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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基:开拓者和建设者
——《野草》问世初期的反响

2018-04-02崔绍怀

惠州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长虹过客野草

崔绍怀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1925-1930年,时值北洋军阀腐败政权和国民党反动政权更迭之际的社会背景,以今天的认识来说,鲁迅创作了在中国现代散文诗中占有巅峰地位的《野草》。其中,各诗篇自然要描写特殊环境下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等内容,来反映鲁迅的思想和时代的风貌。随着《野草》在《语丝》上的发表,人们开启了它的研究历程。结合研究者对《野草》的分析、判断和价值选择等,笔者力争较为合理地反映此时《野草》研究的大貌。这期间,《野草》研究经历了由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的逐步发展。国际社会的风云变幻、外来文艺的译介、中国社会变革的历程、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印痕、中国现代散文或散文诗演变的轨迹等,当然也会在《野草》研究论述中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来,它们有时甚至明显影响《野草》研究的基调。20世纪20年代,从开山意义角度上看,一些研究者从哲学、心理学、佛学、象征主义等角度分析和批评了《野草》文本。虽只是点到为止,但完全有理由说他们是后来相关研究的源头。而章衣萍、高长虹、荆有鳞等“开拓者和建设者”的《野草》研究,就回答了这些问题。

一、开拓者:《野草》问世初期的奠基研究

(一)《我的失恋》的最早研究者

1.拉开研究序幕。在1925年12月5日《京报副刊》上,孙伏园发表了《京副一周年》这篇纪念文章,重点解读了《我的失恋》,并且成为《野草》研究史上解读该诗的最早者。

2.提出鲁迅的恋爱观。孙伏园认为,在《我的失恋》中,鲁迅“实在喜欢这四样东西”——猫头鹰、冰糖葫芦、发汗药和赤练蛇,并做了具体解释。“猫头鹰代表勇猛,也代表他不高兴剪头发,冰糖葫芦代表爱好艺术,也代表他喜欢饭后吃些甜点心,发汗药代表科学,也代表他曾经研究过医道,赤练蛇代表智慧,也代表他恨猫,常把眼光射到书箱上的那瓶氰酸钾,形成‘滴水不羼’的‘龙虎风云会’[1]”。与鲁迅相熟已久的孙伏园,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解读,并未见鲁迅有任何异议,足见其解读是得到了鲁迅认同的。而且孙伏园在文中提出了“鲁迅先生的恋爱观[1]”,今天看来,这确实富有先见之明。

3.反应不同。而与孙伏园关系较好的高长虹曾不止一次谈起《我的失恋》。“《晨副》却发生问题,伏园辞职了。这个问题,便是因为鲁迅的《我的失恋》而发生的[2]144”。而在另外一篇文章中,高长虹又说:“孙伏园辞职是因为《晨报》的总编辑抽掉了鲁迅的稿子。被抽掉的稿子不是别的,就是《野草》里的那篇《我的失恋》。这篇稿子,在我以后看见的时候,也觉得不很好[3]509”。面对同一诗作,两位关系较好的人都有自己的主观想法,但各自目的不同,因而反应迥异。从中一方面可看出个人感觉、印象起着关键作用,另一方面也得到这样的启发:排除主观认识坚守客观评论是难能可贵的。

4.编发意图。采用纪念文章的形式来表述鲁迅《我的失恋》曲折发表的经历,孙伏园真可谓一举多得。他选择《我的失恋》作为行文的一个角度,一方面交代了刊发该诗的理由,即以弘扬新文学创作为宗旨,另一方面表明了自己被迫辞职、创办《语丝》转而编辑《京副》的现实原因,同时也完成了《京副》编满一周年的直接纪念活动的记录。而高长虹不论是从青年评论者还是从旁观者的立场看待《我的失恋》,明显表达了一种真实的个人感受。但作为评论者,应该避免个人感性认识,而应力求理性认识。

(二)初期较为系统研究《野草》者

1.高长虹连续撰文,评述《野草》的内容与形式。仅仅1926年9月到12月间,高长虹就公开发表了《写给〈彷徨〉》《与春台讲讲〈语丝〉》《批评工作的开始》《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自画自赞,自广告》《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待我吹送些新鲜的温热进来!》《海夜歌声》中的《作者的消息》等文,均对《野草》的形式及内容做出了独特批评,且从不同角度较早地谈及了《影的告别》《我的失恋》《秋夜》《颓败线的颤动》等散文诗。这在《野草》研究的起步阶段,既属罕见,更有批评家的眼光。他取得了下述一些成就。

