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学研究综述
2018-03-31刘保昌
刘保昌
从 “大历史”的角度来看,楚学研究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其分界线当以1922年安徽寿县楚墓被盗掘为标志,前此阶段的楚学研究,基本上是对楚哲学和楚文学等楚国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的研究,即所谓的老庄哲学、庄骚文学研究,整体上属于 “精神文化”研究范畴;后此阶段的楚学研究,尤其是20世纪考古大发现,楚学研究拥有了实证性极强的地下出土文物的支撑,从而真正成长为一门现代科学,对 “物质文化”层面的关注是此期楚学研究的重要特征,楚学整体研究水平得到提升。楚学研究的对象是楚国的历史和文化,包括神话、传说、典籍、天文、历法、地理、山川、风俗、制度、民族、语言、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从具象、客体到抽象、主体,举凡文化研究涉猎的一切范围,都在楚学研究的领域之内,都是楚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楚学研究之所以非常重要,是由楚学的重要地位和学术价值所决定的,因为要全面认识中国古代文化和世界古代文化,均 “不可不研究楚学”。①楚学已经成为当代地域文化研究冠冕上的明珠,不仅价值珍贵,而且熠熠生辉引人关注,更是当代荆楚人民团结拼搏克难奋进的富贵精神资源,也是湖北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内涵和体现。
一、楚人和楚文化
楚文化是周代的区域文化,因楚国、楚人、楚地而得名,瑰丽多彩风格独著。 “从楚文化形成之时起,华夏文化就分成了北南两支:北支为中原文化,雄浑如触砥柱而下的黄河;南支即楚文化,清奇如穿三峡而出的长江。这北南两支华夏文化是上古中国灿烂文化的表率,而与时代大致相当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遥相辉映”②。
楚文化瑰丽雄奇的独特风姿,在20世纪考古大发现之前,人们只能从惊采绝艳的楚辞和想象无羁的老庄之文中想象悬猜。楚文化在公元前223年秦灭楚的灭国大战中遭受厄运。虽然暴力消灭不了文化,尤其是曾经辉煌灿烂至当时世界文化巅峰的文化,是不能被武力消灭的,“竹帛烟销帝业虚”,但客观事实是,楚国被征服之后,城池毁弃,典章焚灭,物态面貌逐渐被后人遗忘,加上官方史书对楚文化的有意遗忘、篡改,记载甚少,语焉不详,以致关于楚国的历史文化简略得近乎空白。 《春秋》、《国语》、《战国策》等古籍对楚国的记载甚少。楚国的典籍如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梼杌》等等,在烽火岁月中均已荡然无存。楚人筚路蓝缕的八百年艰难历程,辉煌璀璨的高度文明,光耀千古的历史人物,与日月争辉的伟业丰功,在人类浩瀚的文化史天空中被有意遮蔽,晦暗莫明,偶尔在典籍的字里行间闪烁一缕耀眼光辉,留待后人追忆,但更多的却是茫然疑惑。比如在先秦古籍如 《左传》、《国语》中,竟连屈原的名字都没有留下,等到西汉司马迁为屈原立传时,许多材料已经荡然无存,民间口传故事相互矛盾冲突,故而太史公只能以抒情笔调写作屈原传记,以致后世有不少学者甚至怀疑屈原其人其事是否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在先秦时代的典籍记载中,楚国一直被称为“荆蛮”、“楚蛮”、“蛮夷”等,而北方民族常以高势位的文明姿态自居、自夸。如 《诗经·小雅·采杞》记载:“蠢尔荆蛮,大邦为仇。” 《春秋公羊传》亦云:“楚,夷国也,强而无义。” 《左传·成公四年》记载:“楚虽大,非我族也。” 但由于楚国的不断进取强大,北方民族也不得不承认楚国在“蛮夷”中的地位,如 《左传·襄公十三年》记载:“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由于长期被中原文化视为边缘化的 “蛮夷”小国,楚国君王也习惯于以 “蛮夷”自称,并借以伸张楚人的 “自尊”和 “自信”。如司马迁《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武王伐随时云:“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观中国之政。”楚文王亦言:“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楚地物产、楚国习俗和楚人的民族性格:(西楚) “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这应该算是对三楚民族性格最为精当的概括。
楚人异乎他族的民族性格,一直是历代典籍的关注重心。 《汉书·地理志》记载与 《史记》颇相类似。楚人由于得天独厚的气候、物产条件,生存较为容易,谋生较为简单,不像北方中原农业需要有群体的通力合作才能生存下去,所以也就有相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关注精神空间,相应地也不需要用强大的严密的宗法制度来保证群体性的生产生活得以实施。因此,楚人浪漫,楚人桀傲不驯,楚国多狂人,楚人个性张扬,此乃当时人们的共识,影响甚广,泽被后世。以致于 “楚狂”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楚狂之名,屡屡载于典籍。 《论语》记载孔子到楚国游说楚王,途中,“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庄子》记载:“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
从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老子 《道德经》两种帛本书,可见 《道德经》在西汉前期曾经受到过超乎寻常的重视。研读楚辞甚至模仿写作楚辞,也是当时的社会风尚。有人用先秦时代的楚音颂唱楚辞,竟引得朝野哄传,观者如云,可以想见当时人们对于楚辞是何等尊崇和热衷。
两汉时期,楚风弥漫。汉高祖刘邦,醉酒击筑,高唱 《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武帝刘彻,泛舟汾河,饮宴中流,写下 《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这是典型的楚歌楚调,可见当时楚风之盛。
大体来看,在汉代司马迁的 《史记》,刘向的《新序》、《说苑》、《列女传》,韩婴的 《韩诗外传》,以及其他一些汉人的著作中,记载了一些楚人楚事,但流于零散,不够全面,不成系统。
同时,也有人研究楚人性格的负面因素,指出楚人民族性格中的缺失。如班固 《离骚序》指责屈原 “露才扬己……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从现代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楚人的狂傲,某种程度上源于楚人的自强、自卑兼具的心理,楚人立国之初,国境范围只有区区五十里,在求生存、争发展的漫长历史过程中,饱受中原正统文化的挤压,既自强也自卑,这种双重性格在生活中处处表露出来,内在的性格矛盾张力反过来又强化了楚人冲动与狂放的性格。楚人的这种性格基因,一直保存在楚人的血液之中。如楚庄王听到宋人杀死楚国外交大臣申舟的消息后 “投袂而起。履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项羽 “宁死不肯过江东”的刚愎自用和轻狂傲慢,等等,以至于一千五百多年之后的北宋司马光还曾在奏折中写道:“闽人狡险,楚人轻易。”③在为楚人赢得夺目的性格光辉的同时,也不能不说显示出与生俱来的性格缺失。
