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的流浪者形象
2018-04-01余苹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余苹(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英语中,流亡“exile” 拉丁语词源拼为 exilium,它有三个基本意义,“第一,指一个人长时间被迫远离自己的国家或团体生活在外,有时也指自我放逐;第二,指流亡的人;第三,指流亡的时间范围”[1]。而“流浪”与之相近形容一种状态,它是人类的一种生活与生存方式,包括肉体于地理意义上无目的地漂无定所,另一方面则蕴含着人精神上的无所依归状态。在圣经中早已出现流浪的主题,忤逆上帝意愿的亚当与夏娃受到放逐出伊甸园的惩罚,基督流亡中得以完成救赎世人的使命。作为一种文学母题,流浪一直以来为西方文学家所沿用,小说《八月之光》中福克纳通过闪回与展现的艺术手法使读者一方面和人物共同踏上地理上的漂泊之途,另一方面在繁复诉说的心理描写的话语中共同体味人物精神的虚无与迷惘。无目的性乃人类流浪状态的基本特征,在通往虚无的路途迷失、寻找,《八月之光》的人物形象用自己的人生与痛苦遭遇深刻诠释了这一现代人的状态。
一、身体流浪
福克纳“反对在小说中直抒胸臆,主张象征暗示,即用象征性的物象暗示主题,暗示其他事物、暗示作者的思想感情”,[2]对于研究者认为福克纳构建了一部美国南方的神话和传奇,他曾这样回应,“生活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是到处都相同的一场通向虚无的疯狂的越野赛跑,而且不论处在哪个时间阶段人所发出的臭味也都是一样的。”[3]人是处于“通向虚无”的路途上的主体。“路”这一意象伴随着小说中的流浪者出现,人物在路上一方面意味着一种身体在地理意义上的位移,另一方面流浪者踏上路途往往并无固定目标。以莉娜为例,她的故事是小说叙事的线索之一,故事以怀有身孕的她坐在路旁为开端。她乐观自信、安详理智,最初她目标明确,为了找寻孩子的父亲,不顾一切自己远离家乡与故土踏上孤途,在杰弗逊小镇生下孩子后见到孩子的父亲恐惧关于她和孩子的一切,她认清现实自己根本无法实现期望,她选择再次踏上路途,倏然间她不再想着“跟踪谁或是找谁”[4]p340,她只愿永远地在路上漂泊,小说也戛然而止。评论家认为她被赋予了“亘古不变的自然人生”p12的永恒意象,由于她的出现带给拜伦与海托华慰藉,她正像那束八月之光,弥漫着的柔和而透明的光线,如从古老的往昔降至。与之相对,里斯默斯作为主角一生颠簸流离,从小被外祖父送至孤儿院生活了五年后被领养到养父家,在被作为加尔文教徒的养父的压抑下在乡村度过童年,辗转到城镇随即被女人欺骗。他还未生下来就被冠以有着“黑人血统”的白人这样的混血儿的身份,地理上的辗转颠沛一方面来自外界社会的种族歧视,另一方面源于自身对其种族身份的不确定性。伴随着种族身份带来的迫害与压抑而来的是他性格的乖张暴力与道德上的罪恶。在杀害伯顿夫人后选择逃回到小黑屋,最终在这里受惩戒以结束其流浪生活。莉娜脚下的路漫长单调,平静又一成不变,她总是在行进,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日复一日;她坐过一辆又一辆一模一样的、没有个性特色的、慢吞吞的马车,车轮都吱嘎作响……“仿佛是那古翁上的绘画,老在前进却没有移动(4)”,福克纳以济慈的名篇《希腊古翁颂》为参照,“表现出恬静而优雅的意境,暗示着莉娜的生活道路在本质上是一种静态的延伸。”而作为对立面的克里斯默斯踏上的却是一条虚无之路,一条坠落深渊的充满苦难的道路。
二、精神流浪
有学者将“精神流浪”定义为“行为个体在无目的漂泊中,一种与个体或群体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相分离的生存形式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状态和身份意识。”[6]现代人的流浪往往与“越界”、“失根”等性质相联系,无目的的征途中的人割断了与家庭、祖国、亲人甚至与神的纽带,跨越各种边界而获得相对自由的同时,流浪者却像断线的风筝失去根基与归属感。
在身份上,克里斯默斯从出生便被冠以“有黑人血统的白人”的标签,但他父亲的血统却是模糊不明的,他真正的血脉甚至外祖父、母亲都无从得知,黑人因无法确认种族的根而被称为最凄惨的民族,而克里斯默斯连自己的种族也无法确认,他身上的种种不确定因素都导致他精神毫无依托。宗教信仰方面,小说中克里斯默斯身处美国南方地区,时间大致在南北战后五十年,这时南方美国人大多信仰加尔文教,小说以养父麦克依琴、情妇伯顿小姐为主要代表。对于养父逼迫背诵教义、伯顿小姐要求他跪下向上帝祷告以洗刷罪恶,克里斯默斯坚决抵抗。但另一方面,“他相信上帝的神灵博爱,渴望救赎。”[7]在信仰上的游移矛盾使精神无法在宗教得到归依。婚姻爱情方面,他既渴望异性的关爱以及和谐的性爱关系所带来的欢愉,但他又惧怕婚姻与定居的束缚,渴望自由与流浪,以至于爱人却又想着时刻逃离。由此在世间,他的精神亦无法在自我以外得以栖息。无论是种族身份确认的失败,还是宗教信仰的游移,甚至是爱情的挫败都使克里斯默斯成为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孤独的边缘人,也是他悲剧的直接原因。
三、由人物到思想——人生而流亡的宗教意识
福克纳认为他更擅长于写人,他生于美国南方基督教氛围浓厚的家庭,但在创作中的宗教因素全部是为了创造人物服务,他的行为和心理描写都达到炉火纯青、细枝末节无所遗漏的地步。他致力于剖析人类的脆弱卑微、阴暗无助,写人们之间的隔膜与怨恨。威廉·范·俄康纳在谈论《八月之光》时曾说,这本书体现了福克纳与霍桑最相似的部分,即他们都“写人类无能或拒绝宽恕彼此的脆弱游移”[8],霍桑小说充满浓厚的宗教意蕴,而福克纳小说的人物的颠沛流离和苦痛经历也同样与作者的宗教意识有密切联系。加尔文提出基督徒生活中必有的两个重要观念:一是“世界是一个流亡的地方”;二是“身体是灵魂的无价值的牢狱”。[9]要实现精神上的超越,苦难与流亡是具有本质意义的途径之一,人只有经历了苦难洗礼才能得到救赎。
