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对诗咏“保护色”创作技巧的解析
2018-04-02张娜
张娜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管锥编》对《太平广记》篇目的分析阐释可谓字字珠玑,鞭辟入里。《管锥编·太平广记(一一三)》解读《太平广记·嘲诮四》卷第二百五十六,通过《平曾》(卷第二百五十六,嘲诮四)“雪中放出空寻迹,月下牵来只见鞍”[1](P1991)和同卷的《崔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1](P1994)(均出《云溪友议》)这两句诗引出了诗咏“保护色”的主题。诗咏“保护色”作为一种创作技巧虽大量存在于古典诗文中,却少有人提及,古代文论中尚未将其归纳为一种创作技巧加以阐明,也未形成一个专有的文论提法,而钱锺书先生却对此阐发了一系列论述,高屋建瓴,见解独到。
一、诗咏“保护色”的内涵
“平诗赞誉白马之白,崔诗讥女肤之黑,皆言其人其物与所处境地泯合难分”①[2](P1183)的情境,恰如动物的保护色原理。“保护色”概念来源于生物学,指动植物把体表的颜色变得与周围环境相似,自然界中很多动物有保护色,还有不少动物进化为与环境颜色相似的皮毛,以此躲避天敌的威胁,在优胜劣汰的自然界求得生存。“保护色”被钱锺书用来归纳诗文创作中一种写景状物的技巧,并指出古人早已发现了动物的“保护色”原理,比如唐代小说《酉阳杂俎》论禽兽,就有“凡禽兽,必藏匿形影同于物类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3](P773)的说法。
所谓诗咏“保护色”,即写景咏物的诗文中状写人或物与所处周边环境颜色相同或相似难以分辨,“一色莫辨,融成一片”的情形,为了展现所咏之客体的这种视觉特征,体现某种意趣和情怀,以更好地表达作者的主题思想和情感。钱锺书将其引入文学创作技巧的范畴中,用以归纳古代诗文中描写主体与所处环境颜色相同或相似以至难以分辨的情形,并认为这是写景状物诗文中一种惯用的创作技巧,溯其源流可知并不仅限于《平曾》《崔涯》中的这类“俳谐②之作”[2](P1183),即戏谑类诗文。
二、例证疏解分析
溯源明流的治学方法是《管锥编》的一大特色,深思之下,还蕴含着关照人心,解读生命,诠释人生,探究人情人性的这样一层思想内涵。钱锺书先生溯源明流的阐释学方法的主要特征是大量引用文献资料作为例证。《诗咏“保护色”》此篇诗句的引用,既有名家名作,亦有小家的集子,有些少有人关注的诗作,也被找出引证。
依照钱锺书循环阐释的论学方法,在提出观点后,必然引出一系列诗咏“保护色”的例证,溯源明流,梳理类别。列举了《太平广记·延清室(卷四〇三)》中冰盛在玉盘里颜色融为一体的故事,《太平御览》引《拾遗录》中用赤瑛盘装樱桃一色莫辨的事例,以及李白、王昌龄、韦庄和杨万里等人吟咏“保护色”的这类诗句,还有中国佛教禅宗史书《五灯会元》、三言二拍、《野叟曝言》和清传奇《长生殿》中的诗,以及我国现存最早的游记《封禅仪记》中的语句。所引文献资料,有诗集、诗话集、类书、佛教典籍、游记、小说、传奇以及国外名家的诗文作品,类型之多,涉及之广,令人叹服。
大批的诗文资料证实了这类写法大量存在于古人的文学创作中,并足以成为一种技巧现象被提出和分析,而这些例证本身也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和互补性。从吟咏的主客体层面可大致分为“动物”“静物”“植物”“人与环境”这四类。有动物类:雪中月下不见白马,鹭傍白莲、白鸥与石、蝴蝶与荼蘼花、白鹭与白牡丹、白鸥与梨花,雪隐鹭鸶和柳藏鹦鹉;静物类:玉盘盛冰,水与玻璃瓶,珠子与夜;植物类:赤瑛盘盛樱桃,松与翡翠鸟,白牡丹与月夜;还有写人与环境的情形,如《崔涯》嘲女子肤黑言其“黄昏不语不知行”等。
从写法内容上可大致归纳出以下三种吟咏类型。一是“闻歌始觉有人”“鹦鹉语方知”与“不语不知行”较为类似,动静相衬,以发出声音来辨识;黑马过而“鬼不知”,白鹭傍白莲“鱼未知”,翠鸟飞而“人不见”三者写法一致,颜色浑融,即便移动也看不出。二是玉盘盛冰与银碗盛雪、赤瑛盘盛樱桃相同,明月藏鹭即鹭傍白莲,雪隐鹭鸶与柳藏鹦鹉全然一致,用器物盛放静物,动物藏于景物中,颜色相搭,浑然一体。舒岳祥《阆风集》中“溪草鸭头”与“山榴雉颊”对偶,草与鸭头同绿,石榴与鸡头均红,有一色莫辨,又有二色交相辉映。“夜深寻不着”珠子与雪中“空寻迹”的白马一致。李白的“白胡桃见于红罗袖不见于白玉盘”与雍陶的“白鹭立青草见,傍白莲不见”写法全然一致。三是“移过乃知”的情形,即在与环境颜色相似的情况下,动物以及人类只有通过移动方可辨识出,如“石白动知鸥”,蝴蝶“飞去方知不是花”,白鹭“才到花边不见踪”“白鸥飞起无寻处”“鹭鸶飞始见”,以及“白者移乃知是人”。