汉代以后的楚文化研究成果,有晋人习凿齿的《耆旧传》,这是现存最早的一部楚国人物志,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此后还有张方的 《楚国先贤传》,盛弘之的 《荆州记》,罗含的 《湘中记》,庾雍的 《湘洲记》,宗懔的 《荆楚岁时记》,唐代余知古的 《渚宫旧事》,宋人卢藏的 《楚录》,路振的《楚青》,明人陈士元的 《楚故略》,何迁的 《全楚志》,高世泰的 《三楚文献录》,陶晋换的 《楚书》,廖道南的 《楚纪》,周圣楷的 《楚宝》,等等。这些论著,多属辑撰、方志体例,其中多数已经散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无可追寻。传世论著只有习氏 《耆旧传》、盛氏 《荆州记》、宗氏 《荆楚岁时记》、余氏 《渚宫旧事》和周氏 《楚宝》等,其中 《楚宝》为集成性的著作,存目在 《四库全书》史部纪传类。其中影响较大的则是宗懔的 《荆楚岁时记》。南朝梁学者宗懔,系荆州 (今湖北江陵)人。宗懔的这部 《荆楚岁时记》,是中国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部记录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的笔记体散文著作,记述荆楚地区的农事、治病、祭祀、婚嫁等民俗习惯和民间故事。历代校勘版本甚多,并流传到日本及广大东南亚国家。 《荆楚岁时记》原书已佚,现存一卷,系明人从类书中辑出。该书以时为序,自元旦至除夕,凡三十八条,记录了古代荆楚地区四时十二月重大节令的来历、传说、风俗、活动等,涉及天文、地理、历史、神话、农事、生产、婚姻、医药、文娱、游历等诸多领域。尤其是其中关于端阳竞渡、寒食禁火、七夕乞巧、重阳登高等民俗记载,具有极其珍贵的历史价值。同时,该书文笔优美,具有极高的文学审美价值。清人的楚文化研究成果,多为考据文本,训诂义理,下文详述。清末民初有梁启超、刘师培等人以南北论中国学术。如刘师培的 “南北文化不同论”:“东周以降,学术日昌,然南北学者,立术各殊。以江河为界划,而学术所被,复以山国泽国为区分。山国之地,地土硗瘠,阻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实际,修身力行,有坚忍不拔之风。泽国之地,土壤膏腴,便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虚无,活泼进取,有遗世特立之风。故学术互异,悉由民习之不同”,“盖山国之民,修身力行则近于儒;坚忍不拔则近于墨。此北方之学,所由发源于山国之地也。楚国之壤,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故老子之学,起于其间。从其说者,大抵遗弃尘世,渺视宇宙,以自然为主,以谦逊为宗,如接舆、沮溺之避世,许行之并耕,宋玉、屈平之厌世,溯其起源,悉为老聃之支派,此南方之学所由发源于泽国之地也”。④从地域山水的迥异其趣分析南北学术、文化的不同风貌,其研究结论令人耳目一新。
二、楚辞研究
以屈原、宋玉为核心的楚辞创作,独步先秦,广泽后代,诚如刘勰在 《文心雕龙·辨骚》中所说:“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故 《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 《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 《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 《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 《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楚辞的确处处显示出对于“惊采绝艳”之美的欣赏和追求。如 《招魂》这样描写楚王宫室之美:“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汜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楚人钟爱惊采绝艳的美,这是一种繁富、鲜明、艳丽、强烈的美,贯注着燃烧一般的激情,如盛放的鲜花,璀璨的云霞。这种强烈的眩目的美,远远超出北方儒家所推崇的 “绘事后素”的审美规范。正是这种超出,造成了审美感受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距离,而距离又更加突显出美感的神秘性。
“山奔海立不足以喻其壮,鬼使神差不足以喻其怪,国色天香不足以喻其美”⑤,惊采绝艳、丰富繁盛、色彩绚丽,这是楚辞无以复加的美学呈现。如 《高唐赋》中的高唐之美,气象万千,摄人心魄:“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巫山神女,朝云暮雨,仪态万方:“其始出也,静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晢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巫山神女的形象,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经典,千百年来,颠倒众生,引人兴起无限神秘的遐思。后世文学由此衍生出 “云雨”、“楚梦”、“峡云”、“高唐十二峰”、“巫山一段云”等等神秘意象,在无数骚人墨客的笔下,成为寄托情感表达理想的重要载体。
分析楚辞丰富独特的成功的美学表现的形成原因,是后代不少学者的努力方向。如刘勰 《文心雕龙·物色》就指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秀丽神奇的荆山楚水,不仅是楚文化的生存环境,也内化、融入到楚文化的精神内核之中。
“楚辞”之称,西汉初年已经产生,指的是战国时代以屈原、宋玉为代表的楚人创作的诗歌。楚辞带有浓厚的楚国地域文化色彩。在楚地广为流传的民歌,如 《楚人歌》、《越人歌》、《沧浪歌》等,歌词末尾往往以 “兮”作为语气助词,这一文体特点成为后来楚辞基本句式的共性。 《楚辞》中弥漫一股浓郁的宗教神秘气息,这是因为楚俗信鬼好祀,巫风极盛的结果。楚人喜欢以载歌载舞的方式 “以娱诸神”,巫风巫习,直接影响到了楚辞的创作。屈原笔下的祭神招魂、通天交地、内美外修,以及超乎流俗的诗人自我形象等,无不都是楚国地域文化习俗在 《楚辞》创作中的反映。
《楚辞》开创了我国古代诗歌浪漫主义的创作道路,也开启了 “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⑥。这与《诗经》开创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同样具有极其深远的文学史意义。 《楚辞》与 《诗经》被后人并称为 “风”、“骚”,诚为我国文学史上的双子星座。 《楚辞》因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所以历代学者对它做了许多辑集、考订、注释和评论工作,写下大量研究性论著。
两汉是 《楚辞》研究的开创时期。历经无情的秦火之后,楚辞文本需要从民间搜辑、整理。西汉前期最早的 《楚辞》研究者,当属刘安和司马迁。刘安的 《离骚传》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部研究屈原作品的专著。 《离骚传》今已失传,据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残存的片断来看,《离骚传》有总叙;据班固 《离骚序》所援引的片段文字来看,《离骚传》中也有释义考典的注解。司马迁撰写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时,曾经亲临屈原自沉身亡的汨罗江畔凭吊遗迹,在楚国旧地寻访故旧,精心研读了屈原的 《离骚》、《怀沙》等经典篇章,该传记描述了屈原生平事迹和人格风范。西汉后期,刘向父子校定 “屈原赋二十五篇”。刘向和扬雄皆撰写过 《天问解》,但其书皆不传。据王逸 《天问叙》记载,二人都是对 《天问》中的 “奇怪之事” “援引传记以解说之”,于此可见刘、扬著作是对屈原作品进行注释考订。东汉时期,班固、贾逵撰有《离骚经章句》,马融撰有 《离骚注》。汉末王逸的《楚辞章句》17卷,对 《楚辞》进行全面探讨,内容包括训诂、校勘、考史、释义、评文等各个方面,体大思精,系今存最早的完整的 《楚辞》研究专著。如何评价屈原及其作品,两汉学者意见分歧,其中最为针锋相对的观点以刘安与班固为代表。刘安 《离骚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 《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称颂屈原 “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而班固的 《离骚序》则从儒家人伦规范的角度进行衡量,认为 “屈原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相互冲突的观点表明研究主体视角的截然不同。
