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表演
——解读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
2018-04-01袁姣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袁姣(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20世纪世界文坛上的一位巨擘,他的小说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他早期的俄文小说《斩首之邀》看起来像是一场荒谬的戏剧,而人物在这场戏剧中全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本文从演员、道具、灯光、音乐、服装、化妆等方面分析人物的表演特性。
一.物造型
戏剧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演出元素包括演员、舞台、道具、灯光、音效、服装、化妆以及剧本、导演等,台上演出与台下互动的关系也包括在现代的戏剧概念中。而“舞台布景与舞台灯光、舞台化妆、舞台服装、舞台道具等是舞台上无言的演员,也可称为‘物造型’。”[1]
1.1 道具、布景、灯光、音乐
道具是戏剧演出中所用的家具、器皿以及其他一切用具的通称。在小说中马思一家来看望辛辛那特斯时,戏剧中的道具家具、家用器皿和墙等纷纷上场,道具被搬上舞台后象征着人物的表演开始。
“舞台布景是舞台演出视觉形象中构成景物环境实体的部分,是最直接地作用于观众的舞台构成。”[2]布景是舞台的重要组成部分,决定着舞台视觉效果,为剧中人物创造出典型环境。辛辛那特斯处决前,大街被招贴画装饰起来,天空中的白色云朵忽动忽停地反复飘过,这是戏剧中的舞台布景,呈现出一派欢乐的氛围,处决的悲凉与布景的欢庆形成了强大的反差,装饰得愈为华丽隆重,辛辛那特斯的悲剧气息就愈发浓厚。
这场演出包含了音乐的元素,音乐人士卖力地进行表演,为演出配置了欢快的音乐,传达出一种忘乎所以的狂欢的气息。剧中欢快的曲子与辛辛那特斯沮丧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凸显了辛辛那特斯的可怜无望。
在灯光方面,行刑前夜,公园里五彩斑斓的灯光渲染了宏伟壮丽的氛围,人们沉浸这种梦幻的氛围之中,这样的灯光是一种欺骗、迷惑,仿佛世界就如这灯光般美好、绚烂。灯光组成的字母看似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实则是一种谄媚,无比夸张、做作、令人作呕,成为了皮埃尔等人行为的折射。
道具、布景、灯光、、音乐等都是构成整个表演场景的不可或缺的元素,它们是台上无言的演员,配合着演员的表演,烘托了表演的氛围,推动着剧情的发展。
1.2 造型与化妆
表演是各种艺术的综合,人物的造型与化妆型对于凸显人物的特征,延伸表演者的潜在张力具有重要的作用。小说中人物的化妆与造型烘托着表演者的情绪,营造了别样的表演效果,不断将表演推向高潮。小说中除了辛辛那特斯与个别角色之外,所有的人物都化了很浓的舞台妆,每个人的服装类似于演出服,具有仪式性的舞台效果。比如辛辛那特斯的辩护律师罗曼,他脸部化妆,有着深蓝色的眉毛和长长的兔唇,看不出其思想活动。卫兵戴着犹如狗一样的面具。一般说来,戏剧中人物的造型与化妆能起到张扬人物个性的作用,然而小说中这些人物的造型与化妆没有个性可言,意味着他们已经类别化,标签化。
舞台不同,作者对人物的化妆与造型也有所不同,将不同主题舞台的表演特色展现出来。监狱为了迎接皮埃尔的到来,换上了正式的礼服,阿谀奉承至态毕露。为了不同的场景和角色的需要,皮埃尔展现了精彩的换装仪式,在执行死刑时他穿上红裤子,红裤子是表演的高潮的一个预兆,它使得行刑地原本沉重的肃穆的意味变得荒诞滑稽,形成了一种舞台剧的效果,极具讽刺意味。在这里,皮埃尔的造型设计与内容的讽刺意义是相吻合的,丰富了表演的内涵。
二.演员
2.1 以皮埃尔为代表的官僚阶层
在众多的人物中,皮埃尔将表演诠释得淋漓尽致,他是一出斩首剧完美演出中的主角与大师。他在不同的场合他灵活地发挥自己的表演才能。
在行刑前夜的聚会上,他成功地把观众的目光引到他为辛辛那特斯夹菜的动作上,以此表现他对辛辛那特斯的温情。在舞台上他挥洒自如,而且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为了缓解辛辛那特斯不喝酒的尴尬,他“把一滴葡萄酒从他杯里倒到辛辛那特斯头上,然后也洒向自己。”[3]从而赢得了观众的叫好和惊喜。他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能够临危不乱,在尴尬的场合下也不会紧张失控。
在辛辛那特斯即将斩首时,为了让他在斩首的砧板上放松,皮埃尔亲自尝试趴在砧板上,调整好合适的位置,然后邀请他趴下。情感是表演的灵魂,然而,皮埃尔也最缺乏这一点。这个细节想来令人毛骨悚然,为了刑场上夺目的那一刻,皮埃尔蓄谋已久。在主人公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唤起皮埃尔先生的半点同情,他挖空心思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在谈到《斩首之邀》,纳博科夫说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个反叛者,他被某一个极权政权的小丑和恶棍监禁在一个风景如画的要塞”。[4]皮埃尔就是这个罪大恶极的丑角。
监狱长、狱卒等人是配角,配合着皮埃尔的表演。他们对辛辛那特斯表现出友善慈祥,声称保障他的生活,然而他们将辛辛那特斯囚禁在一个矗立于陡峭悬崖边的监狱里,而且辛辛那特斯是监狱里唯一的犯人,杜绝了逃跑的任何可能。
2.2 辛辛那特斯的家人
