钱又是出力,我们也不傻,心里怎会没数?你呀,和你爸爸一样。”
我脸有点热,反驳道:“谁和他一样,我可没他那么绝情!”
妈沉默良久,说道:“你不知道,当年不让你去上学,你爸事后多自责。我去借钱是他允许的,后来定期给你生活费也是他同意的。咱家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有收入,那几年他专挑累但钱多的活干,累出一身病也不吱声。你爸这个人,这辈子就毁在那张嘴上了。你也一样,孝心一点没少尽,好话一句不肯说。”
砂锅里的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我的眼前模糊一片……这些年来,我是爸爸带刺的小棉袄,爸爸是我硌人的靠山,我们不断地向对方放一把火再浇一桶冰,恨不得让自己内心的那份在意和牵挂表露得更迂回一些、更曲折一些。
可如今,他已年老,我亦不再青春。往事一幕幕,想起我们相处时的幼稚、倔强、偏执,好想笑,但忍不住笑中带泪。
那日,我替妈妈去送饭,饭盒里装着我煲的汤、我炒的菜。这一路上,我有想过要不要说点什么作为我们改变相处模式的过渡语,但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说。我相信我们会有那样的默契,各自把对方的好记在心里绝口不提,余生慢慢释放温情,就像我们,从未争吵过一样。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