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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研究初论

2018-04-01孙晓春

思想战线 2018年1期
关键词:伦理思想伦理道德

孙晓春

优良的社会政治生活是古往今来人们的共同追求,在根本上说,优良的社会生活就是在道德上来得正当。从很早的时候起,中国思想家便对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层面予以了深切的关注。什么样的政治生活是符合道德的生活,社会政治生活应该遵循什么样的道德原则,统治者应该如何行使自己手中的权力,以合乎道德的方式对待民众,一直是历代思想家反复讨论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每一历史时代的思想家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进而形成了一部内涵丰富而深刻的政治伦理思想史。当前,我国正处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代,为了对这些问题给出符合我们时代需要的答案,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对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内涵与产生、发展历史的准确把握,从而发现中国政治伦理思想之于现代社会生活的意义。本文试图就这几个方面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读者。

一、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基本内容

顾名思义,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是以历史上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有关政治伦理问题的认识为对象的学科,它所关注的是中国思想史上与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层面相关的思想主题。为了理解和把握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的研究对象,首先需要说明什么是“政治伦理”。近年来,有关政治伦理的讨论中,有的学者认为,“政治伦理,即社会政治共同体(主要是指国家,亦包括诸社会政治共同体之间)的政治生活,包括其基本政治结构、政治制度、政治关系、政治行为和政治理想的基本伦理规范及道德意义”。*万俊人:《政治伦理及其两个基本向度》,《伦理学研究》2005年第1期。说者又把政治伦理划分为以政治制度伦理、政治行为主体的关系伦理、政治美德和以政治意识形态为主导的政治理念这三个层面。也有研究认为,政治伦理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政治制度本身的伦理,一是政治中的人的伦理。*何怀宏:《政治家的责任伦理》,《伦理学研究》2005年第1期。这些说法虽然略有不同,但对政治伦理的基本理解却是一致的。我们认为,所谓政治伦理,就是维系和规范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准则,它是一个社会的社会成员之道德品格的集中体现。社会政治生活的正当是政治伦理的核心主题。

如果我们对政治伦理这一概念的理解不错,则把握政治伦理思想史的研究对象也就不是很困难的事。在文化发生学的意义上说,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伦理原则是客观形成的,一个民族有什么样的政治伦理,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文明时代之初甚至更早的时候,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人们在长期的生产与生活中累积而成的道德习俗。但在另一方面,对于每一个历史时代的人们来说,政治伦理又不仅仅是单纯的客观存在,而是作为理性存在者的人对社会生活中的道德问题不断反思的结果。自人类有能力反思其社会生活的时候起,如何使社会政治生活来得正当,便成为每一时代的人们共同关注的主题,而历代思想家围绕这一主题形成的认识和观念,便构成了一部完整的政治伦理思想史。

我认为,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的研究对象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历代思想家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伦理原则的认识,以及基于这种认识而形成的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价值判断。

人类社会的政治生活是否要遵循伦理原则,*我们这里所说的伦理原则,与“道德原则”是同义语。虽然伦理与道德这两个概念在含义上存有某些差别,但本文大多数情况下是把它们作为意义相同的概念使用的。中国古代思想家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大多是肯定的。在文化发生学意义上说,一个民族的道德习俗是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积淀而成的。但是,客观形成的伦理原则只能规范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行为,但却不能告诉人们之所以遵循这些原则的理由,伦理原则之于社会生活的意义要通过思想家的理性思考去发现。毫无疑问,当中国古代思想家开始对伦理原则进行思考的时候,社会政治生活中规范人伦关系的伦理原则在事实上已经存在了。思想家所要做的,便是对历史积淀下来的伦理原则做出解释。他们首先需要说明现实生活中的伦理原则是否合理,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人们遵循这些原则的理由是什么。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们需要说明究竟什么才是社会政治生活中必须遵循的法则。对于这个问题,春秋战国思想家大致有儒家和道家两种较为典型的答案。

为了在更抽象的水平上理解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伦理原则,儒道两家都使用了“道”的概念。但由于思维方式的原因,对于“道”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在更多的情况下,先秦儒家通过经验性的历史过程来认识“道”,他们把“道”理解为“先王之道”,即往古圣王的治国原则和经验。因为圣王是至高无上的,因此“先王之道”也就成了人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不可违背的法则,“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孟子·离娄上》,载《诸子集成》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288页。