2.高长虹发现《野草》的深刻性和战斗性等价值。他说:“我所喜欢的是《野草》的《语丝》,是同传统思想,同黑暗势力,同虚伪绅士奋斗的《语丝》[2]114”。在此之前,对《野草》文本内容进行评论的文章数量,屈指可数。其原因,一是《野草》陆续发表之初,它尚未引起人们的重视;二是因其蕴含丰富、深奥难解而少有人问津。鲁迅的学生章川岛说:“我当时读了这些短文,觉得写得很漂亮,很美,但是却不完全懂得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去篇篇问鲁迅先生,便只好这样的不懂装懂了;但在鲁迅先生面前,又称赞怎样怎样写得好[4]274”。章川岛与鲁迅关系甚密,比别人更了解鲁迅,但看到《野草》时,仍面有难色,可见《野草》并非一般的难。实际上,难和易仅仅一墙之隔,而高长虹便打开了这堵墙上紧闭的门,看到了《野草》的内部世界。在《写给〈彷徨〉》中他说:“我初次同鲁迅见面的时候,我正在老《狂飙》周刊上发表《幻想与做梦》,他在《语丝》上发表他的《野草》。他说:‘《幻想与做梦》光明多了!’但我以为《野草》是深刻。他说了他象所译述的Kupoin(库普林)的一篇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在明暗之间的彷徨者。我没有看见那篇小说,但《野草》的第二篇《影的告别》便表现得很明白。虽然也可以说是年龄的关系吧,但我以为时代或者是较真实的原因呢。在去年的一年间,鲁迅显然是一个战士了,彷徨的分子似乎已减少,而光明加多了,虽然在较深刻的意义上人生怕是永远在明暗之间吧![2]113”如此的批评目光确实敏锐,他认识到了《野草》的深刻性。在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下,鲁迅从思想的彷徨苦闷渐入“光明”境界中,虽然黑暗世界与之同时并存,但那更是鲁迅战斗的世界。对于《野草》奥妙奇异、摇曳多姿战斗风貌的发现,直接影响着后人的不断研究。与鲁迅其他作品相比,高长虹倾向于《野草》的研究。在《野草》中,关于耶稣历史的故事,过客的前行,战士的战斗经历等,无不充满历史的纵深意蕴。“《语丝》的文字我只看见第二期《烽话》颇有意味。以后的《野草》,自然是又做别论了[2]145”。高长虹除看到《野草》“颇有意味”之外,还看到应从新的角度审视与鲁迅其他作品有不同之处的《野草》。因此,比《烽话》更富于意蕴的《野草》,自然另当别论。事实上,《野草》在新旧思想交替之际,起到了传播五四新文化新思想的重要作用。鲁迅用文字的形式,把这些抽象的理论落实到了读者的阅读实践中。在《与春台讲讲〈语丝〉》中,他明确表示了自己“喜欢”《野草》。在《批评工作的开始》中,他便把《野草》列为批评的材料之一。“另外有几篇在定期刊物上散见的重要文字,也想说到,如《野草》则已举出[5]403”。而将《野草》作为一个研究的整体,进入到批评者的批评视野中,高长虹当属最早。在广阔的阅读视野中,他看到了“这十年中最有价值的作品是《女神》与《野草》[3]149”。在当时就能看到这一点,眼光确实独到。后来,高长虹在1940年的一篇回忆录中更明确地谈论了这一点:“比《呐喊》谈得多的是《野草》。我那时比《呐喊》,更喜欢《野草》,态度比《呐喊》战斗,情调比《呐喊》紧张,文字比《呐喊》精练,形式比《呐喊》民族,表现比《呐喊》深刻。……我想批评《野草》的时候,比想批评《呐喊》的时候要多一点[3]512”。

3.多年后的今天,历久的时间所证明的《女神》与《野草》在文学史上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在《野草》研究之初,高长虹就能发现《野草》卓异的价值、深刻所在,这一方面说明《野草》自身的艺术价值非同一般,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高长虹在《野草》研究方面的贡献。

