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小说创伤主题探析

邵婉苏（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一、个体创伤：心灵的困境

（一）身份之疑

小说《别让我走》的描写对象是一群为“奉献”而被制造出的克隆人，主人公凯西与自己的伙伴们直到听说“捐献”的传言才明白自己的异类身份，认清了自己作为实验工具而存在的事实。作为社会的边缘化群体，他们尽管外表与常人无异，却背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而他们遭遇创伤的主要原因就是由于身份的不确定。

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借用主人公凯西的记忆来表现克隆人的身份认同过程，作品以女主人公凯西的回忆展开，她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叙述了整个故事，但她和整个克隆人群体所受到的精神创伤痕迹却在作品中处处可见。在得知命运不可逆转后，这群克隆人迷失了自我身份。一直静默的汤米在野地里失控，“他狂怒着，喊叫着，挥舞着拳头，踢着双脚”、“语无伦次地咒骂个不停”、他的脸由于“狂怒而被扭曲”，当凯西发现，自己和伙伴们从小被培养艺术创作力仅仅是管理者为了向人类证明克隆人是有灵魂的，她悲哀地发问：“人们为什么要那么糟糕地对待学生？”曾经梦想着自己的身份原型是白领的露西，在梦想破灭后绝望地说:“我们的原型都来自社会渣滓，瘾君子、妓女醉鬼、流浪汉、也许还有囚犯，只要他们不是精神变态者。”克隆人在了解了自我身份处境后对自我存在的意义产生了重大的怀疑，自我身份的断裂与重构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

（二）家庭之伤

在《浮世画家》中，小野梦想成为画家，但是从他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家庭就给了他沉重的压力。父亲希望他日后能接管家族的生意，他将小野的梦想评定为“性格缺陷”，尖锐地指出：“画家的生活腕脏而贫穷，这样的生活境遇，使他们容易变得软弱和堕落。”除了训斥小野不务正业外，父亲当面烧毁了小野视为珍宝的画作。小野对于父亲的强权无力反抗，只能悲叹“父亲点燃的只是我的雄心抱负。”这样的经历给小野带来了难以泯灭的心理创伤，也正因如此，烟雾的味道从此深深烙刻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毕生难以忘怀的心理阴影，即使后来他摆脱了家庭的专制，实现了人生目标，无意瞥见的“碎砖瓦砾间升起两股烟”也能让他的“心情变得忧郁”，即使是“平常烧东西的气味”仍然让他“感到不安”，烟味会随时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创伤过往。

尽管小野不赞同父亲当年的做法，但他在成长以后也不自觉地沿袭了父亲在家庭中的专制做法。二女儿仙子指出，小野曾经是个“暴君”，“到处指使大家”。小野主张儿子健二在战时参军，替儿子规划好人生路途，与当年父亲的做法如出一辙，也正因如此，他间接造成了健二的死亡，给自己带来了毕生难以忘却的伤痛。

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家庭创伤，聚焦于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情感，以及这种情感对个体人生带来的影响。他通过描写家庭生活中让人物感到恐惧甚至是毁灭的创伤事件，将其对个体带来的伤害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引发读者对那些家庭生活中会导致创伤的行为进行反思。

二、集体创伤：战争的噩梦

石黑一雄并未亲历战争，但战争是其小说中一直出现的主题。《远山淡影》中的回忆部分是在战后的长崎，《浮世画家》叙述的时间设定在战争刚刚结束后的日本，《长日留痕》叙述的时间正好与苏伊士事件发生的时间一致，石黑一雄敏锐地捕捉到了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冲击和心理创伤，展示了多个人生因战争而发生的命运改变。

《远山淡影》的故事背景是 20世纪40年代的日本长崎。那时长崎刚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灾难使人们失去家园和亲人，家园破碎的创伤和民族自卑的阴霾笼罩了整个城市，小说的基调也笼罩了哀伤的色彩。石黑一雄通过书写主人公的回忆，表现了在核爆之后人们所经受的痛苦经历。书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原子弹爆炸，但原子弹爆炸带来的阴影却无处不在。普通市民的生活在经历了战争后急转直下，藤原太太经营的面馆即使“开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却也“经常没什么客人”。高档公寓楼的毗邻之处常常是“废弃不用的空地，遍布污泥和臭水沟。”原子弹爆炸后，失去了父母和男友的幸存者悦子，有一段精神崩溃的时间，她表现得像个“疯子”，甚至半夜三更不停地拉小提琴。绪方谈及战时回忆时说到：“我们都被吓到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表现出了个体创伤的普遍性。战争使长崎的每一个人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即使是幸存者，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创伤。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通过战争见证者的叙述，将日本这个国家因战火而发生的改变以及人民所遭受的战争创伤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在读者的眼前，表现了战争所带来的家园幻灭和心灵阴霾，展示了战争的残酷创伤。

三、石黑一雄创伤书写的意义

人类社会的二十世纪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代，许多文学作品都谈及了人类所经受的创伤。石黑一雄敏锐地发现了创伤的“魅力”，并以此为创作媒介，体现现代性语境下的各种创伤。在石黑一雄的笔下，呈现的并不是某一种特定的创伤类型，而是由不同创伤源引起的伤痛。石黑一雄所再现的创伤有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有家庭暴力给子女带来的不幸，有克隆人的悲惨遭遇……石黑一雄在再现创伤、抚慰创伤的同时将创伤的修复赋予哲思，为人们审视历史创伤、寻找自我价值提供了有效途径，表现出了历史及人文的关怀和文化的深度，具有深刻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