与儒家学派不同,道家学派倾向于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来理解和把握“道”,着意说明作为道德法则的“道”是什么。*事实上,先秦时期从形而上的层面上来理解“道”的不仅是道家,作为儒家经典之一的《周易》也明确提出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命题,《易传》的作者也明确地提出“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只是由于这种思维方式并没有在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中体现出来,因此在论及这一时期儒道两家的思想特点时没有提及。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庄子的思想学说虽然存在某些差异,但他们对“道”的理解基本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而“道”的本质是虚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载《诸子集成》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25页。他们也认为,“道”是规范宇宙与人类社会政治生活根本法则,但他们却并不承认这个“道”与长期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礼义制度有任何联系,甚至认为仁义忠信是“道”衰败的表现。因此,返璞归真、同乎自然成为道家学派的社会理想。

思想家对于道德法则的理解,是其全部思想学说的理论前提。先秦儒家所以推崇尧舜、三代之治,是因为他们在观念上把“道”等同于“先王之道”,“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荀子·儒效》,载《诸子集成》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77页。而道家学派所以倡导“无为而治”,也是由于他们对“道”的理解。总而言之,思想家在怎样的程度上理解了道德法则,也就在怎样的程度上理解了社会政治生活。

秦汉以后,儒家思想占据了政治上的统治地位。伴随着儒家伦理政治学说的哲理化进程,思想家开始走出先秦儒家诉诸经验性的历史过程的思想方式,尝试在终极的意义上去理解普遍的道德法则,汉代董仲舒的“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74页。以及两宋理学家的天理论,都是对先儒家道德哲学的修正。而每一次修正都标志着思想家逻辑认识水平的提高。

通过对道德法则的认识和理解,中国古代思想家形成了一整套的道义理念”。“道义”的概念最早是战国儒家提出来的,“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荀子·修身》,载《诸子集成》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16页。两汉以后,“道义”问题一直为历代思想家所关注。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两宋诸儒围绕“王霸义利”问题展开的论辩,由于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不同,便有了程朱学派与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功利主义学派的分野。事实上,宋儒有关“王霸义利”理论分歧的焦点,是有关政治评价的标准问题。是依据思想家主观认肯的道德法则来评价政治的善恶良否,“尝谓天理、人欲二字,不必求之于古今王霸之迹,但反之于吾心义利邪正之间”,*朱 熹:《寄陈同甫书》六,载《陈亮集》卷二十八(附)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排印本,第360页。还是把古往今来的统治者在政治上的事功作为政治评价的标准,“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陈傅良:《致陈同甫书》,载《陈亮集》卷二十九(附)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排印本,第393页。直至清近,思想界对此并没有形成一致的认识。实际上,中国思想史上的这桩学术公案,所蕴含的是人们永远面对的道德问题。

其次,古代思想家有关统治者应该如何正当地行使权力、以符合道德的方式治理国家,以及以符合道德的方式对待民众的认识。

在任何历史时代,要使社会政治生活来得正当,其首要条件是掌握权力的统治者能够正当地行使手中的权力,以符合道德的方式治理国家。在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上,思想家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正当性的认识,大多是围绕权力,以及以权力为中心的政治过程展开的。它所涉及的主题包括统治者如何以合乎道德的方式获得权力和行使权力,从而实现良好的政治秩序。

在某种意义上,统治者正当地行使权力,以合乎道德的方式治理国家,也就是以合乎道德的方式对待民众。中国早期国家是在家长制家族尚未解体的情况下,通过部落征服形成的。在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过程中,家长制家族的家族长的绝对权力变成了君主的绝对权力,而家长制家族内部的各级家族长,也相应地转变为国家的各级行政长官。在这样的社会里,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在家长制家族内部的位置,而在征服战争中的被征服者,则成为被彻底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即文献中所说的“野人”。在这样的社会里,社会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社会位置上的人们在政治上的服从。也同样是由于这样的社会历史环境,“为政治国”便不是或者不单纯是对公共事务的管理,而主要的是“治民”,如西周初年的周公所说:“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尚书·无逸》,载《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影印本,第221页。周秦以降,历代王朝的政治、经济政策虽然有过许多改变,但是把“治国”当做“治民”却是一以贯之的政治传统。