贡献一:他首先提出“入于心”说。高长虹首先从心理学角度探视《野草》内部的情感世界,揭开了鲁迅在《野草》中隐蔽的心灵世界的面纱。遗憾的是,他只蜻蜓点水式的粗略谈及,却没能深入挖掘下去。在《批评工作的开始》和《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他谈到了“个性”“需要”“态度”“直觉”等心理学术语,且将其引入到《野草》研究中。“当我在《语丝》第三期看见《野草》第一篇《秋夜》的时候,我既惊异而又幻想,惊异者,以鲁迅向来没有过这样文字也。幻想者,此入于心的历史,无从证实,置之不谈[2]146”。看到《秋夜》发表后,他一方面惊异于鲁迅优美的文风大不同前;另一方面看到了鲁迅在《野草》中流露出的心理情绪。这和他所看出的《野草》的“写意”是一致的。

贡献二:高长虹首倡《野草》是散文诗的体裁。《野草》是中国现代散文诗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直接影响着当时和后来的散文诗的创作。当时,散文诗这种文体刚刚兴起,创作者的才能各不相同。而能否创作出有深远影响的散文诗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作者对这种文体有没有深刻的认识,以及有没有突出的创作才能。创作《野草》之前,鲁迅就认识到了散文诗的重要性,于是写了《自言自语》这一组散文诗,它们便是《野草》中某些散文诗的雏形,为日后创作《野草》奠定了基础。高长虹曾十分明确地说,《野草》是“一种写意的象征主义的散文诗”。“因此,他的文艺财产除了一集散文诗”[3]512《野草》外,还有三本小说集和一本散文集,但五种创作中,《野草》最深奥难懂。高长虹对《野草》的研究,从总体情况看,诸如对《野草》散文诗文体的确认等,肯定性因素远远多于否定性因素,但仍有异样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未名社1926年7月出版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书版权页后的《未名丛刊》与《乌合丛书》广告是这样写的,“《心的探险》。实价六角。长虹的散文及诗集。将他的以虚无为实有,而又反抗这实有的精悍苦痛的战叫,尽量地吐露着。鲁迅选并画封面”。这则广告实际上点击了《心的探险》一书的精神实质及特点,即其思想的虚无和“苦痛的战叫”。此广告评论如此深入骨髓,这自然让高长虹如坐针毡,焦灼万分。它附录于“《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书版权页后”,那自然和鲁迅有关了,甚或就是鲁迅自拟的广告词。于是高长虹反驳说:“已出版的《心的探险》一书,也并非如以虚无为实有云云者,此鲁迅批评其自己的《野草》也[2]201。”这表明二人思想观点的差异,灵魂世界的天壤之别等。他很想借鲁迅的旗号扩大自己及《狂飙》周刊的影响,但鲁迅很快看清了他的目的。因此,鲁迅及时撰文予以反击。为此,二人针锋相对。高长虹说:“从《颓败线的颤动》一文产生后,鲁迅艺术上的一条新路开辟了,勇壮地走下去,正可以发掘艺术的真金。为什么‘偏不’,‘偏不’地同我们无聊呢?我的老友,请你再思再想,不要一误误到底了吧![2]209”今天看来,在散文诗、中国现代散文诗、中国现代文学中,《野草》当之无愧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但《野草》发表到《颓败线的颤动》时,高长虹就看到了鲁迅开辟的不同于以往的艺术新路,着实眼光高远。但他批评鲁迅为“无聊”或“一误误到底”等,则显然是其偏颇所致。

贡献三:尼采式的批评风格。与孙伏园相比,高长虹对《野草》文本内容思想深刻性、社会战斗性、入于心说等的批评是较有见地的。在《野草》部分篇目发表不久后,便能做出及时而恰当的评论,而且这些评论在今天看来仍是很有道理的。这既与高长虹创作心理有关,也与其独特的品评联系密切。如果说,高长虹在批评鲁迅毫不客气的反击行为还带着某种偏颇、片面和浅见的话,那么,当高长虹开始评论《野草》较早发表的部分篇目时,他则表现出了尼采式的犀利眼光。这足可看出高长虹在当时就能抓住《野草》文本的实质内涵,也表明他当时的思想是具有“超人”风格的。