魏晋至隋唐时期,楚辞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影响广泛而又深远,但楚辞研究却处于低潮,成体系性的专著极少,倒是对楚辞的注释、音读、文论等进行研究的少数论著,较有新意。晋代郭璞著有 《楚辞注》3卷,重在训诂楚辞中所记载的楚地名物,论述颇多新见,如认为 “任石”义同 “怀沙”,“湘夫人”乃是 “天帝之二女”等,言前人所未言。据 《隋书·经籍志》记载,晋代徐邈著有 《楚辞音》,南朝何偃著有 《楚辞删王逸注》,南朝诸葛民、孟奥和隋代释道骞皆著有同题的 《楚辞音》,皆系音读著述,表明当时读者吟咏 《楚辞》的空前盛况和追摹楚音的热情,这些著作均已亡佚。此期研究楚辞的著作,当以 《文心雕龙》最为著名,影响深远。刘勰在论著中一反诸家庸论,独标己见,将屈原及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尊为 “奇文郁起”,“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有继往开来之功,在艺术上则达到了 “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的高度,刘勰此论奠定了屈原辞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宋元明清时期是 《楚辞》研究的空前兴盛时期,校勘、训诂、韵读、文论等方面的著述繁多,成就巨大,尤其以清代的校勘、训诂著作精深而博大,成为楚辞研究的高峰。宋代洪兴祖撰有 《楚辞考异》,参校 “古本”,杂以同代诸位名家如苏轼、欧阳修、孙觉、姚廷辉等人的校本,辩证分析,补缺纠误,择善而从,具有极高的版本权威性。宋代黄伯思的 《翼骚》,采辑历代关于楚辞的评论,编为一卷,其书已佚。明代归有光的 《玉虚子》、《鹿溪子》等,也辑录历代评语,蔚为大观;蒋之翘的 《七十二家评楚辞》,搜罗更为全面。明代汪瑗的 《楚辞集解》曾受到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批评:“以臆测之见,务为新说,以排诋诸家”,“疑所不当疑,信所不当信”。乾隆以后一度沉寂。直到游国恩、金开诚、崔富章等学者的研究提倡,才终于恢复其应有的学术地位。如其关于 《离骚》“三后”的认识,先后被王夫之、戴震、马其昶、刘永济、姜亮夫等人所接受⑦;关于 《哀郢》的创作背景,也为王夫之、郭沫若等人所接受。⑧明代陈第的 《屈宋古音义》,清代江有诰的 《楚辞韵读》、王念孙的 《毛诗群经楚辞古韵谱》等著作,专力于楚辞的韵读古音辩证,素为学界看重。清代刘熙载的 《艺概》卷三 《赋概》,亦多述楚辞,简明扼要。清代戴震的 《屈原赋注》以精审谨严见称;朱骏声的 《离骚赋补注》长于训诂语;王念孙的 《读书杂志余编·楚辞》、俞樾的 《俞楼杂纂·读楚辞》、马其昶的 《屈赋微》等,皆在训诂名物方面发前人所未发,各有创见。此外,清代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长于考证,对 《史记》中的 《屈原列传》、《楚世家》等,详考事迹经历;根据屈原作品涉及的地点探究其流放的路途经过,论列屈辞的写作时、地,多有创见。学术研究总是后浪推前浪。至清末,刘师培撰有 《楚辞考异》17卷,将两千年来关于 《楚辞》的各种观点尽纳其中,因此成为 《楚辞》研究者的必读书目。王国维撰写的《屈子文学之精神》,标志着楚辞研究新风气和新气象的开创。受康德、叔本华、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影响,王国维采用 “近代哲学”思想来认识和研究楚辞,得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结论。王国维认为屈原是南北文化融合、以北方文化为主的诗人,“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而 “女媭之詈,巫咸之占,渔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动屈子”;又分析屈子诗歌兼具 “北方人之感情”与 “南方人之想象”,所以成为 “大诗歌”。⑨楚辞具有撼人心魄的悲剧的壮美,是屈原伟大人格的体现。此外,王国维在 《宋元戏曲考》中第一次提出《楚辞·九歌》为 “后世戏剧之萌芽”,此说为闻一多、李大明、黄士吉等学者接受。而王国维采用屈原投水而死的自杀方式,自沉于昆明湖,亦有不少学者认为是受到屈原人格的直接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楚辞》的研究工作逐步繁荣。这一时期楚辞研究的特点,除了继承中国史学的优秀传统之外,考古学文献研究方法亦被广泛应用,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和指导思想,对楚辞研究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胡适、闻一多、游国恩、姜亮夫、于省吾、詹安泰、饶宗颐、郭沫若、刘永济、陆侃如等学者是现代楚辞研究的主力军。游国恩著有 《楚辞概论》、《读骚论微初集》、《楚辞论文集》、《屈原》,主编有 《离骚纂义》、《天问纂义》等。游国恩擅长于楚辞整体研究和比较研究;注重研究方法和学术集成是其重要学术特征。姜亮夫著有 《楚辞通故》、《重订屈原赋校注》、《楚辞书目五种》、《诗骚联绵字考》、《陈本礼楚辞精义留真》、《楚辞今绎讲录》等。 《楚辞通故》分10部56类,计3570条,180万字,图谱400余幅,运用多种学科研究方法,是一部集大成之作。闻一多的 《楚辞校补》、《离骚解诂》、《天问释天》等,注重楚辞背景、词义、文字阐发,富含问题意识,称屈原为“人民诗人”,其研究成果具有极强的时代性和现实针对性。其他著名的楚辞学研究论著,还有陆侃如的 《屈原评传》、《屈原集》、《屈原与宋玉》,刘永济的 《屈赋通笺》、《笺屈余义》、《屈赋音注详解》,林庚的 《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王力的《楚辞韵读》,詹安泰的 《离骚笺疏》,廖序东的《楚辞语法分析》等,均为内容丰富、特色鲜明之作。从文艺审美性角度研究楚辞,也是此期楚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如闻一多的 《读骚杂志》、肖涤非的 《离骚之用比》、沈雁冰的 《楚辞》、游国恩的《楚辞论文集》、郭沫若的 《屈原研究》、林庚的《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聂石樵的 《屈原论稿》、翟振业的 《离骚自我形象》、汤漳平的 《楚辞论析》、刘保昌的 《四型屈原论》等。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屈原的爱国主义形象和民族主义诗人地位得到肯定,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屈原及其楚辞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之一,代表了当时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如鲁迅就认为,《楚辞》的影响远在 《诗经》之上。陆侃如的 《屈原与宋玉》指出,屈原和宋玉皆是中国文学之祖。从语言学研究楚辞的代表性著作有于省吾的 《泽螺居楚辞新证》、朱季海的 《楚辞解故》、汤炳正的 《屈赋修辞举隅》、刘永济的《屈赋通笺》,以及廖序东的语法、王力的韵读、李翘的方言研究等学术成果。金开诚的 《论作为艺术思维经验的屈辞超现实想象》、姚益心的 《屈原创作心理初探》、毛庆的 《屈骚艺术新研》等论著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楚辞,得出的研究结果也很有说服力。同时,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楚辞神话学研究也自成流派,当代学者萧兵的 《楚辞与神话》、《楚辞新探》、《楚辞文化》、《楚辞美学》等论著,继续从深度和广度上扩大和深化了这一研究领域。饶宗颐的 《楚辞地理考》,何光岳的 《屈原的故乡、北行和东迁》等论著从地理学角度研究楚辞;张正明的 《楚文化史》、何光岳的 《楚渊源史》、赵逵夫的《屈原与他的时代》、潘啸龙的 《屈原与楚文化》、赵辉的 《楚辞文化背景研究》则展示了大楚辞的研究格局和大历史的研究视野。此外,劳伦斯·A·施奈德的 《楚国狂人屈原与中国政治神话》,“其中的主题,集结于这样的争论点:责任,个性,死亡,时间的负担,个人目标感。而他所探索的形象、象征、传说及节庆仪礼,都是这种了解的丰富源泉。他所研究的历史编纂尺度的那种方法,本身就是揭示在各种不同层次上的文化表现中长期存在的偏向”⑩。