统治者应该如何治理国家以及如何对待民众这一问题,一直为中国历代思想家所关注,人们对此也有着各不相同的思想主张。既有人主张重德教、施仁政,实行利民、惠民的政治经济政策,使民众“养生丧死而无憾”,也有人主张“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汉书·艺文志》,载《二十五史》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第166页。每一种思想主张,都体现着思想家对社会政治生活的理解,对人性的善恶以及民众的道德价值的不同认识,同时,也是思想家个人的价值理念的体现。

社会生活中的权力应该如何行使,国家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国民,是有关人类社会政治生活质量的永恒的道德问题,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要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解构以往思想家治国方略的理论前提和内在逻辑,体认以往思想家的道德境界,无疑有益于我们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和理解。

再次,历代思想家有关个人的道德品质与社会政治生活关系的认识。

人是社会政治生活的主体,在每一历史时代,社会政治生活总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的。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以合乎道德的方式对待他人,同样,每一个人也都应受到符合道德的对待。因此,合乎道德便成为社会政治生活的基本要求。而社会政治生活所以能合乎道德,在于每一个人都是道德自律的主体,人类的群体生活之所以能够从野蛮走向文明的真实原因就在于此。

中国古代思想家很早就注意到了个人的道德品质对于社会政治生活的重要性。春秋末年的孔子曾反复强调,应该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作为士人,应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载《诸子集成》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137页。并以文、行、忠、信四者教育弟子。战国时期的思孟学派与荀学虽然在思想主张上存有明显的差异,但二者都认为,个人的道德品质与社会政治生活质量密切相关。只不过在思孟学派那里,良好的道德品质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符合道德的社会生活有待于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道德自觉,而荀学则认为,美德虽非人所固有,但后天教化却可以使人拥有美德。两汉以后,历代诸儒在对个人道德修养与社会政治生活之间关系的认识上,不入于荀,即归于孟。或者如汉代董仲舒主张以教化“坊民”,或者如明代王阳明所主张的致良知。无论怎样,都对美德予以了高度的重视。

当然,在中国思想史上,也有一些思想流派或思想家拒绝用道德的观念理解社会政治生活,因此也不肯承认个人道德品质的政治意义。如,道家学派基于“道法自然”的认识,主张完全抛弃人们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伦理传统,“绝仁弃义”,“绝圣弃智”,回到“人与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的蛮荒时代。*《庄子·马蹄》,载《诸子集成》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王先谦《庄子集解》第56页。先秦法家则认为,“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商君书·画策》,载《诸子集成》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33页。完全否认美德之于社会政治生活的意义。就思想内容来说,道、法诸家的政治主张虽然不是毫无道理,但是,由于他们没有认识到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属性,因此也就无法为增进社会政治生活质量提供观念上的动力。

中国古代思想家始终是把美德放在广泛的社会关系下加以理解的。即使是通常被认为是个人的内在品质,“不假外求”的仁,思想家也是把它放在人际关系中加以理解的,“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孟子·离数上》,载《诸子集成》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313页。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更是以“从人,从二”来解释“仁”的概念。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美德从来不是单纯的个人问题,它的意义只有通过人与人结成的社会关系中才能得到说明。

着眼于符合道德的社会政治生活,历代思想家一方面把良好的道德品质看作是个人参与社会生活的资格,另一方面,也把个人的道德修养视为提高社会政治生活质量的可靠途径。在拥有良好道德品质的人们之间实现符合道德的政治生活,这是中国古代大多数思想家的逻辑。尽管在今天看来,这个逻辑并不完美,但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它所体现的却是历代思想家为了优良的社会生活所做的道德努力。

二、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历史发展

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实际上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一方面是物质文明的发展史,另一方面是思想观念进化的历史。与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相应,发轫于商周之际的中国政治伦理思想,以其特有的节律,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既具有历史连续性,又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