高长虹通过探索而提出的《野草》战斗说与入于心说,是值得关注的。在《野草》中,枣树对抗天空、影与昼夜的决绝、耶稣的复仇、过客不回转的决心、老妇人绝望的心理等,都可能成为研究者评论的问题。作为一个客观存在,鲁迅及其《野草》不论是在发表的当时、现在还是未来,研究者都可能从不同角度做出评论。高长虹将《野草》作为一个整体,纳入到批评视野中,表明了自己对待《野草》的态度和对待当时社会的态度。如前所述,高长虹突出了《野草》的战斗色彩和心理学世界,这是其《野草》研究的贡献所在。

二、建设者:截然相反的批评声音

鲁迅的《野草》在《语丝》上刚一发表,便发出奇光异彩。初期的有关评论,主要呈现为肯定性的评论和否定性的评论,而持肯定态度者居多,但否定批评的声音也很激烈。而同一个研究者对《野草》的研究,也时有肯定,时有否定,如上文谈到的高长虹。由于一些研究者和鲁迅或直接来往,或以书信方式间接联系,他们对于《野草》的研究,虽感性认识居多,但从其价值看,留下了初期探索者的足迹。此时的《野草》研究呈现出肯定批评与否定批评共存的局面。

(一)积极的肯定性的反响

1.鲁迅的正面回应:过客是反抗绝望者。1925年3月9日《过客》刚刚发表才一周的时间,许广平便写信给鲁迅,异常关注诗剧中过客的前途和命运。“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6]9”过客经历了流血伤痛之后,许广平们本以为过客的“心地”从此将会光明起来或哀伤下去,但过客并未表任何哀乐之情,依然前往,虽赴死地而不顾。因此,许广平们对过客决意“反抗绝望”便不解起来。此外,许广平对过客走去的“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也表示出关注。但许广平看出了:过客追求的“前面”是不同于老翁与女孩对“前面”的认识。许广平写的这封信,虽然当时并未立即发表,但她对《野草》做出的评论已经是一个客观存在。因此,那种认为许广平是最早研究《野草》者的观点,是有此方面原因的。《过客》发表不久后,读者赵其文来信问询《过客》中的有关问题,鲁迅在1925年4月8日和11日连回两信解答“这于你没有什么好处”等问题后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7]477-478”。鲁迅独抒新见,阐明了《过客》是为“反抗绝望”而做,且“反抗”的敌人是“感激”,超乎寻常的阐述了“感激”对过客们的害处。《过客》是《野草》中最长的、最重要的散文诗作之一,许广平、赵其文抓住《过客》的难解处,虽然没能展开论述,也没能立即公开发表自己的相关评论,但他们却最早写出了对《过客》的评论文字。

2.章衣萍间接转述、回应:鲁迅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文章,最早对《野草》哲学主题进行评论的是章衣萍。他在《古庙杂谈(五)》中说:

“这种争斗我也看得够了,由他去吧!”鲁迅先生说。

“由他去吧!”是鲁迅先生对于一切无聊行为的愤慨态度。我却不能这样,我不能瞧着鸡们的争斗,因为“我不愿意!”

其实“我不愿意”也是鲁迅先生一种对于无聊行为的反抗态度。《野草》上明明的说着,然而人们都说“不懂得”。

我也不敢真说懂得,对于鲁迅先生的《野草》。鲁迅先生自己却明白的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8]18

章衣萍围绕三方面对《野草》做出了评论:一是《野草》中包含“鲁迅先生对于一切无聊行为的愤慨态度”,二是《野草》中包含“鲁迅先生对于一切无聊行为的反抗态度”,三是《野草》中包含了鲁迅先生的全部哲学。章衣萍与鲁迅的这番对话,借助于《影的告别》《我的失恋》等具体诗篇,切中了《野草》的精神内核,直指鲁迅本人的内心世界和哲学世界,也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研究者。