其中,《五灯会元》关于“一色不可辨”的诗句,钱先生以为“最雅令”。诗句内容涵盖了白鹭与雪、白马与芦花、墨与煤、明月与芦花的一色不可辨的景象,指出这种“雪隐鹭鸶,一色莫辨”的写法较为普遍,又见于《金瓶梅》《玉娇梨》《西湖二集》《后西游记》《四声猿·狂鼓吏》等一批古代小说中。植物类中尤以咏梅花、梨花、白牡丹、白莲等浅色系花居多,这一类咏物诗多用“保护色”技巧来状写梅花、梨花之皎洁颜色与朦胧月色融为一体,乍一看空剩枝丫,如:夜月“树欲空”“月明无色但空枝”“明月照还空”。
写人与环境一色相融的情形,有《崔涯》嘲女子肤黑言其“不语不知行”;王昌龄《采莲词》中荷叶与罗裙、芙蓉花与人脸同色不可辨;《全后汉文》载马第伯《封禅仪记》写远看一人,或如白石,或如冰雪。这其中尤以写人手与手持之物俱白而不相分辨的情形较多,有《南史·梁本纪》中梁简文帝“手执玉如意”,苏轼写手弄白团扇,《世说新语》中王夷甫手捉白玉柄麈尾,均是物与手皆白,一色莫辨的情形。此外,钱先生还旁征博引了国外运用 “一色莫辨”创作技巧的例子,如意大利诗人写女郎挤牛奶,手与奶同白莫辨;莎士比亚写男女牵手,“二手一色,如雪里莲花,雪花石嵌象牙”[2](P1187)等。
此外,这些诗句在写景状物中,还有同一颜色情况下相似程度深浅的区分,有颜色的比对和深浅程度导致辨识难度不同的情形,比如黑色比白色更加“一色难辨”。《五灯会元》便记载了禅宗“如何是一色”的禅机问答,问何为一色?答曰:白色尚且可以辨识出,黑色却实在难以分辨。如鹭与雪、雪里粉,颜色并非完全一致,犹可辨认,而乌鸦与漆、墨中煤便难以分辨了;再如颜色深浅程度不同导致辨识难易程度不同的情况,“鹭依雪巢”不及“白马入芦花”、明月与芦花难分难辨。
说到黑色,钱先生引证了《夷坚志》中“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4](P925)一句,醉酒后在黑布上写草书,墨与屏风皆是黑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谓是描写黑暗之色的典例。邓椿的《画继》中有人评论《潇湘夜雨图》,嘲笑说潇湘之夜下雨,没有灯光,全然看不见雨夜的景色,只要剪几尺绢布,都不用动笔作画了,可见雨夜融成一片之景象。无独有偶,学贯中西的钱先生也发现了西方的一些写黑色难辨的例子,比如法国画展就有挂一副黑帆布,命名为“黑人在山洞内夜战图”,法国文学家则有“乌鸦入夜”这种黑上加黑的描写,与中国古诗中“雪隐鹭鸶”写法殊途同归。
钱锺书还论述了杨万里《晓行望云山》“方知不动是真山”,这和陈沆《默深留长沙相聚旬余得诗》中“真山久不动”的写法是对前人移动而知其非山的反仿。以上诗证材料均是描写“一色莫辨,融成一片”的情形,可知诗咏“保护色”这类技巧大量存在于写景状物的诗文创作中。
三、“一色莫辨”创作技巧的意义
诗咏“保护色”写景状物手法的意蕴在于极尽渲染之能事,抓住吟咏主体的事物特征,营造氛围,以抒发作者的情感和意趣,将古典诗词的诗化韵味与禅机理趣相融合,使诗文富有理趣与意境美。
创作者们大多选取白色物象,如白鹭、白鸥、白马、冰、梅花、梨花、芦花、白牡丹等,与之相映衬的环境多是月夜、白玉盘、雪、白莲、柳絮等朦胧景象或同样皎洁之物。一白相融,同色不辨,借景抒怀,以白喻景物的纯洁澄澈之性或人的高洁之品,特定意象蕴涵的独有情感意蕴符号也彰显出来。比如“春风未动枝先觉,夜月初来树欲空”[5](P652),拟人化手法的运用,赋予树和枝知觉及想法,将春风的轻微和悄无声息描绘得恰到好处,月光初照的柔和美也显现,同时给梅花树注入了性灵,独享春风与月夜,何其美妙惬意。“树欲空”生动描绘了梅花的颜色与月色融为一体,将一色莫辨创作技巧与拟人手法穿插糅合,营造出空灵意境的同时,充满理趣,意境斐然。又如“明月无色但空枝”,既写月光的无色透明,又描绘出梨花的皎洁纯白,可谓一箭双雕,同时又让诗句充满理趣,月色梨花融成一色,“无色”与“空枝”二词禅趣盎然,空灵意境顿时显现,极妙。