严格意义的思想史,大抵应该从拥有足够的文献材料,能够清晰地反映人们思想观念的时候说起。20世纪40年代,萧公权先生作《中国政治思想史》,实际上是从东周开始叙述的。而得益于近几十年考古学、古文字学以及历史学方面的成就,使得我们能把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的开端上推至商周之际。商代后期的甲骨卜辞,以及《尚书》保留下来的商代以至西周初年的历史文献表明,生活在那一历史时期的人们已经具有了某种反省社会政治生活的能力,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某些政治伦理观念,如商代后期的祖先崇拜与王权至上观念、西周初年敬天保民、明德慎罚的观念,成为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的最初的思想资源。

不过,对政治伦理问题的深入思考却是始于春秋战国。在百家争鸣的过程中,思想家对于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许多至关重要的理论问题展开了广泛深入的讨论。诸如人们是否需要符合道德的政治生活,如果说人们的社会生活必须遵循道德原则的话,那么,这个道德原则在本原的意义上是什么,以往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积淀下来的伦理原则以及人们有关道德伦理的知识是否有意义?围绕这些问题,不同流派的思想家做出了各不相同的回答。中国思想界也因此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

春秋战国思想家对于政治伦理问题的论辩,基本上奠定了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路向。后世思想家所使用的许多概念及其内涵,都是这一时期的思想家提出并确定下来的,许多为历代思想家共同关注的思想主题。诸如道义与功利、天与人、王道与霸道、仁政与暴政,也都在这一时期提出来了。春秋战国思想家对社会政治生活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世的思想家。在某种意义上说,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是后世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的源头活水。汉魏以后,每当思想家遇到重大的政治伦理问题的时候,人们往往要回到春秋战国,通过重新诠释春秋战国思想家的思想学说,实现思想观念的突破。魏晋时期的玄学、两宋时期的理学以及明末清初的社会批判思潮莫不如此。这足以说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之学在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秦汉至于唐五代时期,是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的第二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了中国。中国社会进入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发展阶段。伴随着统一过程的完结以及中央集权体制的建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局面也宣告结束。秦汉时期,对于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就是继法家和黄老刑名之学之后,儒家伦理政治学说成为中国社会的统治思想。在“别黑白,定一尊”成为思想文化领域的基本趋向以后,百家之学也开始了相互吸收和融合的过程。百家之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相互融合,一方面适应了秦汉以后天下一统的社会政治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也推动和促进了中国传统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

在儒家思想确立了政治上的主导地位以后,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在事实上只能依赖于儒家思想在学理上的进步,而儒家思想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其自身哲理化水平的提高。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对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道德问题有着强烈的关注,但与道家学派相比,其形而上学方面的素养却相对不足,道家学派在逻辑思维方式虽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对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层面的理解却远不如儒家深刻。秦汉以后儒家思想的哲理化过程,实际上就是儒家的道德关注与道家的形而上学思维相结合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董仲舒的“天人合一论”,魏晋时期以“辨析名理”为特征的玄学思潮,以及唐代韩愈的道统学说,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思想成果。及至两宋时期,随着理学的形成,中国政治伦理思想随着哲理化进程的完结而进入了新的境界。

两宋以后至于明末清初,是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就治理水平而言,两宋以后的中国社会再也没有出现汉唐那样的空前治世。甚至,按照通常的说法,中国古代的历史发展也是从宋代开始步入了下坡路。不过,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并没有因为社会史的转折而中断。北宋王朝建立以后,鉴于唐末、五代藩镇割据、骄兵悍将时或篡政的历史教训,实行重文轻武的政策,从而出现了秦汉以来少有的思想文化领域相对宽松的环境,再加之汉魏以来长期的思想文化融合、发展和知识增长,使得儒家政治伦理思想在学理上的突破具备了基本条件。

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在两宋时期的进步,首先体现为思想方式的进步。北宋初年,周敦颐作《太极图说》,在吸收和借鉴道家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基础上,描述了一个自“无极而太极”而生成天地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在本体论的层面上阐释了“道”的法则。此后,经过程氏兄弟、张载以及南宋时期的朱熹在理论上的努力,“道学”终于发展成为内容完备的理论体系。道学(亦称理学)的形成,是中国传统政治伦理思想的发展达到新的历史境界的标志。