在这里,章衣萍对于《野草》哲学问题的探讨,不仅在当时,而且直至现在,依然非常重要。鲁迅的“由他去吧!”这话,至少表明了他对待人生的哲学态度,而“我不愿意”则表示了他鲜明的反抗哲学。与人谈话时,鲁迅明白地说他的哲学都包括在自己的《野草》里。章衣萍给我们留下的这一具有开创意义的珍贵记录,在一定程度上就告诉我们:《野草》蕴含了鲁迅的思维方式、行事准则、精神追求、人际往来、伦理关系等内容。就是在今天而言,我们还在探索《野草》的哲学,探索其中的鲁迅的哲学。

3.荆有麟、茅盾等研究者,所做的“不馁切,不妥协”、“精进”的回应。荆有鳞在《送鲁迅先生》中,首次挖掘了《死火》中的佛学因素。他说:“显现在《野草》的《死火》中,鲁迅先生已给示我们以所走的道路了[9]”。死火最终冲出了冰谷,得到了生命的重生。而“我们”与死火有着相同的命运,鲁迅便是带给“我们”光明的使者。在《送鲁迅先生(续)》中他接着说:

鲁迅先生是人道主义者,是为人道主义而苦斗的战士,所以他自己走出冰谷还不足,还要携带旁人一同走出冰谷。佛门之所谓“超度众生”,鲁迅先生当之矣!

然而,也就为了他抱的“救救孩子”目的,所以不惜走进冰谷,奔驰于飞沙走石之间,遭那意外的突然驰来的石车碾辇。佛言:“人从爱欲生忧。”鲁迅先生又是那“爱”“欲”的牺牲者。

然而,又为了他不想安于寂寞,觉得眼前仿佛有珊瑚色似的红焰焰的火形在。所以又不惜“跳到半天空,骂得人体无完肤”。岂特骂而已矣,他还要“摇身一变,化为泼皮,和人相打”呢。佛教之所谓“精进”,鲁迅先生又是这样精进的实行者。[9]

这里面的鲁迅先生,一是充满了大爱,典型的人道主义者,潜心治病救人,拯救苍生出水深火热之中;二是成为“爱”和“欲”的牺牲者,与黑暗统治者斗,随时都有牺牲生命的可能,与反动文人斗,与“正人君子”斗,为了所爱,必须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三是在思想意识中树立了“红焰焰的火形”这样的希望所在,与敌人边“骂”边“打”,积极投身于实践自己宏大理想的具体行动中。荆有麟的最大贡献在于:他首次把佛学和《野草》学联系起来,并对后人产生深远影响。

其二,茅盾认为,鲁迅是“不妥协”的战士。在看了《这样的战士》后,茅盾便在1927年发表了相关评论。他说:“鲁迅是怎样辛辣倔强的老头儿呀![10]52”而面对异常强大的黑暗势力,鲁迅“不馁切,不妥协[10]51”。这样的点评简洁有力,但仍需要做进一步的说明。在《这样的战士》里,鲁迅发出了高声的战叫,向敌人挑战,向敌人冲锋陷阵,努力践行自己的理想——将一切付诸实践,在行动中检验自己的思想意识,绝不敢贸然做青年人的向导。这样的战士,便是鲁迅。“鲁迅只是一个凡人,安能预言;但是他能够抓住一时代的全部,所以他的著作在将来便成了预言[10]66。”茅盾在当时就能对《这样的战士》、对鲁迅做出如此见地的判断,其眼光确实犀利而高远。今天看来,这一判断仍然具有特殊意义。

4.进步青年与文学评论者的反响。1928年,广州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与高压统治下,为了保存实力,进步青年也缄默了。金工说:“我为此惧,——开除学籍——终于搁笔而不再写了。最后我借用着您《野草》的《题辞》上所说:‘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11]45”。进步青年虽被迫沉默被迫歇笔,但精神世界中蔑视反动派的意识仍在激昂亢奋,革命的思想在深思中渐渐成熟。金工可谓深得《题辞》的精神实质,这毕竟与自己的处境、遭遇不谋而合。这时期,对《野草》的宏观研究也已起步。刊载在1927年9月16日上海《北新》周刊第47、48期合刊上的书刊介绍说:“《野草》可以说是鲁迅的一部散文诗集,用优美的文字写出深奥的哲理,在鲁迅的许多作品中是一部风格最特异的作品[12]”。此处评论的文字虽少,但含量丰富:一是进一步明确了《野草》散文诗的体裁,二是它的语言文字优美,三是它蕴藏“深奥的哲理”,四是它的写作“风格最特异”。这则简约凝练的书刊评论,确实成了后来不少研究者的研究起点。

