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2018-04-02杨子明
文 /杨子明
东 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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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深入,妙趣横生,苍劲纯粹。它不是鸡汤,更像一味中药,猛火煎熬中,混沌着一股搅荡进棋理之中的、难以抚平的江湖之气。把棋与人生和人性之间的微妙玄机和盘托出,执子之手,更比竞心可爱。
下棋,是一种模仿战斗的游戏。比如象棋,棋子的移动颇像真正的兵种,下棋的思考酷似作战的运筹。“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
随着棋子落位,绘有网格的棋盘内,顿时敌我营垒对峙,楚河汉界分明。弈者的神情迅速亢奋为一种临战状态。两只眼睛专注地审视棋盘,就像指战员巡视布满兵士和枪炮的阵地。先是跃出一兵,或是腾起一马,之后是突击、牵制、串打、围困、杀捉兑打、进退诱逼,一时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弈者神为之旺、气为之急、血为之涌,时而沉思,时而惊诧,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如果能把弈者的神情摄录下来,就会发现人的面部表情究竟有多么丰富,多么复杂,而且能够瞬息万变。
古代有射礼比赛,也是一种博弈。参加比赛要温良谦让,彬彬有礼,以表现出君子之风。比赛开始,先要彼此作揖辞让,然后才上下阶堂;比赛之后又要互相敬酒,以此祝贺对方,所谓“君子矜而不争”。我每看到儒家对此的描述,总有些怀疑。
博弈之事,难以谦让,我和我的棋友,没有泽染一点一滴的君子遗风,总是盘内厮杀,盘外斗气。比如,吃掉对方一子,平平常常吃了是不够爽的,非要把自己的棋子高高地扬起,狠狠地砸在对方的棋子上,方才痛快淋漓。及至被吃的一方发现,先是一惊,继而懊悔,啧啧遗憾,痛苦不已。陷入困境的或者手托着下巴一筹莫展,或者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得了先手的,则把刚刚吃掉的两个棋子以手摩弄,嘎嘎作响,一副得意的样子,一边催着“走啊”,一边从对方的窘态中享受着快乐。
世事如棋,棋如人生。人生的不同阶段,弈趣也是不同的。少年学棋,童心始萌竞心。我小时候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小趴在一张课桌上念书,有什么好吃的分着吃,有什么好玩的一起玩。一直到十四岁,我们都是最要好的朋友。十四岁的友谊是最纯粹的友谊,可是我们之间忽然发生了隔阂。说来意外,竟是由于一盘象棋引起的。
那时候,他家的土炕上总是放着一盘象棋。一张黄褐色的牛皮纸,用墨线粗糙地画出棋格,因为不断地折叠、打开,棋纸已变得柔软起毛,有一两处折痕已经裂开。我的小伙伴因为经常旁观大人下棋,已略通棋技。有一天他要与我下棋,我说不会,他说教我。他简单地教我几句“马走日象走田”之类的口诀,就急急地与我下起来。没走几步,他的炮就将着我的老将。感觉得出棋步里他用了诡计,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闪出了狡黠,我支士升象都不行,他告诉我“重炮无垫子”。我的老将前边叠放了两个炮。原来他教我下棋,就是为了赢我,就是为了走这“重炮”。以后,他与我下棋,不仅总赢我,还经常猫戏老鼠,先要把我的棋子全部吃尽,剩下一个光杆老将,才肯最后将死。我们两个小伙伴——人类的幼崽,在学棋的游戏之间,萌生了你输我赢之心,在搏杀取胜的过程中,锻炼了坚忍中也带有残忍的意志。
因为贪恋下棋不仅耽误了我们的学习,而且相互之间有了猜疑和嫌隙,青梅竹马的纯真友谊,在棋子的噼噼啪啪声中渐渐消失了。棋使人生博弈之心,虽少年也难免。我常常想,我真正告别少年,也许正是从下棋开始的。
孔子说:人到中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当年有人指着长江中的千帆竞进,对乾隆说他只看见有两条船,一条是名,一条是利。名利处,战争多。以后又有人说看见四条船,就是名利之外加上色与权。中年人的竞斗之心,在博弈中可以得到充分的激发。
有一段时间我得了神经衰弱,单位让我休养一段。同事建议我不要只知工作,应注意培养培养业余爱好,琴棋书画也应涉猎一些。我遂与人下棋。不下则已,一下就入了迷;不下则已,一下就想优胜。“男儿不艺则已,艺则高天下人。”结果又是琢磨,又是研究,又是读棋谱,又是应战街头残局,如此一来,不仅不得休息,还更累了。有一天与人下棋,因为一盘残棋论不出输赢,纠缠了半宿,最后无奈下成和棋。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不睡觉,还在脑子里琢磨这盘棋,终于灵感一闪,发现一步好棋,知道这盘棋不能和,我赢了!于是盼着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对手复盘。因为下棋过于用心,我神经衰弱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于是,不得不把象棋停了。“弈棋尽可消闲,但不能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为什么呢?因为“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
下棋最幸运的是找到好的对手。子龙战死,他的敌人肃然起敬,而且厚葬之。曹操与孙权水战,望其舟船队伍整肃,喟然而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得一对手亦足矣!
人过中年,弈趣又变。假日闲暇里,我在街头墙角,随着那些围观赌胜的闲人,也看一会儿别人下棋。街头棋摊,也有规矩,非至绝境观者不准插言。棋盘上写着 “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在一旁观棋另有一番乐趣,有人胜了我为他高兴,有人败了我不必为他担忧。“作壁上观”,而享局中之乐,这不是很好吗?下棋好比入世,观棋好比出世。彻底的出世总是很难达到。旁观者超脱,冷静,由于不执子,遂也不执迷,有时真的能看出几步好棋。那时候眼看着执棋者执迷不悟,走着庸棋乃至臭棋,真是技痒焦急。
这时即使下棋,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争强好胜。我近来时常在网上下棋,别有情趣。不只这战斗不在实人生中,而且面对一个电脑屏幕,对手也不相见,不过闪烁一些名字和代号,如入无物之阵。不再与对手竞争,不再与对手博弈,不再计较赢了还是输了,其动机和标准安安静静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心灵无法蒙混过关。对弈之时,电脑上还配有音乐,又都是轻音乐,琴瑟之音,琤琤琮琮,如行云,如流水,美妙动听,棋事的杀机被艺术化了。此刻的弈趣,闲适,轻松,优雅,充满了趣味和快乐,内心是诗一般的自然冲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冲突。只是到那吃子之时,音响中“夸——”地一响,十分震耳,使人精神为之一振,不禁斗志又旺了。在那一瞬间,竟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感觉和意境。
内心里似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又苏醒了,也许当初它就没有沉睡,不过是闭了眼睛假寐。忽又感到观弈、网上虚拟的博弈仍不解渴,忽又渴望实战和那种激烈的角逐与搏杀,以及伴随的紧张、兴奋、失落、期盼种种复杂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