两宋时期是秦汉以后的历史上思想学派最为众多的时期。两汉以后,在儒学日益官学化的背景下,儒家以外的思想流派已经没有了发展的空间,即使是儒家学派内部也存在一些理论、观点的分歧,但都不成其为学派纷争。而宋代则不然,相对宽松的思想、学术环境为人们提供了较之以往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于是,在儒家学派内部也就形成了诸多的学术流派。以王安石为代表的荆公新学,以程朱为代表的理学,以及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功利主义学派。这些思想流派就理与气、义与利、心与性、天理与人欲、王道与霸道等问题展开了广泛深入的讨论。虽然这些学派之间的论争不能与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同日而语,但也是秦汉以来殊为难得的思想文化繁荣局面。宋代思想家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和理解,对此后数百年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到了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统治时期,在恢复科举制度的同时,确定朱熹的《四书集注》为科举考试标准用书。与两汉时期的今文经学一样,程朱理学也走上了官学化的道路。

在以程朱为代表的理学获得政治上的统治地位以后,理学内部的另一个思想流派——心学,在明中叶实现了长足的进展,以王阳明、陈献章为代表的思想家,进一步充实了陆九渊的心学,从而形成了内容完备的“良知”之学。作为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分枝,陆王心学虽然也认为人类社会的政治生活必须遵循“天理”,但是,他们不像程朱学派那样,把“天理”看做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而是认为“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人们获得“天理”的途径不是程朱所说的“格物理”,而应该是“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传习录》上,载《王阳明全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排印本,第3页。所谓在“心”上下工夫,其主观用意是要修正程朱学派在认识论上的缺陷,但在客观上却唤醒了人们的主体意识。晚明王学实际上开启了明末清初社会批判思潮的先河。

明末清初曾被认为是“天崩地解”的时代,明朝灭亡以后建立的清王朝,是元明以后又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的专制王朝,也是中国古代社会历史上最后一个专制王朝。以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为代表的思想家群体,鉴于明王朝“亡国覆社”的历史教训,对秦汉以来历代王朝的专制政治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在深刻批判秦汉以后历代王朝的暴政的同时,也对什么样的政治才是符合道德的政治,判断政治善恶的评价标准是什么,中国古代社会何以乱世多而治世少,如何限制君主权力等问题展开了讨论。在某种意义上说,清初思想家与他们同时代的西方思想家在关心着相同的问题,虽然清初思想家对这些问题还没有给出“近代”的答案,但只要思想进程在继续,中国思想家便有可能迈入近代的门槛。可是,由于康熙、雍正以后极端的思想文化专制统治,人们的兴趣大多转移到了整理国故上来,在人们热衷于训诂考据而慎言义理的情况下,中国传统的政治伦理思想便没有了按照自身的发展逻辑转换为近代思想的可能。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政治伦理思想进入了从传统向近代转变的历史阶段。随着西方殖民者的东来,长期以来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清王朝被迫打开了大门,中国被动地卷入了近代化的历史潮流,曾经一度陷于沉寂的思想文化领域也逐渐出现了复苏的迹象。

近代中国的历史是从传统社会走向近代的历史,也是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历史。在近代之初,人们首先意识到的是西方国家在技术层面的优势,即所谓“船坚炮利”,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在一些有见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那里达成了共识,于是,便有了以“求富求强”为目标的洋务运动。清王朝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破产,人们的注意力逐渐从经济、技术方面转移到了政治层面,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戊戌变法、辛亥革命。

近代价值理念在中国社会的传播且日益为人们所接受,是近代中国社会最有意义的进步。如果说从传统的君主专制政治向近代民主国家的转变是中国社会近代化的根本标志,那么,对于近代价值理念的理解与接受便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关键。对于近代中国的思想家来说,历史赋予他们的任务,既不是像汉唐思想家那样寻找实现长治久安的门径,也不是像宋代理学家那样追问普遍道德法则和论辩王霸义利,而是如何看待来自西方的近代文明,如何认识和理解近代的价值理念,并且自觉地用近代价值理念规范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