克里斯默斯持续了十五年的流浪生活,在白人伯顿小姐的宅院里得到短暂的停歇,但他发现他依然不能适应被他人控制、不能被迫承认自己的黑人血统身份,杀害伯顿小姐后又经历了一周的逃亡,选择最终逃回牧师的小木屋中,这一回归本身象征他临终前回归到宗教中获得平静与安宁。他没有杀害牧师,蹲在被推翻的桌子背后,任由种族主义者开枪射击结果他的性命,而他手中的上膛的手枪却没有扳响。在与种族主义者对峙时选择不扣动机枪,接受惩戒最终被人杀死并且阉割。“在划破的衣服下面,淤积的黑色血液从他的大腿根和腰部像呼出的气息般汹涌泄出,像腾空升起的火箭所散发的火花似的从他苍白的躯体向外喷射;他仿佛随着黑色的冲击波一起上升,永远进入了他们的记忆”。(312)“这情景将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沉思静默,稳定长存……自成一体,安详静谧,得意扬扬”。(313)作者对一个罪犯死亡的场景的描绘异常祥和,并且让他死后永恒存在于人心中,暗示着克里斯默斯因自己临终前的仁慈而得到作者的同情与宽恕,正如福克纳所言,“无论是他的白人血液或黑人血液都救不了他,他只有靠自身才能解救自己。”(302)
实际上在加尔文教义中,人在本质上都是宗教性的造物,没有一个人能避免与上帝发生联系。“上帝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放置了对他自己的意识。加尔文称这种意识为‘宗教的种子’、‘对神性的意识’、‘良心的谴责’。根据加尔文的说法,不管一个人偏离上帝多远,即使到了否认上帝存在的地步,‘那种子也绝对不会被连根拔起’”[10]对与克里斯默斯而言尚是如此,信教徒往往将人类对自我的道德谴责归因于上帝,而福克纳则将宗教视为人类道德树立的标杆与戒尺。福克纳曾坦言他信仰上帝,但因受到美国南方加尔文教的耳濡目染,使得他与虔诚教徒的基督教观念不同,关于宗教与人的关系,他对人的崇高地位葆有强烈的认同态度。他早在访谈中说基督教“是每个人的的个人行为准则,全靠这套准则,人的为人行事才得以比较高尚些……据此而编出来的各种寓言,就是供人们衡量自己、从而知道自己为人高下的尺度。”基督教对人的意义在于“可以教人看清自己,可以给人提供一个忍苦受难、甘自牺牲的无比崇高的榜样,给人指出光明的前途,让人在本人的能力与抱负的范围之内自己形成一套道德准则、道德标准。”作者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人类,选择运用基督教圣经中的众多元素在文学作品中糅合成一组组“来自遥远的神启”以探索人类应循的道德、行为准则。
按照加尔文教秉持的“预定论”,世界的一切是由上帝的旨意所决定,包括人的被拣选与弃绝,这一过程中人都是无能为力的,种族、语言、肤色、国籍这些作为社会人的根基元素都早已注定,正如克里斯默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悲剧命运。人类的生命即一场“流亡”史,而坚韧善良,自甘奉献与牺牲也许正是作者欲所着重凸显的人之渺小却又伟大之处。
注释:
[1]李秋.流亡与救赎——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流亡主题原型解读[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1(6).
[2]刘洊波.南方失落的世界[M].重庆: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64.
[3][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读本[M].李文俊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401-402.
[4][美]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M].蓝仁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5]王钢.《文化诗学视阈下的福克纳小说人学观[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166.
[6]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8.
[7]冯毅,王一镭.批判式的救赎——从《八月之光》主人公克里斯莫斯看福克纳的种族观[J].东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8]威廉·范·俄康纳.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M].威廉·福克纳.叶珊译.张爱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68.
[9]保罗·蒂利希.基督教思想史——从其犹太和希腊发端到存在主义[M].尹大贻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244.
[10]蒂莫西·乔治.改教家的神学思想[M].王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72.
[11][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读本[M].李文俊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