(二)倾向于否定性的批评声音

对《野草》的研究,虽然持肯定态度的研究者居多,但否定批评它的声音也异常激烈、声势浩大。其中,尚钺、钱杏邨、刘大杰、得钊等研究者的研究,明示着倾向性极强的偏颇与片面,不得不令人深思。

1.因研究水平的局限而误评《野草》。《阿Q正传》自发表以来,就流传较为广泛。与之相比,同高长虹论调正相反的尚钺在《随笔之一》中论《野草》时说,“但鲁迅先生的《野草》呢?却实在觉着荒凉的很,几乎简直不曾看见或听到有人谈及,除了长虹有几段短文提及而外。这叫我很奇怪,但忽然一想又觉无甚稀罕:中国人不是能懂咒骂的民族,所以《阿Q正传》之要脍炙人口了[13]508”。《野草》是难于理解的,当时读者欣赏作品的范围尚未扩大开来,所以几乎很少有人研究它,以至于使其成为稀罕物。“但其实说:我觉着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出去伤人的不是英雄,英雄是满身有着人类的创作的,而他的武器也是这满身的人类创作,然而中国人谁又知道创作呢?也就《野草》尽于是《野草》了吧?毕竟《野草》有限,《阿Q正传》无穷,我实为中国人太息,而阿Q就是中国的‘绥惠略夫’吧![13]508”与《阿Q正传》相比,《野草》在发表之后,在当时确实未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这是事实。前面说过,这与《野草》自身的深奥难懂不无关系,因此“荒凉的很”也就并不奇怪了。但这位研究者对《野草》丰富的内涵认识不足,对《野草》发表后潜在的影响估计不足,对当时其他作家创作的散文诗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2.因个人好恶及“时势”需要而否定《野草》。这一时期,将《野草》推向否定性批评高峰的是钱杏邨。1928年5月10日,钱杏邨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一文,立足于革命与个人关系的角度,是从如下几方面“反对鲁迅”[14]47和否定《野草》的。一是研究者在政治立场上表现出极“左”的苗头。随着当时政治斗争发展的需要,文艺评论几乎成为一种工具,甚至有的研究者将其作为政治代言的手段,进而排斥他们所认为的不利于时局需要的文艺作品。如钱杏邨误认为:“在野草里也就很明白的说过,所谓将来就是坟墓!因为他感到的前途只有坟墓[14]9”。从这里可以看出,钱杏邨读《野草》时,只看到了字面上的虚妄和坟墓,没能看到鲁迅进入到虚妄中是为了反抗空虚,没能看到过客走向坟地是为了超越坟地,没能看到“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的深层含义其实是死尸的反向运动。因此其结果也只能大错特错了。在《死去了的阿Q时代》一文的开头乃至贯穿全文,看钱杏邨对鲁迅《野草》等创作中所表现时代、社会背景等的把握,说明他是有意选择政治立场这一批评视角的。面对这一视角,在钱杏邨那里,《野草》及其研究只能走向末路。二是研究者在思想上表现出极端孤立片面、偏颇狭隘、形而上学、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幼稚病乃至错误的认识。这些认识,是与文艺批评为政治斗争服务有着密切联系的。凡不利于己方斗争需要的,在钱杏邨这里,几乎都被贬斥为异类。“关于鲁迅的创作的时代地位问题,根据《呐喊》《彷徨》和《野草》说,我们觉得他的思想是走到清末就停滞了[14]8”。清末已经成为历史。这里,“现在”与“历史”是不能完全割裂开来的。钱杏邨显然忽视了这一点。“现在”是以“历史”作为基础的,没有“历史”就没有“现在”的一切。这种将“现在”与“历史”割裂开来的做法,是明显有误的。实际上,鲁迅写历史上的“皇朝的盛事”或“庚子暴动”等,是为了表明现在的腐朽堕落,表明现在的社会生活和过去毫无二致,批判过去的历史,其实就是批判现在。很显然,钱杏邨因没能看到它们的联系而致误。在批判《影的告别》中影进退两难乃至葬身黑暗时,钱杏邨说其是鲁迅自由思想泛滥的恶果。“鲁迅所以陷于这样的状态之中,我们也可以说完全是所谓自由思想害了他[14]12”。影确实彷徨苦闷,虽然寻不到出路,但仍在寻路。影“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在先驱者的路上影牺牲了,为后继的成功者铺平了道路。而摆脱专制,获得自由,影的作为是人性解放的标志,是鲁迅人学思想的具体表现,鲁迅一生都在为之奋斗。因而“自由思想害了他”的说法,则显然站不住脚。钱杏邨也没能看到:人性的解放对人之为人的重大意义。三从学术角度方面看,钱杏邨名为批评鲁迅及其《野草》等,实为当时革命和政治需要服务。在表现盲目乐观倾向的同时,钱杏邨对《野草》的理解,明显存在歪曲或错误的认识等。“鲁迅所看到的人生只是如此,所以展开《野草》一书便觉冷气逼人,阴森森如入古道,不是苦闷的人生,就是灰暗的命运;不是残忍的杀戮,就是社会的敌意;不是希望的死亡,就是人生的毁灭;不是精神的杀戮,就是梦的崇拜,不是咒诅人类应该同归于尽,就是说明人类恶鬼与野兽化……[14]16”,钱杏邨只就字面意思做出这样的判断。据此便知其片面、肤浅甚至错误了。他完全没有深入到《野草》世界的内部,完全没能理解《野草》反抗黑暗、反抗虚无的深刻思想。因先有其错误的出发点,所以便得出上述错误判断的结果。在《野草》中,人类、恶鬼、野兽等均是封建社会反动统治者的象征。鲁迅对待他们,没有“冷气”、没有“杀戮”、没有“敌意”、没有“死亡”是不行的。鲁迅看到了这些,便以笔为武器与之战斗到底。否则,鲁迅们就将成为反动统治者的牺牲品,以至于让反动统治者得逞。这是被压迫者不愿意看到的。由于认识上的局限,钱杏邨因而致误。在该文中,这样的论述不止一次的出现,说明钱杏邨确实没能理解《野草》。四是出语伤人,有人身攻击的迹象。如批评《淡淡的血痕中》《一觉》时,钱杏邨说鲁迅表现了“浅薄的同情”“滥废的思想”“只有怀疑,没有出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14]14-15等。由于个人认识的局限和特定时代的需要,钱杏邨对《野草》的误评是有上述因素影响的。但就《野草》使用象征手法的问题而言,钱杏邨在该文中无意地发现“雪人象征整个人生的灰暗[14]15”,这比曾朴还要早一些。