马思一家看望辛辛那特斯的情节就像一场戏剧上演。帷幕拉开,马思一家上场。每个人物都竭力展示自己的表演才能。“岳父在演说达到高潮时突然噎住,把椅子猛地一扭,波琳正安静地站在他旁边注视他的嘴”[5]。此刻岳父的言说已经不再被倾听,而是被观看。马思和她的新情人也在辛辛那特斯面前极力表演,两人之间可能并无深厚的感情,但是马思的情人表现得对她极为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照顾他真正的妻子,而马思也对她的情人温柔耳语。
辛辛那特斯最亲近的人都只关注自我的利益,而对他们的看望对象没有同情。帷幕落下,人物悉数退出,只留下辛辛那特斯。
毫无疑问,马思一家人都在辛辛那特斯面前表演,对他的探望也只是仪式性的。然而就连他的母亲也在他的面前表演。然而一些细节性的破绽却无法逃脱他的眼睛,冒着大雨来看望他的母亲鞋子却是干的。当她离开之时,作者用了“退场”一词,更是将母亲表演的实质暴露无遗,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在现实中辛辛那特斯的母亲极为担心儿子会连累到自己,让人心生唏嘘。
2.3 群众演员
群众演员也是演出中必不可少的角色。在《斩首之邀》这部小说中有两个群像的集中表现,一为行刑前夜,参加聚会的有各色群众“演员”,包括城市喷泉看管人、物资供应主管等,群众演员配合着主角皮埃尔的表演,根据皮埃尔的角色需要而随机应变。当皮埃尔讲完老太太的故事之后,“四周传来‘好啊’的欢呼声,邻桌互相望着,以哑剧形式表达各自的惊喜,坚硬的杯子放在一起。”[6]这里他们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配合主角共同将这场荒诞剧演绎得有声有色。
另一个群像的集中表现则在行刑广场。同样各色人等也参与了这场大型表演。在众多的观众中,作者给了一个年轻人特写的镜头,年轻人到达了处决的年龄犹如成人礼一般重要,母亲的眼泪和祖母、小弟弟的殷勤是做作的、夸张的。在行刑观看台上,作者更是把群众们描绘成了布景一样的存在,他们面目模糊,“在远处有灰蒙蒙的几层,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脸一一最远的背景上涂得很糟。”[7]这里作者用讽刺的手法,把他们描绘为具有相同的脸的人,暗示着群众主体意识、个性的缺失。
总之,作者通过对群众演员的描写展现了荒诞、滑稽、丑陋的众生相。
三、表演的意蕴
“《斩首之邀》戏拟了后现代主义荒诞派戏剧。”[8]纳博科夫以幽默滑稽的语言写各种人物的表演,用喜剧的形式展现悲剧的内容,对人的心灵造成冲击力和震撼力。在这部小说中,各种人物的表演大行其道。表演已经泛化到各个阶层、各个领域,不管是以皮埃尔为代表的权力阶层,辛辛那特斯的家人还是普通的民众,都深谙表演之道。
表演是自我防卫、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社会的压力驱使着人们以表演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本相”。在小说中人们极力配合着别人的表演,伪装成健谈、善良、幽默、有趣的人,营造出一种高尚的、关心别人的假象。而辛辛那特斯不会表演,他被群体排斥,处于极其孤独无助的境地。越真实反而在这世界上立足之地,虚假反而构成了世界的真实面目。表达真实想法被视为违法。表演不仅仅是一种被社会同化的无意识的行为,还是一种有意的行为。无意识和意识共同作用于人物的表演。
出于自我保护的表演本无可厚非,但是在《斩首之邀》中,人物的表演已经超越了自我保护的层面,危及到别人的权益。在小说中,表演已经成为一种罪恶的伪装。群众表演的无意识性占据主导,他们自身可能无法预料到他们的表演对辛辛那特斯一类的人造成的伤害,群众表演的规模是庞大的,因而对于别人无形中造成的伤害是无法估计的。群体观看表演是正常的,这是一种在社会压力下的正常的心理宣泄。然而当行刑场成为一种表演现场,揭示的社会现象是可怕的荒诞的,它反映的是现代人的心灵的极度扭曲和空虚。表演者和观看者都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
像皮埃尔一类的人更多的是有意的表演者,他们的表演背后存在着巨大的阴谋,他们通过这种虚假的、欺骗性的甚至是迫害性的表演维护自身的利益,包括权势荣誉等,不惜以牺牲别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为代价。这些人物表面上是正义君子,实则无比狡诈、阴暗、虚伪。他们以各种夸张的表演伪装,但是无法掩盖人类兽性的黑暗面。在辛辛那特斯即将面临着行刑时,狱长竟然提议把斩首时的喀嚓延长几次,以享受观看辛辛那特斯被斩首的刺激,人物内心的真实想法让人毛骨悚然。以狱长为代表的这些人都是刽子手,是造成辛辛那特斯悲惨命运的共谋。
纳博科夫精心描绘人物的这些表演,暗示着人物的“透明”只不过是伪装,是假象,而深藏于这些视觉的幻术背后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疏离,更是狡猾、欺骗、恶毒,他消解了正义与善良。作者不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描写,而人物的内心通过作者对其言行举止的精细的描绘而暴露无遗,这是一种残酷的真实。
纳博科夫不是直接揭露现实,而是运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他写各种人物的表演,展现了西方现实社会深刻的精神危机,体现了他对现实的讽刺和批判。他把笑、幽默、平静与残酷、血腥、痛苦并置在一起,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
《斩首之邀》小说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下隐藏着纳博科夫深刻的思想内容和人文关怀,寄寓着深刻的现实意蕴。纳博科夫写人物的表演,揭露了西方社会的荒诞现实,表现了他对极权统治的极端排斥,对政府官僚体制的昏庸与腐化和人情淡薄的讽刺,以及对人们空虚、荒谬、孤独的精神现状的担忧、无奈与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