三、老庄之学
传说老子骑青牛出关之前,写下 《道德经》五千言传世。其后有鹖冠子、文子、杨朱、列子、庄子、鬼谷子等人都学宗老子,传播道家思想,并逐渐发展形成为楚道家、齐道家、秦道家等道家支派,分别留下了 《鹖冠子》、《文子》、《鬼谷子》、《列子》、《庄子》、《管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道家经典著作,蔚为大观。到汉代又发展出中国最大的本土宗教道教,在中国历史上产生巨大影响。老庄之学,即是对研究道家文化的学术成果的概称。
《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谈的看法,道家在诸子百家中,算是最好的文化主张,然而 “其实易行,其辞难知”。 《荀子·解蔽》则批评诸子百家之缺失,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俗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在奉行儒家文化主张的荀子看来,庄子自然是 “蔽于天而不知人”。 《史记》记载孔子曾经向老子问礼: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又记载庄子其人其事:“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 《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讠此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在以老庄之学为主体的道学研究体系中,老子无疑是最重要的研究对象。秦汉以后,历代学者对于 《老子》的研究和注疏,最为重要的有西汉河上公的 《老子道德经章句》、东汉严遵的 《老子道德经指归》、三国王弼的 《老子道德经注》等。有学者做过统计,历代研究、注疏老子的著作总数达到了3000余种。老庄之学经常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中人崇尚玄学,于是学者便以老庄解 《易》,或以 《易》解老庄,如王弼的《老子注》等。宋代理学形成思潮以后,也有不少理学家从理学的角度阐释老庄,以老庄之道比附性命之说,如薛蕙的 《老子集解》和王道的 《老子亿》等。
清代考据学大盛,老庄之学在清代学术研究中成就斐然。清代研究老庄的著述繁多,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对 《老子》、《庄子》进行了大量的考据和校订工作,在研究方法上也舍弃了前代学者从佛教和道教角度对老庄的诠释,而转向为实证化和俗世化的研究。根据 《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著录,清代老庄研究著作共有190余种。其中长于校订、考证的著述有纪昀的 《老子道德经校订》、卢文弨的 《音义考证》、黄文莲的 《道德经订注》、毕沅的 《老子道德经考异》、任兆麟的 《老子述记》、梁玉绳的 《老子志疑》、吴鼐的 《老子别录》、汪中的 《老子考异》、王昶的 《校老子》、江有诰的 《老庄韵读》和严可均的 《老子唐本考异》等;长于训诂释义和义理诠释的著述有李中馥的 《老子注》、钟灵的 《道德经注》、袁佑的 《老子别注》、钱仁起的 《道德经别注》、徐大椿的 《道德经注》、李大儒的 《老子道德经解》和姚鼐的 《老子章义》等。清代学者也有从 “救世”、“实用”角度研究老庄之学的论著,期图以老庄之学来救正时弊,匡扶江河日下的社稷,如 《御注道德经》就认为历代注解老子者都不得其真,皆以小人之见窥圣人之智,“老子之书,原非虚无寂灭之说,权谋术数之谈,是注也,于日用常行之理,治心治国,亦不相径庭也”,“《老子》五千言,上可以通于妙,下可以通于徼,以之求道则道得,以之治国则国治,以之修身则身安。其言常通于此三者” (《御注道德经》第二章)。徐大椿在 《道德经注》中也称:“老氏之学与六经旨趣各有不同。盖六经为中古以后文物极盛之书,老氏所云养生、修德、治国、用兵之法皆本于古圣人相传之精意,故其教与黄帝并称。其用甚简,其效甚速。汉时循吏师其一二,已称极治。后人訾议不一,所谓下士闻道而大笑者也。学者熟读深思,其于修己治人之道,岂云小补?”方以智在《浮山文集后编》中认为 《庄子》本意是为了救世,《庄子》之言多有针对现实欲图拯救的过激之词,“庄子叹世之溺于功利而疚心”;林云铭在 《庄子解》中认为庄子所说的 “绝圣弃智”、“掊斗折衡”等语,“皆本于愤世嫉邪之太甚”;胡文英在 《庄子独见》中说:“庄子开口就说没有要紧的话,人往往竟算作没要紧看。要知战国是什么样时势风俗,譬如治伤寒病的一般,热药下不得,补药下不得,大寒凉药下不得,先要将他一团邪气消归乌有,方可调理。这是庄叟对病发药手段。”同时,还原研究也是老庄之学的重要内容。如熊赐履的《学统》将老子、庄子归为 “异学”,“自开辟来,历羲、农以迄姬、孔,宇宙间惟有儒尔,老氏出而异学始作俑焉。杨朱、庄周、列御寇之徒首先和之,不数传而汗漶若洪水矣,不可以止塞矣……而老氏遂为万世异端之鼻祖矣”。张尔岐的 《老子说略》认为对 《老子》的理解,多有学者自身的 “胸中所见”,“务矜新异,各以其胸中所见之老子为老子,非必西周柱下之老子”,因此难免流于主观。戴名世的 《老子论》认为:“吾观其出处行藏,非有谬于圣人,而其书不过哀斯人之愚迷,而自道其淡泊无为之意,盖春秋时之一隐君子耳。”王夫之在 《老子衍》、《庄子解》、《庄子通》等论著中主张要以老庄自己的解释作为依据:“舍其显释而强儒以合道则诬儒,强道以合儒则诬道。彼将驱世教以殉其背尘合识之旨,而为蠹来兹,岂有既与?”还有不少学者致力于调和老庄与儒家的差异,如姚莹就认为:“盖老子之道,以藏身为术,而所以藏身,固将有为,非苟藏己也。即庄子 ‘善刀而藏’之意耳。 《易》曰 ‘藏器乎身,待时而用’……孔老之徒,互相非毁,孔子曷尝非毁之乎?”⑪方以智在 《浮山文集后编》中也认为 《庄子》与 《易》、《中庸》相通:“世之以庄子解庄子者,非知庄子者也”,“庄子者,殆 《易》之风,而 《中庸》之魂乎!”郑环的 《老子本义》二卷亦将老子的 “志太古之朴”与孔子的 “系 《易》之意”的学术目的等同起来看待,认为它们都是 “救文胜之弊”。刘尔辑的 《南华因是》、孙家淦的 《南华通》 “亦颇以儒理文其说”。而 “文情跌宕”、“洸洋恣肆”的《庄子》文本,更是作为审美对象被清代学者反复研读品鉴,成为重要的被推崇的文学经典作品。刘熙载在 《艺概》中盛赞 “《庄子》寓真于诞,寓真于言,于此是寓言之妙”。李邺嗣在 《皋堂文续钞》中称赞 《庄子》文本,“观其俯仰敖倪,纵然以立言为游行,前欲无古人,后欲无来者,则自竹帛以来,一奇而已。……目之为文人,亦与为文人,目之为修辞家,亦与为修辞家,先生奚不乐哉?”蒲松龄在 《庄列选略小引》中盛赞 《庄子》:“千古之奇文,至庄列止矣。世有恶其道而并废其言者愚,有因其文之可爱而探之冥冥者则大愚。盖其立教,祖述杨、老,仲尼之徒所不敢信,而要其文洸洋恣肆,诚足沾溉后学。”
清末民初,从康有为、寥平、严复、刘师培的重释旧学,到章太炎、王国维、胡适的会通西学,都对老庄道家学说进行过较深入的研究。有学者注意到地理环境因素对楚学的影响。据 《墨子·公输》记载:“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地理、物产等客观性因素对于该地域内人们的文化心理影响甚巨,尤其是对于早期文化心理的形成和发展更是如此。如梁启超在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所说:“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继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⑫“达观”二字确实道出了楚人的文化心理。不屑于实际,不受经验拘束,不看重礼法和先王,思想包袱较少,因此有利于种种创造性活动的开展。楚文化之所以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成就,原因也许正在于此。
