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阁两境三代人
——《项脊轩志》中“室”与“轩”的文化解读
2018-04-01刘靖靖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刘靖靖(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居于室:天人合一的居室文化
“室”是会意兼形声,甲骨文中写作,字形上方是房屋顶部的形状,下方是“至”,既代表声旁,也有止息之意,两者相连,就是在房中歇息。[1]
金文的“室”除下方人形倒置外,与甲骨文类同,似一人卧床于屋,安闲舒适,强调空间的居住功能,因此在介绍项脊轩物理环境时,作者使用“室仅方丈”“室始洞然”“室西连于中闺”。从物理属性上看项脊轩无疑是一个“陋室”,狭小只“可容一人居”,破旧以至“尘泥渗漉”,昏暗而“不能得日”,然而稍为修葺的阁子,却为作者提供了心灵安栖的场所,赏明月桂影、小鸟啄食、听庭阶寂寂、万籁有声,可偃仰啸歌,可冥然兀坐。陋室在物我相契的统一中成为精神安歇的园地。
古人将“天人合一”的思想运用到居室环境的布置中,顺应自然与自然环境相融合,达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的和谐统一。归有光在居室中自得其乐,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天人合一”的文化内涵。
作为大宅的一部分,这一小室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兴衰。自兄弟分家,庭中多了阻断的屏障,这些屏障由篱笆变成小墙,越筑越高,越筑越坚硬,小室逐渐失去了昔日的温暖。归有光7岁丧母、少年时期祖母离世,不到而立之年,妻子病逝,这一“居室”承载三代人的记忆。多年后,温情已逝,亲人入土,令人不忍居住。在文章结尾,一个轻描淡写的“室坏不修”,流溢的是不忍回顾之感,即便之后“使人复葺南阁子”,企图恢复项脊轩的居住功能,然而归有光仍然“不常居”,这足以显示“室”不仅是一个空间符号,更是寄寓文化、精神、情感的象征符号。时过境迁,家道衰落,情人故去,这一方寸小室如何能再次提供“天人合一”之乐?如何能容纳家族的“多可喜,亦多可悲”之情?
二、读于轩:书斋的士人文化传统
自“读书轩中”至吾妻“时至轩中”,对于项脊轩的指称均为“轩”字,“轩”本义为前顶较高带有帷幕的车子,古代供士大夫以上的人乘坐。随着词义的演变,轩又引指小屋、以敞朗为特点的建筑物,多用作书斋、茶馆。与“室”相比,“轩”多了重文人的雅性与志趣。
古代文人往往取“轩”字为书斋命名,而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为悼念昔日红楼中的痴情男女,把书斋取名“悼红轩”。带“轩”字的还有水月轩、临湖轩、梅雪轩,均在古代诗文中呈现。“项脊轩”的名字不仅仅与归有光远祖居住过的地名有关,寄寓对远祖先的追忆,更是由于“项”本义是头的后部,泛指颈部;“脊”指背上中间的骨头。“项”与“脊”所支持的是人的头颅,是人类所有精神思想的汇聚之地,所以说“项脊”指的是作者的精神聚合之所,反映了文人士子的志趣爱好、文化修养、生活习惯。
在轩中读书的归有光,为考取功名、振兴家业“默默在此”足不出户,“大类女郎也”,祖母“持一象笏”至其门前寄语归有光来日持此入朝,复先祖之荣耀,除“吾家读书久不效”之憾。然而造化弄人,归有光14岁应童子试,以诸葛孔明自比,志以闻名天下,然而其后七次科考均落第,35岁中举,60岁中三甲进士。科场接二连三的落第,仕途聊胜于无的卑微,最大的官职仅仅是县令,使他瞻顾遗迹时长号不自禁。
在士人文化的影响下,项脊轩承载的不仅仅是家族记忆更是考取功业复兴门第之希望,因此我们看到,归有光以悲愤的“长号”怀念祖母,“长号”中更多的是功名未就、鬓以先衰之悔恨、愧疚,对于早早逝去的母亲,仅有的慈爱只是从老妪口中得知,悲戚的身世也只使他“泣”,情感力度之别可见一斑。
三、项脊轩与陋室传统
“陋室”是个母体意象,具有原型符号价值。《论语·雍也第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渊的安贫乐道使陋室超越本身简陋的居住意义,从内容上说,《陋室铭》表达的主题与它具有一定的相似度。“惟吾德馨”是贯穿全文的主题,虽然居室简陋,物质匮乏,但是只要主人品德高尚,就会满屋余香,现代梁实秋的雅舍老鼠频临,聚蚊成雷,暴雨一来,即是“满是狼藉,抢救无及”,却因雅事而称雅。雅舍不拘于形制,而在于情质。《项脊轩志》勾勒了狭小昏暗无法避雨的陋室,却以偃仰啸歌、自得其乐的精神实现了对客观现实的超越,是对陋室母题的继承。
然而在阐释陋室“惟吾德馨”之外,归有光还将“家人真情”赋予陋室:母亲的絮语“儿寒乎,欲食乎?”、妻子的天真“何谓阁子也?”、祖母的厚望“儿之成,则可待乎”,一家三代的音容笑貌凝聚于此。“项脊轩”串起了情、景、事、人,因而才能睹物思事,睹物思人。一阁两境三代人,在对同一“陋室”的两种表述中我们见证了天人合一之“喜”、家道兴衰之“悲”,见证了母亲离世之“泣”、功业未就之“长号”。《项脊轩志》中“室”与“轩”穿行与“居室文化”与“士人传统”,道出了半世浮沉,滋味深长,不愧“明文第一”的美誉。
注释:
[1]窦文宇、窦勇.汉字字源:当代新说文解字[M].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