历史上的中国,一直是文化输出的国度,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是推动东亚地区文明发展的内生性动力,然而,近代中国的情形却全然不同,诸如自由、平等、民权这样一些价值理念完全是舶来品,那些把西方近代价值理念介绍到中国并且加以解读的思想家,如严复、康有为、孙中山等人,最初都是在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当他们接触到近代价值理念的时候,也同样存在着对西方近代价值理念的认知问题。毋庸置疑的是,中国近代思想家把西方价值理念置于中国文化背景下加以解读的同时,虽然理解到了近代价值理念的基本精神,但也无可避免地有过一些误读。作为思想界的先导者,他们在观念世界里所做的全部努力,对于近代以来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进步,甚至近代中国的社会历史进程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关于这一点,参见孙晓春《卢梭的人民主权论与近中国近代的民主进程》,《贵州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学习近代的价值理念,实际上就是对于中国思想传统的否定和摒弃,而这对于有着几千年丰厚的思想文化传统的中国社会来说,彻底告别自己的文化传统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能否尽可能地保留以儒学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如何使传统的儒家思想与现代价值理念融通,实现中国传统思想与近代价值理念的对接,便成为每一个思想家必须回答的问题。几乎是从林则徐、魏源等人倡导开眼看世界的时候起,这一问题在事实上就已经摆在思想家的面前了。尔后,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五四时期鲁迅的拿来主义,胡适的西化论,以及20世纪30年代新儒家重建儒学的努力,都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透过这些回答,我们既可以看到思想家之间价值取向的差异,也可以看到近代以来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发展进步的历史进程,同样,透过这一过程,我们也可以看到近代以来影响中国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思想文化因素。

三、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研究的目的与意义

思想史研究是今人与古人的对话,这场对话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我们与历史上的思想家有着共同关注的主题。尽管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历史条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对于优良的社会生活的追求却没有变。以往思想家曾经回答过的问题,仍然需要我们做出回答。而深入理解以往思想家曾经的答案,是我们对这些问题做出自己回答的前提。

作为以社会政治生活的正当性为核心关注的学科,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研究的目的之一,是破解传统政治伦理思想的理论前提,在前提批判的基础上建构我们自己的理论前提。

历史上每一个思想家的思想学说都有其特定的理论前提。思想家对于社会政治生活的价值判断之所以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理论前提不同。可以说,思想家据以立论的理论前提,在根本上决定了他们理解社会政治生活的方式,也决定了他们的价值观念。因此,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的研究,就不仅仅是要弄清楚以往思想家曾经说了些什么,而是要弄清他们全部思想学说的理论前提是什么,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会对社会政治生活做出那样的判断。

我们所以要破解以往思想家的理论前提,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生活在现时代的我们,需要对社会政治生活做出我们自己的判断。于是,批判以往思想家的理论前提,并且为我们自己的认识过程建立一个可靠的前提,便成为我们全部的理论努力的必要条件。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思想家,无论其思想流派归属如何,他们的思想学说在主导的方面肯定不符合我们的价值观。古今人们的价值观念所以有着如此的差别,是由于人们所依赖的理论前提有着本质的不同。

在中国历史上,许多思想家把人性的假定作为其思想学说的理论前提。有些时候,他们也曾试图把人性看做是人的普遍的类本质,但当他们说“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孟子·公孙丑上》,载《诸子集成》第一册《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129页。的同时,却又认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载《诸子集成》第一册《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排印本,第334页。最终还是对人做出不平等的假定。秦汉以后十分流行的“性三品”说以及宋代朱熹的“禀气”说,其共同的特点都是强调人的道德价值的不平等。直到17世纪上半叶,中国思想界仍然没有把平等赋予作为个体存在的人。实际上,不仅古代思想家,即使是近代那些极力倡导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的思想家,他们对近代价值理念的理解也与现时代的人们有着明显的差距。*关于中国近代思想家对自由、平等以及民主等价值理念的误读,参见孙晓春,杜美玲《近代中国思想界对“平等”的误释——以康有为〈大同书〉为例》,《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8期;孙晓春,施正忠《近代中国自由观建构的传统话语背景——政治哲学视阈下的庄子自由观及其影响》,《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6期。近代思想家虽然认识到了自由、平等的理念之于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性,但他们却没有弄清人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才是自由、平等的。因此,他们也就无法真正地在观念上走进近代的门槛。