民国年间,在西方学术思潮的影响下,在疑古派的学术研究中,以及马其昶、马叙伦、高亨等人的学术研究成果中,和梁启超、冯友兰、金岳霖、钟泰等人的西方式哲学研究中,老庄道家学说一直是其研究重点之一。如关于老子其人其书的研究,就存在着数种截然不同的结论:胡适、马叙伦、张煦、唐兰、郭沫若、吕振羽、高亨等人认为 《老子》一书由老聃所作,老聃与孔子同处一个时代,但他的年龄长于孔子,其根据在于 《礼记·曾子问》、《庄子》中大量的有关孔子向老子请教的记载,《韩非子》中 《六反》、《内储说下》、《亡征》、《解老》、《喻老》诸篇对老子的记载,《吕氏春秋·当染篇》关于孔子向老子请教的记载,《史记》中孔子问道于老子的记载等;梁启超、冯友兰、范文澜、罗根泽、侯外庐、杨国荣等人则认为老子是战国时代人,《老子》成书于战国时代,老子本人大大地晚于孔子,其理由是,老子一书的文体和书中的一些用语及其思想是战国时期的文体和用语及其思想;顾颉刚、刘节等人认为,《老子》一书成书于秦汉之间,理由是 《吕氏春秋》与《老子》文本中的三分之二的内容相同,但未有引述老子的痕迹,因此,老子一书应该成于 《吕氏春秋》之后,《淮南子》之前。此外,钱穆、徐复观、张岱年等人都曾认为庄子在老子之先,后来徐、张都放弃了原来的观点,而认为老子在庄子之先。但钱穆仍坚持他的庄子先于老子的观点,并著有 《庄老通辨》一书,认为中国道家思想之开山大宗师为庄周。此外,闻一多的 《庄子》研究也值得关注。从1929年发表的 《庄子》,到1943年刊行的 《庄子内篇校释》,闻一多的庄子研究历时14年,内容涉及 《庄子》研究的方方面面,包括思想分析、字义训诂、文本考释、美学阐发,等等。闻一多的 《庄子》研究,从时间上来看,贯穿了他学者阶段的学术研究的全程;从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上来看,体现了他打通中西、推陈出新的治学精神。而闻一多在学术研究对象上的广泛涉猎,在学术追求上的精进不已,在学术论断上的振聋发聩,在文化建设上的创造野心,都可以在其 《庄子》研究中体现出来。如闻一多说:“南华的文字是千真万真的文学。”这是一种诗化哲学,同时也是一种哲学的诗化,是诗与哲学的完美统一。 《庄子》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是真正的哲学作品。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宛如一块美玉,色泽与质地同一。在闻一多看来,那种 “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是算不得真正高明的哲学的,真正高明的哲学就是像 《庄子》那样的,“是一首绝妙的诗”,“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闻一多推崇 《庄子》的 “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真正优秀的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应该做到 “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庄子》一书就是 “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联系到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中对 “诗歌三美”的追求,他与庄子的内在契合性由此可见一斑了。总的来看,闻一多对庄子在美学层面是肯定的;在思想层面,也是肯定的成分多于否定的部分。从 《庄子》到 《道教的精神》,时间相距12年,但两篇文章的主旨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在 《道教的精神》一文中,闻一多认为道教是继承了古道教的糟粕,而道家则继承了古道教的精华。他的结论是:“这古道教如果真正存在的话,我疑心它原是中国古代西方某民族的宗教,与那儒家所从导源的东方宗教比起来,这宗教实在超卓多了,伟大多了,美丽多了。”可见,在学术层面上,闻一多对庄子的态度 “一以贯之”,即肯定多于否定,赞美多于批判。值得注意的是,此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和接受,对中国学术研究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直接促成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产生。在这种学术背景下,老庄道家学说研究也出现了较大的飞跃。如1919年10月,胡汉民“拿唯物史观,应用到中国哲学史上”,写出洋洋数万言的 《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认为老子是“打破现状”的革命派,孔子是 “正名德治”的改良派,墨子是 “苦行救世”、“随俗方便”的实用主义。其理由在于,老子人生观和宇宙观的根基在于 “道无为而无不为”,“这是极端的破坏,也是最高的建设”;孔子哲学则立足于正名主义和德治主义,反对根本性的推翻和摒弃,只主张 “损益得宜”及 “筹敛、节用、爱人”;墨子哲学则是 “择务而从事”。30年代,郭沫若的 《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吕振羽的 《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等论著,也采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研究老庄道家。吕振羽认为,在封建制度的发展过程中,一部分封建领主不断地趋于没落,导致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分裂,并由此而引发其意识上的分歧。老子一派的政治学说与孔丘一派、杨朱一派的政治学说,构成了统治阶级内部的没落领主和封建领主、新兴地主各阶层相互对立的各个流派。⑬40年代,范文澜在 《中国通史简编》中肯定老子是一位具有 “极大智慧的古代哲学家”,认为矛盾法则特别是正反两面相互转化的法则是老子学说的精髓。老子深刻观察社会各个方面矛盾所发现的若干辩证法规律却 “极可珍贵”,“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传入中国以前,古代哲学家中老子确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伟大哲学家”。但是,老子学说代表着没落领主的思想,其学说应用在阶级矛盾上,便是对统治阶级主张无为,对被统治阶级主张愚民。然而,“愚民是困难的,因此他想倒退到小国寡民的远古时代去”。在这个问题上,道家比儒家更为保守,儒家复古只到西周,而道家复古却是到远古。侯外庐在 《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认为,“春秋到战国之际,中国历史是一个变革的黎明期”,此 “黎明期”即是所谓的 “显族时代”。然而,“孔墨显学所理想者却未能阻止了显族社会之矛盾扩大”。老子是 “孔墨显学的批判者”,《老子》书中有许多相关的 “思想线索”足以说明这一点。⑭