此外,蝴蝶“飞去方知不是花”,白鹭“才到花边不见踪”以及“白鸥飞起无寻处”,这些富有动态的景物描写,一静一动,动静相衬,使得景状活力迸发,充满趣味性,彰显着生命的动态美感。白鸥无处寻,“滚入梨花柳絮中”“雪隐鹭鸶,柳藏鹦鹉”“酴醿蝴蝶浑无辨”,这些诗句在状物中营造了生动活泼的氛围,景致清丽,情景悠然;“滚”“隐”“藏”这些动词的运用,一笔传神,使得白鸥、鹭鸶、鹦鹉配合同色的背景环境生动形象,以花、柳、雪的意象映衬客体动物的视觉特征,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寻处”与“浑无辨”简洁地道出“一色莫辨”的情形,侧面描写又平添生趣。“草黄眠失犊”与“行傍白莲鱼未知”异曲同工。牛犊睡在黄草上,主人看不见以为走失了;白鹭躲在白莲旁,连鱼儿都察觉不出。诗句对牛犊之黄、白鹭之白未提一字,却给人以深刻印象,运用同一色调作类比,相互衬托,动静相宜,妙趣横生。“黄昏不语不知行”,黑马过而“鬼不知”,调笑谐谑中不失机智,亦是充满生活趣味的描写;“雪隐鹭鸶”,雪中空寻白马迹,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营造出独有的妙趣意境;李白的“白胡桃见于红罗袖不见于白玉盘”,雍陶的“白鹭立青草见,傍白莲不见”的写法,“云移动知其非山”,夜月“树欲空”,兼具禅机妙悟和理趣。
“古典诗词中有时并不把感情脉络的连续性完整地呈现给读者,也不刻意追求事物发展的前因后果,这略去的部分最具启示意义,留给读者联想补充。 ”[6](P4)正如“雪中放出空寻迹,月下牵来只见鞍”一句,写白马而对白马本身不着一字,却写马之白与雪和月光混融一片,在此情境下只能看到马蹄印迹与马鞍,这其中留出的空白,让读者思索、想象白马的形象,感受白马之白,从而联想到白马奔驰在雪地中的纯净之态。诗句没有具象直面地描写,却通过侧面着笔使得白马形象跃然纸上。叶鹏在《色彩小品》中品鉴了《诗咏“保护色”》,将其总结为“同色消隐”现象,指出白鹭“才到花边不见踪”以及“飞入芦花皆不见”的描写,“具有灵气,神韵全出,揭示了同色消隐的妙趣,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惊喜和美感。王昌龄的《采莲词》中荷叶与罗裙同色,芙蓉与花脸齐艳,到‘闻歌始觉有人来’,隐后现,静中动,色寓隐寓静,声寓现寓动,情思无穷”[7](P3-4)。运用“保护色”创作技巧写出颇具理趣、意境斐然的诗句,将古典诗词的诗化韵味与禅机理趣相融合,体现了我国古典诗词的意境美。
仔细检视前人旧说误解,厘清学术史研究现状,再作出有根有据的评论,并援引古今中外许多例证溯源明流,这是钱先生论著的特点。[8](P53-58)而溯源明流的阐释方法,旨在理清该文学现象或诗句的源起和发展脉络,以便于读者对古典书籍中各种文论现象的理解和感悟,明晰这个文学现象和意象所具有的源头意蕴和较为固定的情感内涵,以及以此意蕴为基础的流传演变状况。“保护色”此篇,便旨在阐明这种“雪隐鹭鸶,一色莫辨”的诗文写作技巧的流变,语言精炼,一气呵成,对这种写景状物技巧的发掘与深挖可谓高屋建瓴,见解独到,深刻而精辟。钱先生善于观察细节和发现问题,对于“保护色”的论述条清理晰,例证充分,角度独特,论证时列举了中外案例,可谓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对正例与反例的辨析,足见钱先生善于分析辩驳之能事。钱锺书先生以独特的视角、敏锐的目光审视古代诗文创作,对后世学者寻找论学方法和研究视角具有启发意义。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管锥编》分析“诗咏保护色”的文字,均见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第 1183-118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
② 俳谐:戏谑取笑的言辞。《北史·李文博传》:“好为俳谐杂说,人多爱狎之。”《隋书·经籍志四·总集》著录南朝宋袁淑《诽(俳)谐文》十卷。《新唐书·艺文志》作十五卷;又《小说家》著录唐刘纳言《俳谐集》十五卷。今皆不传。
[1]李昉.太平广记:第6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7.
[3]段成式.酉阳杂俎[M].张仲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4]洪迈.夷坚志:第2册[M].何卓,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
[5]高启.高青丘集[M].金檀,辑注.徐澄宇,沈北宗,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宋旭红.接受视野中的中国古典艺术空白论[D].济南:山东大学,2001.
[7]叶鹏.色彩小品[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8]王人恩.论钱钟书对《离骚》题义的破解[J].兰州学刊,2016(10).
[9]辞源:第1册[M].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