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研究的另一目的,是把每一历史时期的政治伦理思想置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加以解读,破解中国政治伦理思想与传统中国社会的政治过程之间的关系。通过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研究,深入理解传统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

如前所述,中国古代国家是在商品经济不很发达、家长制家族尚未解体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政治上的君主专制制度,经济上以土地私有为基础、以定期分配土地为基本特征的村社土地制度,以及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度,是中国早期国家的重要支柱。直到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情形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这样的历史条件也在根本上限制了中国思想家的视野。事实上,在君主专制制度之外,古希腊思想家如亚里士多德也曾讨论过的各种政治制度,但这些对于中国思想家来说是闻所未闻的。历史条件的限制,使得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与希腊思想家对于社会政治生活的理解向度也不尽相同。在古希腊,思想家关注的是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是好的制度,而春秋战国时期思想家所能想到的,只能是什么样的君主政治才是好的政治。

社会历史环境是思想文化赖以依存的条件,它决定着每一历史时期政治伦理思想的内容和发展进程。当思想家对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伦理问题进行思考的时候,实际上也在理解着他们所面对的政治生活。思想家对他们所关注的思想主题的认识和理解水平,无不受到他们生活于其下的社会历史条件的影响。

不过,社会政治生活对于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影响,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中国政治伦理思想也在规范、约束着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当中国古代思想家对社会政治生活的正当性进行思考的时候,人们用自己认可的道德观念来规范政治生活的过程便已经开始了。历代思想家在观念世界的努力,确定了中国社会政治生活基本的道德指向。周秦以来的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够不断地从野蛮走向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政治伦理思想的存在。如果没有传统的政治伦理思想,传统的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将会是另一种情形。因此,在中国传统政治伦理思想研究中,分析每一历史时代思想界流行的政治伦理观念,对实际的社会政治生活的影响,对政治伦理思想规范社会政治生活的机理加以解读,既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生活,也是我们健全现时代政治生活的必要条件。

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研究的再一个目的,是通过理解每一历史时期思想家的思想学说,来发现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意义,发掘有益于当代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思想资源。

思想史研究是一项发现意义的工作,这一工作的前提是我们承认历史上每一个思想家都有其自身的价值,正是由于这些思想家的存在,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内涵才会如此丰厚。我们有理由假定,以往时代的思想家和我们一样,都有着对良好的社会政治的追求。因此,思想家对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伦理问题的认识,体现了他们的道德诉求和道德境界。思想史研究,就是要探求以往时代思想家的道德境界,理解他们的道德诉求。

发现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意义,首先是发现历史上每一个思想家之思想学说的历史合理性。事实上,历史时期的思想家在思考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道德问题的同时,实际上也在理解着他们所面对的社会政治生活,他们对政治伦理问题的认识,在本质上是他们所生活的历史时代的反映,因此,其思想学说的意义总是要通过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历史时代来说明。只有对他们的思想学说做出合乎原意的解读。我们才能真正地知道思想家是如何理解了社会政治生活,他们的认识水平在怎样的程度上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相应。这样,历史上的思想家才会获得我们公平的对待。

其次,发现中国政治伦理思想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在价值合理性的层面上对以往思想家的思想学说做出判断,以便发掘那些有益于当代中国政治生活的思想资源。作为我们民族最为重要的思想遗产,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上的那些重要的思想主题,总是与现时代的政治生活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所以,历史上曾经存在的每一种思想学说,其价值与意义又都不仅仅限于思想家所生活的历史时代。尽管当今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在许多方面已经不同以往,但我们相信,中国政治伦理思想史上的许多内容,对于增进现时代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质量仍然有意义。这是因为,思想的发展与观念的进步是一个连续的过程,继承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有益的思想资源,是现时代的中国的观念进步得以实现的先决条件。问题是,传统政治伦理思想中哪些思想成分对当代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活是有益的,需要我们站在现代人的立场上,依据现代的价值尺度去判断。或许,把通常所说的“吸取精华、排除糟粕”变成思想史研究的实践,事情要比我们的想象更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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