1949年后,借鉴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老庄学研究的学者有冯友兰、汤一介、任继愈等人,继续采用传统研究方法的老庄学说研究家则有朱谦之、钟泰、马叙伦、李泰芬等人。冯友兰在 《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⑮一文中认为,哲学史上的某些哲学命题,是可以为一切阶级服务的。他以 《庄子》为例说:“在 《庄子·胠箧》篇中说:‘盗亦有道: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此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在当时的统治阶级看,跖是一个大盗;在农民看来,他是农民起义的领袖。这一点我们现在不论。专就庄子这一段话讲,他的意思就是把仁义道德看成像刀枪等武器一样,谁都可以用,仁义道德可以为统治阶级服务,也可以为反抗阶级服务。他认为仁义道德就是一种组织力量,谁想组织起来,谁就用它,不用不行。谁用它,它就为谁服务。 《庄子》的这段话,可以作为一个例子,以说明哲学思想中,有为一切阶级服务的成分。”冯友兰 “打破内、外、杂的成见”,认为 《庄子》中最重要的篇章是 《逍遥游》和 《齐物论》两篇,从这两篇入手,对庄子哲学作了进一步的深入分析。他认为庄子哲学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庄子》中的 “这个混沌,并不是像有些唯物主义者所说的尚未分化的 ‘元气’”,“只是一种主观的意境和逻辑的虚构”,“这种混沌的意义只能是唯心主义的”,对庄子哲学中的 “混沌”概念作了 “心” “物”对立的抽象。关锋认为:“庄子哲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主观唯心主义的体系”,在庄子那里,“我”就是 “道”,“道”就是 “我”,于是,从老子的客观唯心主义转化成主观唯心主义。他分析总结了庄子走上唯心主义道路的五点原因:一是追求世界的开端;二是分别相对和绝对;三是从老子的辩证法到相对主义;四是在自由和必然关系问题上的形而上学观点同主观唯心主义及其特征;五是从排斥认识的标准的主观性转化为最极端的主观主义。⑯而任继愈则认为庄子是古代哲学史上一个杰出的无神论者,其哲学体系是唯物主义的。他说:“作为一个唯物主义的哲学家的庄子,他首先肯定了自然界在独立发展着,不是任何人的主观意志所能改变的。庄子认识到客观世界发展变化的规律性和普遍性,这是那些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们所不能认识的,这是庄子哲学思想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此后,任继愈在 《庄子探源》中又发展了这一观点,认为以外杂篇为代表的庄子思想是唯物主义的,以内篇为代表的后期庄学的思想则是唯心主义的。⑰严北溟则主张庄子哲学基本上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但也包含有唯物主义因素。其理由有六点:一是庄子特别强调客观物质世界和客观规律的存在;二是庄子贬低人的主观能动作用,特别强调天道自然无为之旨;三是无论相对主义也好,不可知主义也好,都不能说明庄子是主观唯心主义者;四是对生死问题的自然主义态度;五是庄子的 “无己”和 “忘我”思想同 “唯我论”是直接对立的,而 “唯我论”却是一切主观唯心主义的必然归宿;六是站在文学的角度,从庄子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方面看,都说明庄子不是主观唯心主义。⑱
1980年代以后,老庄道家研究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态势,如冯友兰、陈鼓应、李泽厚、汤一介、涂又光等人的哲学解读,张舜徽、徐梵澄、刘笑敢、崔大华等人的综合诠释,李学勤、李零等人的考古学与古文献学的对比论证,李泽厚、刘纲纪等人的美学阐释等,都取得了重大影响。如刘笑敢的 《庄子哲学及其演变》⑲,李泽厚称其 “从汉语词汇的使用特征来考证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的异同,用全面统计的方法来准确计算词语和内容的出现情况,这显然引入了现代科学观念和方法”,“是解放后少见的全面论述庄子的学术著作”。崔宜明的 《生存与智慧——庄子哲学的现代阐释》⑳,分设逻辑的知与诗意地说、真知论、坐忘论、齐物论、逍遥论五章,对庄子思想进行现代阐释,新见迭出。而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开始的第二次美学热潮,老庄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有人认为,老子美学是中国美学的起点,老子是中国美学的鼻祖。此期老庄研究具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学术界注重原著的整理与诠释校正这一基础性工作;二是论及了老庄与道、儒、佛等传统思想和中国文学史的关系;三是学者的考察层面渐深渐广,涉及到老庄著作的作者、时代、章句校正解释以及老庄思想的方方面面;四是将老庄放在世界文化背景中与西方诸多思想家作出比较研究;五是整体性地纠正了此前老庄研究中的左倾倾向,力求对老庄的历史地位作出客观而准确的判定;六是宏观理论研究与微观考察齐头并进,既有老庄思想体系研究,也有大量的分篇研究和微观段落研究成果面世。
港台地区一直是老庄研究的学术重镇。陈鼓应主编的 《道家文化研究》辑刊,已成为老庄道家学术研究的重要基地,在学术界影响极大。钱穆的《庄子纂笺》、《庄老通辨》,吴康的 《庄子衍义》,严灵峰的 《老子集成》、《庄子集成》等,堪称老庄道家研究的体大思精之作。同时,王邦雄的 《老子的哲学》,余培林的 《老子读本》,黄汉光的 《老子 “无”的哲学之研究》,苏新沃的 《郭象庄学平议》,吴怡的 《逍遥的庄子》,郑峰明的 《庄子思想及其艺术精神之研究》,叶海烟的 《庄子的生命哲学》,陈品卿的 《庄学研究》、《庄学新探》,杜而未的 《庄子宗教与神话》,还有蔡志忠的 《漫画老子:智者的低语》、《漫画庄子:自然的箫声》,等等。其中既有学问专深的学术著作,又有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和阐释语言表现形式方面的通俗性著作,在老庄道家学说的普及性层面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学术界普遍认为台港老庄思想研究成就最大的要数一批具有通识卓见的学者,如方东美、唐君毅、牟宗三等人,学贯中西,打通古今,虽以 “新儒学”名世,但因其学术视野的开阔,大家通才的知识背景,反倒能够站在较高的水平上,得出相较一般的老庄研究专著更加深邃的学术见解。
老庄道家哲学和文化研究一直是海外汉学研究的学术重镇。如日本的老庄学研究,远在推古天皇的圣德太子的 《御制三经义疏》中,就已明确征引《老子》之言;在 《十七条宪法》中,也引用了庄子的文句。到平安朝初期,日本已有 《老子》注疏书20余种。德国哲人黑格尔在 《哲学史讲演录》中指出,“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而道家 “这派的主要概念是‘道’,这就是 ‘理性’”、“道就是道路、方向、事物的进程、一切事物存在的理性与基础”,从而给予很高评价。进入现代后,一大批东西方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曾十分关注老庄之学。其中最著名者有英国科学家卡普拉、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比利时物理学家普利高津和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等。卡普拉的 《物理学之道》专门探讨现代物理学与东方哲学的会通,对于老庄道家思想作了极大肯定;李约瑟的 《中国科技史》认为道家学说对于人类思想的解放和学术创新的自由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他本人因为热爱道家学说,甚至取了个 “十宿道人”的“道号”;普利高津在其论文集 《普利高津与耗散结构理论》的出版 《序言》中说:“在西方,大家很熟悉中国庄子所写的一段名言: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汤川秀树在 《创造力和直觉——一个物理学家对于东西方的考察》中对老庄道家学说推崇备至。显而易见,老庄道家思想已经成为全人类智慧的重要宝藏之一。
四、楚文化考古大发现和楚学研究
1922年2月,安徽寿县出土楚国车马饰具、带钩、铜镜、鼎、壶、簋等铜器㉑。
1933年7月,安徽寿县李三孤堆楚墓被盗掘,出土文物数以千计,包括重达700余斤的铜鼎,由铜器铭文可以推断该墓主为战国末期的楚王,物质形态的楚文化从此引起世人关注㉒。
1942年9月,湖南长沙出土战国中期帛书一件,900多字,字体为楚国古文㉓。
1949年2月,湖南长沙出土战国中期人物龙凤帛画一件,高约30厘米,宽约20厘米,内容为一个细腰的女子,上方有一龙一凤,郭沫若推断画面表现的凤鸟和恶龙斗争的故事,其意义是一位好心肠的女子在幻想中祝祷经过斗争的生命的胜利和和平的胜利㉔。
1951—1956年,在湖南长沙和衡阳等地发掘楚墓约540座,出土东周时代的竹简、毛笔、天平、砝码、琉璃珠等。
1957—1958年,河南信阳发掘长台关楚墓,出土成套编钟和其它一批铜器。
1957—1960年,安徽寿县采集到楚怀王时期的鄂君启金节5枚。