3.以“老年”说质疑《野草》。1928年5月15日,刘大杰在《呐喊与彷徨与野草》中坚持,“我今天所说的话,全是我自己所要说的,不是友谊的赞美,也不是谩骂的复仇[15]1”。他努力以中立身份出现,主观强调不站在某一方立场上,而是以第三者身份出现,来评论鲁迅及其作品。这明显有别于钱杏邨。但二人对《野草》、对鲁迅的评论,是有一些共鸣之处的。一是他们都谈到了《野草》中的象征手法,二是他们都谈到了人生的前途人生的将来即走向坟墓,三是他们都谈到了《野草》中的空虚或虚无,四是他们都谈到了《野草》为鲁迅“老年”时期的创作。此外,他们都谈到了鲁迅作品的技巧性特色鲜明。尽管刘大杰力求“要客观的,来说我自己要说的话”,但该文仍有不少明显的缺陷。如“大概人在中年,血气正盛的时候,一切的欲望——建设的或破坏的——,都很强烈。因此写出来的作品大半是现实世界的东西。到了老年,走了长期的人生之路,一切都到了心灰意懒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容易偏向神秘的理想的浪漫的世界去”。这是刘大杰个人的主观臆断,带着个人的感情色彩下判断,显然是不准确的。这篇论文虽然还有一些错误,但无法淹没两大亮点:一是作为正式论文的标题,《呐喊与彷徨与野草》中首次突出了“野草”的位置,这在《野草》研究史上是第一次;二是刘大杰凸显了鲁迅现实主义作家的身份,“在中国写实主义的作家里面,鲁迅是成功的一个”。在当时,刘大杰所撰写的论文的标题显示了《野草》的位置。在今天看来,将某一部书籍或某一篇文章的题目作为论文标题的一部分是不足为奇的,但在《野草》研究初期,能这样做,却是并不多见的。刘大杰的《呐喊与彷徨与野草》一文,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代表作。即是说,《野草》研究的地位,此时受到了研究者的高度重视。这对于当时的《野草》研究,对于其后《野草》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意义重大,《野草》毕竟跻身于标题之中而成为标题的一部分了。这将引领对《野草》感兴趣的其他研究者加入到此研究行列中,依此做法,来扩大《野草》文本的影响。

