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同辉:民族原生态歌舞首演考述(上)
2018-03-31西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文 西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1946年,一台原汁原味的彝族音乐歌舞在昆明演出,开创了民族原生态歌舞演出的历史。演出情形不能复现,这台歌舞已不可“见”。本文根据若干材料,“复原”这台歌舞的内容与演出情形,提供读者对这台歌舞的联想。民间文艺是歌、舞、文等各种文艺形式混合的。这台歌舞除了歌词创作、舞蹈编排及整台节目的组织运用了文学手段外,演出的朗诵词尤其具有文学色彩,因此,这台演出体现出文学与艺术的同辉共映。
1946年,一台盛大的“彝族音乐舞踊会”,以“云南圭山区彝族旅省学会主办”的名义,将于5月24日晚在昆明马市口国民党云南省党部礼堂公演。消息传开,售票窗口排成长龙,团体订票接连不断,座券提前销售一空,形成一票难求的局面。演出未开始就吸引了众多的观众,这在云南舞台演出史上并不多见。那么,这台演出有什么魅力呢?
首先是民族的。彝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当时,大多数城里人不太清楚。虽然圭山离昆明只有100多公里,但交通不便阻断了人们的交往,城里人很少到过那里,未能认识和了解这个民族。此时,彝族来到门前,是认识与了解他们的好机会。
其次是原生态的。演出的节目全是彝族传统的歌舞,没有文人的创作。参加这次演出的演员全部是从圭山区挑选来的彝族青年,有撒尼、阿细、摆夷、花苗四种人(注:当时的族称不规范。今摆夷称白彝,花苗不归入彝族),演出的服装是演员日常穿的,乐器是演员平时所用的。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一台纯粹的民族民间原生态歌舞。这样的歌舞,前所未见。
再次是别致的。当时城里人以往所见的歌舞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中国传统的,即华夏正声、温柔敦厚、华贵轻盈;一种是欧美传入的,节奏强烈、刚劲有力。由于世风衰颓、生活苦闷,一些人盲目模仿外国的颓靡艺术,没有健康的有生命力的艺术供人欣赏,以致“在金碧辉煌的城市里,小市民们只会(看看)玩弄风情的大腿舞,听听低级趣味的爵士乐”(梁伦:《山城看彝舞》,载于1946年5月下旬《彝族音乐舞踊会专号》);彝族音乐舞蹈大异于此,别具风格特色。
最后是精彩的。这台节日公演前曾举行过招待演出,观者和媒体都说是异乎寻常的生动精彩!人们本有一种趋时心理,在这种信息的鼓动下,便会争先恐后地去购票了。而看过招待演出的人,还想再看,更是不甘落后。
以上四点,就是“彝族音乐舞踊会”还未演出就引来众多观者的原因。
而演出的情形确实满足了大家的期望。观众在整个观赏过程中激情澎湃,感动不已。走出剧院,便把美感传播开去,鼓动人们去观看,于是春城为之轰动!
关于这台歌舞的演出,由于当时没有留下音像资料,今天已无法知晓其实况。笔者经过多年的调查和考证,大体上弄清了当年演出的具体内容和情形:
这台“彝族音乐舞踊会”演出的30多个节目,以“中华民族本是一家人”为主题贯穿在一起,由《序幕》《战争与和平》《追慕,感激,永生》《生活的乐趣》《神的喜悦》《唱出了生活和历史》《流露着坦白的真情》和《尾声》8个单元组成,单元与单元之间用朗诵词连贯转折。整台节目组合成了一个内容连贯、主题鲜明的统一整体,形成了节奏由强烈到舒缓、气氛由紧张到轻松、美感由崇高到优美的演进过程,显现出当时的最高艺术水平——
《序幕》
演出开始,朗诵声起——“在我们广袤美丽的中华国土上,居住着各种民族,就好像一个大家庭有很多的兄弟们……”大幕拉开,全体演员站在舞台中间,倾听朗诵,面带微笑,望着全场观众。“看!我们兄弟们已经把手伸了出来,握着罢,紧紧地握着罢……”随着朗诵声,演员们伸出一只只热情的手……朗诵声又起——“朋友们,我看见你们的心在跳,眼角里含着感激的眼泪,你们在等候你们的兄弟……”大幕徐徐闭上,演员下台。朗诵声继续——“今天,我们分了手的兄弟回来了,他们送回了我们已失的宝贝。他们世世代代保存着、发挥着的歌舞,今天要在我们眼前表现。他们……想用他们的歌曲,用他们的舞踊,唤起我们的歌曲,我们的舞踊,用他们的生命的火焰,燃起我们生命的火焰。他们要我们和他们同声高呼,人生是美丽的,生活是可爱、可贵的。让我们共同努力,破除一切挡住我们发挥生命之光的阻力,创造我们中华民族光辉的、庄严的、活生生的、活泼泼的生活。”
大幕重新拉开,男演员穿着各自的民族服装分组从后台走出,朗诵声起——“这里是我们的四位兄弟,他们是叫:撒尼,阿细,摆夷,花苗。” 撒尼、阿细、摆夷、花苗分别在舞台上做各种展示动作。与此同时,解说员分别介绍他们的生活、环境、历史和艺术,并提出帮助他们改善环境、提高生活质量、保护艺术品种、光大艺术传统的愿望。