1959年,湖南长沙采集到楚公家 (即楚国国君熊渠)秉戈。
1963—1964年,湖北江陵出土战国中期虎座凤架悬鼓1件。
1965年,湖北江陵出土越王勾践剑1件、战国中期木雕座屏1件、铜器和竹简一批。
1971年,湖南长沙出土战国早期礼器和兵器一批。
1972年,湖北江陵发掘故楚郢都纪南城。
1972年,湖北襄樊出土东周楚国青铜器一批。
1973年,湖南长沙清理出人物御龙帛画1件,二种帛书本 《老子》。
1973—1976年,湖北江陵发掘楚墓558座,出土大量精美漆器。
1973—1979年,湖北当阳发掘楚墓297座。
1973—1980年,湖北大冶发掘铜绿山古矿冶遗址,发现楚国采铜矿井和炼钢竖炉。
1978年,湖北江陵出土战国中期文物2440多件;湖北随州发掘擂鼓墩1号墓,墓主为曾侯乙,出土文物15000多件,铜器总重量达到10吨,有成套编钟、编磬和其他乐器、尊盘、兵器、竹简、漆器等。
1982年,湖北江陵出土战国中期丝织丝绣衣物35件。
1984年,湖北当阳出土春秋晚期漆器2件,铠甲1件。
1986年,湖北潜江发掘章华台遗址。
1987年,湖北荆门发掘楚怀王中后期左尹墓,出土漆奁1件,竹简282枚等。
1988年,湖北当阳出土春秋中期楚国漆器一批。
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1号楚墓出土有字竹简730枚,共计13000余字。内容均为先秦文献,包括道家文献2篇,儒家文献14篇。其中简本 《老子》有甲、乙、丙三种,是迄今为止所见年代最早的 《老子》抄写本。这批竹简承载着丰富而厚重的历史文化信息,代表了当时学术思潮的主流取向,又是道家和儒家学派的源头文献。因此,郭店楚简甫一面世,立即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成为热门的研究对象,学术研究成果不断涌现。
2001年,发掘湖北潜江龙湾遗址,系大型东周遗址群,其中1号宫殿的发掘被评为 “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荆门左冢发掘了3座楚墓;发掘河南信阳黄国墓地、阳河一号墓、南阳春秋墓、信阳罗山春秋早期曾国墓和鹿邑 “长子口”商周墓葬,出土新蔡竹简;发掘湖南常德 “鄂邑大夫”墓。
2002年9月至2003年6月,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湖北省枣阳市九连墩,为配合孝襄高速公路建设发掘出一组高级贵族楚墓及其陪葬车马坑。九连墩战国楚墓一、二号墓发掘文物1000多件套,包括从1号墓挖掘青铜器鼎、磬、镬、人擎灯和玉璧、石质编钟等价值极高的精美文物,并发掘出竹简1000多支;从2号墓头厢里发掘出一组木制礼器,有簋、缶、豆等。还发掘出两个大型车马坑,1号坑33乘车,2号坑7乘车,共80匹马。考古学家认为,九连墩战国楚墓具有四个突出特点:一是首次发现了楚墓有十一个古墓的陵园遗址;二是青铜鼎是科学发掘出来的最大的鼎,各类乐器齐全,尤其是如此规模的成套木制乐器还是第一次;三是发现了1000多支竹简,数量之多也是非常少见的;四是车马坑的规模为全国同类型之最,震惊国内外。
2011—2013年,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纪南城进行了一系列考古工作。
2013年,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再次对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进行全面发掘;河南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南阳夏响铺周代墓地;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展开对城阳城和黄国故城的调查。
2014—2015年,湖北省文物考古研宄所发掘枣阳郭家庙墓地、荆州纪南城宫城区、大冶铜绿山四方塘墓地。
2015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永州蓝山五里坪墓地;湖南省株洲市博物馆发掘茶陵县秩堂镇晓塘故城及周边墓地;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发掘叶县马头山楚长城遗址、信阳城阳城;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察寿县北山、双桥、窑口,淮南毛集胡台孜等地。
而最令人兴奋不已的是,所有这些出土文物,被发掘的墓地,都还只是冰山之一角,目前仅在湖北江陵境内,就还有封堆高6米以上、周长120米以上的大墓59座,据推测是楚国的王墓、公子王孙墓或者其他上等贵族之墓,这些尚未发掘的大型楚墓,里面到底蕴藏着多少珍贵文物,其价值实在难以估算;究竟包含着多少惊人的考古发现,殊难预料。
考古发现推进了楚文化的研究进程,增强了楚文化研究的实证性。科学的楚学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就是考古发掘。微观型的楚文化考古研究着眼于单个器物研究,或者单个墓葬的考古发掘报告,这是楚文化考古研究的基础。由点及面,由个别推及全体。宏观型的楚文化考古研究工作则主要在三个层面展开,即以已经出土的楚文献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楚文物的类型问题、年代问题和区系问题。这三个层面的研究工作工程繁浩,需要巨大的耐心和坚韧的毅力,而且三者总是互相纠结,容易让人产生误判。比如同在楚文化区域内,湖北江陵与湖南长沙就分属于不同的亚区。湖北江陵是楚文化的腹心地域,因此墓制、葬俗、随葬器物等引领楚国风气,而湖南长沙因为地属楚国南疆,在墓制、葬俗、随葬器物方面亦步亦趋,总是落后一步。从考古材料来看,在仿铜陶礼器组合方面,江陵墓是鼎、簠、壶与鼎、敦、壶共存,很少有鼎、盒、壶的组合出现;而长沙一带楚墓则多为鼎、敦、壶与鼎、盒、壶的组合,反倒是鼎、簠、壶的组合极其少见。江陵楚墓多东向,很少例外;长沙楚墓则东南西北向都有,而且多数有些偏向。㉕如果我们只考察长沙楚墓,就容易得出鼎、簠、壶组合要早于鼎、敦、壶组合的判断,而只要对江陵楚墓进行细致的对比性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在陶礼器组合中,簠与敦并没有年代早晚的区别。从春秋到战国末期,楚墓中常见的器物,其形态演变序列已经为考古学家所厘清,在类型学研究上已经存在着多个平等的发展序列可供相互参照,从而增强了基于出土文献来判断楚墓年代的可靠性。
在老庄研究领域,随着一批地下 《老子》文献的出土,相应地也出现了一批研究 《老子》出土文献的论著。比如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两种帛书本 《老子》,随后就出现了数种研究著作,高明的 《帛书老子校注》、戴维的 《帛书老子校释》、尹振环的 《帛书老子释析》就是这批研究成果的代表。而1993年在湖北荆门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的三种竹简本 《老子》,是目前所能见到的《老子》的最早版本,研究专著也已有彭浩的 《郭店楚简 〈老子〉校读》、崔仁义的 《荆门郭店楚简〈老子〉研究》、邹安华的 《楚简与帛书老子》等数种。于此可见,《老子》古本甫经面世,就能立刻成为国内外古代史研究、考古学研究、古代文献学研究、古文字研究、哲学史研究等众多学科领域所共同关注的焦点,出土文献几乎成为近期老庄研究的一条主线。此外,上海博物馆收藏的1200支战国竹简,经整理发现涉及到战国古籍如 《易经》、《诗论》、《乐礼》、《性情论》、《孔子闲居》、《颜渊》、《子路》、《曾子》、《彭祖》等81种,约有3.5万字,内容涵盖儒家、道家、兵家、杂家等多个领域。这批竹简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涉及到的古籍种类上,都要远远超过以往已经公开发表的战国竹简。其中关于老庄的内容,很有可能引发突破性的研究进展。
考古文献的发现也直接推动了楚辞的研究进程,陈桐生将其概括为九个方面:第一,推动了对屈原生辰的研究;第二,揭示了屈原生辰的宗教意义以及屈原生辰与创作之间的种种联系;第三,为批驳楚辞研究中的某些奇谈怪论提供了铁证;第四,为屈原从事巫术活动提供了旁证材料;第五,为屈原作品中某些艺术手法的运用提供了参照物;第六,为确定屈原某些作品的具体创作年代提供了佐证;第七,使唐勒研究有较大的突破,并由此带动了对宋玉作品真伪的研究;第八,考古文献或者与楚辞的某些内容相互印证,或者揭示了楚辞赖以成长的文化背景;第九,考古文献的丰硕成果带来了楚辞研究的思维转换。㉖