4.以“派别”说排斥《野草》。除钱杏邨等人外,这时得钊发表了《一年来中国文艺界述评》,将文坛分为革命的、不革命的、反革命的三派,认为鲁迅是“不革命”的“语丝派”的代表,并借《影的告别》对鲁迅的“悲观”与“虚无”做出了不正确的分析。[16]为此,鲁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情,冯雪峰对得钊的观点进行了及时的校正。正因为没能读懂影矛盾的心情,才会出现上述的问题。如果读懂了影的心,研究者是能把握住鲁迅的辩证思想的。

这些褒贬不一的批评声音是尖锐而鲜明的。《野草》研究的起步阶段,研究成果比较少,大体以感性认识为主,且褒贬不一。章川岛、高长虹、《北新》周刊上的《野草》介绍等,都充分体现了《野草》的深刻性。其中高长虹、荆有麟分别提出从“入于心”说与佛学的角度研究《野草》,具有开创性。当然,20世纪20年代关于《野草》的一些评论,是存在时代局限性的。特别是戴着有色眼镜的研究者对鲁迅做出的评论,对《野草》做出的评论,还不是采用科学方法、坚持客观公正态度得出的结论。他们中有以个人好恶作为价值取向,对《野草》做出某种片面评论。如尚钺、钱杏邨、刘大杰、得钊、后期的高长虹等人对《野草》的误评,表明文艺界有些人对鲁迅思想,尤其是对《野草》内容没能真正理解,但这也为后来的《野草》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和借鉴价值。

出现争论的原因各异。不论是现在还是《野草》研究的初期,研究者对《野草》文本及其相关内容有着持续不断的争论。尤其是在当时,主要存在肯定《野草》和否定《野草》这两种评论的声音,这是两种价值观的反映。究其否定《野草》的原因,一是研究者的社会生活阅历不足,二是研究者对自己储备的文化知识修养不够,三是感性认识的影响。

肯定性批评的声音持续不断。自1925年后,出现了孙伏园、章衣萍、茅盾、金工、高长虹、钱杏邨、刘大杰、荆有麟、尚越等研究者,他们在《野草》研究初期做出了诸多奠基性的工作,这是不能忽视的。在奠基性的研究中,虽然存在褒贬不一的批评声音,但肯定的声音一直在坚持着。

总之,发轫期《野草》研究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从1925年到1930年是《野草》研究的初始阶段,此时的《野草》研究深受五四运动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影响。此阶段,可以作为《野草》研究的发轫期。这时,《野草》研究在20世纪初期新文学研究潮流带动下,经过一些研究者选择有感可发的《野草》诗篇,逐渐兴起并形成了一定的感性认识。虽然存在争议,但取得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

[1]伏园.京副一周年[N].京报副刊,1925-12-05(7).

[2]高长虹.高长虹文集:中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高长虹.高长虹文集:下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74.

[5]高长虹.高长虹文集:上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403.

[6]鲁迅,许广平.鲁迅景宋通信集·《两地书》的原信[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9.[7]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7-478.

[8]章衣萍.古庙集[M].上海:北新书局,1929:18.

[9]荆有麟.送鲁迅先生[N].世界日报副刊(北京),1926-08-24/25.

[10]茅盾.茅盾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

[11]金工.通信[J]. 语丝周刊,1928(24):45.

[12]北新书局.书刊介绍——《野草》[J].北新周刊(上海),1927(47/48).

[13]尚越.随笔之一[J].狂飙周刊(上海),1927(17).

[14]钱杏邨.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一卷[M].上海:上海泰东图书局,1929.

[15]刘大杰.寒鸦集[M].上海:上海启智书局,1928:1.

[16]得钊.一年来中国文艺界述评[J].列宁青年,192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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