接着,男演员下台,女演员身穿各自的民族服装,跳着轻快的舞步登台,顺序与男演员同。当她们在舞台后部站定后,解说员依序介绍她们的装束,从头到脚,一件一件地赞扬,介绍撒尼,撒尼走到前台;介绍阿细,阿细走到台前……她们在一边展示自己的装束,一边漫步跳着。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彝族同胞、没有一些民族知识的观众来说,看着这样的场面,无不感到新鲜而激动,听着这样的朗诵,无不受到刺激而兴奋。观众的情绪完全调动起来了——这样的序幕真是不凡:既介绍了彝族的历史、现状和艺术,让演员亮了相,提出了“彝汉是一家”的主题,引领了全部演出的内容,又集中了每一个观众的注意力,调动了大家的情绪,营造了全场热烈而轻松的气氛。
第一章 《战争与和平》
首先登台的是一组表现战争的舞蹈:《跳鳞甲》《跳叉》《跳鼓》。
这三个节目都是撒尼人的舞蹈,勇武豪迈、气势雄壮。在《跳鳞甲》《跳叉》中,男演员手执大锣,模仿战争的动作,前进后退,左右移动,或攻击,或避让,一会儿阔步向前,一会儿匍匐原地,动作变化多端,忽紧忽慢的锣声制造了战斗的气氛,增强了紧张感。当时有人写诗赞叹《跳叉》道:在“人命偏要献给魔王”的时候,“钢叉得意底痴响”,“英雄们觉到了灵魂辉煌”(舵工:《跳叉——夷族舞踊会节目之一》,载于1946年6月1日《云南日报》)。这三个节目中,最富于舞的色彩,而且魄力最大、最具震撼力的是《跳鼓》,这个舞在以前是专为欢迎凯旋归来的战士而跳的。赵沨说:“《跳鼓》是英雄的凯旋式”(赵沨:《漫谈阿细、撒尼的舞、乐》,载于1946年5月下旬《彝族音乐舞踊会专号》),表演时6个男子,裸背赤足,各背一鼓,围着圈回旋跳动,一边击鼓,一边舞蹈,每跳三步,变换一种姿态,步伐简单,朴素有力。王松声、李凌在《闻一多和戏剧》一文中说它“魄力雄伟,气氛热烈。”(赵慧编《回忆纪念闻一多》,武汉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梁伦在《山城看彝舞》说它“舞的色彩强烈,情调欢快……最有特色而且使我们欢喜。”王松声、李凌说:“欢喜”的是“我们”,即全体观众;闻一多对这个舞“最感兴趣”。
第二章 《追慕,感激,永生》
在战斗中,有的英雄牺牲了,人们加以纪念。大幕拉开,演员吹着芦笙上场。《芦笙舞》是花苗人的舞蹈,一般是在办丧事时跳,用于对死者的哀悼,步伐和音乐都很沉重。哀音如丝如缕、如泣如诉,扣动观众的心弦;舞步一回三跃,徘徊忍别,表达着对英雄的崇敬和不忍,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周络在《观彝族音乐舞踊会后感》一文中谈其观感说:“当听到那悲凉的葫芦笙,如泣如诉,倾注了他们生活的辛酸,悲壮中带着忧郁和愤怒,我的心沉重起来了。”(载于1946年5月31日《民意日报·边声》)在《青鸟的故事》中,已故的老人拉着孩子的手说:“当你想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就醒了。”这普通的话语道出一个真理:人是活在别人的爱,活在别人的追慕和感激里的;只有别人记起,才会获得“永生”。这个舞蹈不仅有形体动作,还有话剧的成分,是一个综合表演的艺术形式。如果说前一个舞蹈哀悼死者,后一个舞蹈则激励后人。
在上一章紧张激烈的气氛过后,这一章起到缓冲平和的作用。
第三章 《生活的乐趣》
祭奠完勇士后,人们回到了现实生活。生活是平凡的、劳苦的,同时也充满了各种乐趣。民间艺术家们根据生活素材创作了许多艺术作品。《拜堂乐》表现婚事的喜庆,节奏欢快热烈。《猴子掰包谷》《鸽子渡食》《架子骡》三种舞蹈,模仿野兽求偶的动作,舞蹈变化多端,步伐复杂。余嘉华在《云南文艺史上珍贵的一页》一文中说:这三个舞“反映了山区农村特有的生活情趣,形象、幽默、引人联想起辽阔的乡村山寨。”(西南联大校友会编《笳吹弦诵在春城》,云南人民出版社等1986年10月出版)其他节目还有《鹭鸶伸脚》模仿鸟的动作,《一窝蜂》模仿蜜蜂的生活,《大箫》反映青年人的爱情,《老人家》假装老人的活动。这些舞诙谐幽默、风趣活泼,给人充分的乐趣。梁伦认为“《架子骡》这个舞太像苏联西伯利亚的土风舞”,让他感到“最奇怪”的是,这组舞蹈全是白彝的,其幽默谐趣给观众以快乐。
第四章 《神的喜悦》
摔跤这项运动,在撒尼人和阿细人那里既是力的较量,又是敬神的活动。撒尼人和阿细人的神灵不是高高在上的控制者,而是具有人性的亲近者。所以,人们以力相竞而取悦神灵。《摔跤舞》动作简单,以力取胜。另两个娱神的舞蹈是撒尼的《跳狮》《霸王鞭》。《跳狮》由狩猎演变而来,雄狮凶悍猛烈,技能超然,一个饱经沧桑的白髯老人,手持彩球翩然舞动,征服了雄狮。《霸王鞭》由跳锣里的一种演变成迎神会上的舞蹈,优美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