楚文化考古材料的真正意义,在于对楚文化研究的整体性推进。张正明将楚文化研究分为三个层次:微观、中观、宏观。考古学范畴内的楚文化研究,属于微观层面。中观层面的楚文化研究,是考古学和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哲学、文学、科技史学、艺术史学等多学科的齐头并进,研究范围突破了考古学,进而拓展到楚国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风俗文化等多个层面,楚文化研究视野也不仅仅局限于楚国历史疆界之内,而是从周代中华文化区的角度来观照楚文化,并注重楚文化与其他地域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在比较研究的视域中突显楚文化的特性。宏观层面的楚文化研究采用世界历史文化的宏观研究视野,注重将楚文化与古代世界的历史文化类型进行比较研究,探讨相互之间的联系,“从而使我们得以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环境和道路、模式和机制、长处和短处、朝气和暮气看得更加真切分明”㉗。当楚文化研究出现相关学科彼此靠近、互相吸收、错综印证、频繁交汇的盛况之际,楚学也就应运而生了。以考古发现为契机,楚文化研究得到了强劲的发展。1980年中国考古学会于武汉召开第二次年会。1981年4月,湖北省楚国历史文化学会成立。同年6月,鄂、湘、豫、皖四省成立 “楚文化研究会”。1983年12月,湖南省楚史研究会成立。1985年6月,中国屈原学会成立。至此,楚文化研究已从考古学领域扩大到了整个历史、文化领域。
伴随大批高质量的楚文化考古发掘报告、楚学研究论文发表出来的同时,一大批楚学研究论著涌现出来:
1967年,台湾学者文崇一出版 《楚文化研究》(台北 “中央研究院”)。
1981年,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编撰 《楚文化新探》 (湖北人民出版社)。
1983年,河南省考古学会编辑出版 《楚文化研究论文集》 (中州书画社)、黄德馨出版 《楚国史话》 (华中工学院出版社)。
1984年,张正明主编 《楚史论丛》 (初集)(湖北人民出版社)、顾铁符出版 《楚国民族述略》(湖北人民出版社)、楚文化研究会编 《楚文化考古大事记》 (文物出版社)。
1985年,香港学者饶宗颐撰著 《荆楚文化》、《楚帛书》 (香港中华书局)。
1987年,张正明出版 《楚文化史》 (上海人民出版社);同年,鄂、湘、豫、皖四省楚文化研究会编 《楚文化论集》第1集出版,截止2017年,已持续出版至第12集。
1986年,河南考古学会编 《楚文化觅踪》 (中州古籍出版社)。
1988年,张正明主编 《楚文化志》 (湖北人民出版社);李玉洁出版 《楚史稿》 (河南大学出版社)、石泉出版 《古代荆楚地理新探》 (武汉大学出版社)、宋公文出版 《楚史新探》 (河南大学出版社)、何光岳出版 《楚源流史》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9年,魏昌主编 《楚国简史》 (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
1990年,何光岳出版 《楚灭国考》 (上海人民出版社),后德俊出版 《楚国科学技术史稿》 (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姚汉荣、姚益心出版 《楚文化寻绎》 (学林出版社)。
1991年,黄德馨出版 《楚爰金研究》 (光明日报出版社)、彭德主编 《楚艺术研究》 (湖北美术出版社)、郭德维出版 《曾侯乙墓综览》 (文物出版社)、高应勤主编 《楚文化考古论文集》 (武汉大学出版社)。
1992年,罗运环出版 《楚国八百年》 (武汉大学出版社)、陈伟出版 《楚 “东国”地理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
1995年,张正明主编的 《楚学文库》18卷出版(湖北教育出版社),包括 《楚史》 (张正明著)、《中原楚文化研究》 (马世之著)、《楚文化的南渐》 (高至喜著)、《楚文化的东渐》 (刘和惠著)、《楚国哲学史》 (涂又光著)、《楚国经济史》 (刘玉堂著)、《楚文学史》 (蔡靖泉著)、《楚辞文化背景研究》 (赵辉著)、《楚艺术史》(皮道坚著)、《荆楚歌舞乐》 (杨匡民、李幼平著)、《楚国的城市与建筑》 (高介华、刘玉堂著)、《楚人的纺织与服饰》 (彭浩著)、《楚系青铜器研究》 (刘彬徽著)、《楚国的货币》 (赵德馨著)、《楚国风俗志》 (宋公文、张君著)、《楚国的矿冶髹漆和玻璃制造》 (后德俊著)、《楚系墓葬研究》 (郭德维著)、《楚系简帛文字编》(滕壬生著)等;王崇礼出版 《楚国土木工程研究》(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
1996年,魏昌出版 《楚国史》 (武汉出版社);张正明、皮道坚主编 《楚美术图集》 (湖北美术出版社)。
1997年,石泉主编 《楚国历史文化辞典》 (武汉大学出版社)。
1998年,张正明、刘玉堂合著 《荆楚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9年,王杰主编 《楚国史编年辑注》 (湖北人民出版社);方培元主编 《楚俗研究》 (湖北美术出版社)。
2000年,杨权喜出版 《楚文化》 (文物出版社)。
2001年,蔡靖泉出版 《楚文化流变史》 (湖北人民出版社);尹振环出版 《楚简老子辨析》 (中华书局);武汉市楚文化学会主编的 《楚文化知识》丛书出版 (湖北教育出版社),丛书包括 《再现楚国:武汉东湖楚城》 (程涛平著)、《光耀东方:楚国的科技成就》 (后德俊著)、《励精图治:楚国的名君》 (郭德维著)、《文明之光:楚国的青铜器》 (万全文著)、《楚市商贾:楚国的商业与货币》 (刘玉堂、张硕著)、《千古绝响:楚国的文学》 (何念龙著)、《激情浪漫:楚国的艺术》(邵学海著)、《楚地精魂:楚国的哲学》 (刘韶军著)、《楚制典章:楚国的政治经济制度》 (顾久幸著)等20种。
2002年,张正明、邵学海主编 《长江流域古代美术 (史前至东汉)》 (共6册,湖北教育出版社);丁四新主编 《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李玉洁出版 《楚国史》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3年,董泽芳主编的 《荆楚文化研究丛书》第一辑出版,包括 《楚辞影响史论》 (孟修祥著)、《楚艺术图式与精神》 (王祖龙著)、《文子探索》(王三峡著)、《楚国思想史》 (徐文武著)、《楚学札记》 (魏昌著)、《袁宗道集笺校》 (孟祥荣著)、《楚国史》 (魏昌著)、《楚国宗教概论》(徐文武著)等 (湖北人民出版社)8种;李学勤、徐吉军主编的 《长江文化史》出版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4年,郑刚出版 《楚简道家文献辨证》 (汕头大学出版社)。
2005年,孟修祥主编的 《荆楚文化研究丛书》第二辑出版,包括 《屈骚艺术研究》 (毛庆著)、《楚墓建筑研究》 (王从礼著)、《楚天文学研究》(王胜利著)、《楚国科技》 (孟修祥著)、《荆楚文化哲学与中国现代文学》 (刘保昌著)、《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与荆楚文化》 (罗昌智著)、《鹖冠子译注》 (徐文武著)等7种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6年,罗运环主编 《荆楚文化》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07年,张正明出版 《秦与楚》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何新出版 《楚帛书与夏小正新解:宇宙起源》 (时事出版社);季羡林、汤一介、俞伟超、张正明、章开沅、袁行霈、冯天瑜等主编的《长江文化研究文库》出版 (湖北教育出版社),包括七大系列,一共2000余万言,包括 《长江流域民族格局的变迁》 (张正明著)、《长江流域服饰文化研究》 (刘玉堂、张硕著)、《长江流域的岁时文化》 (夏日新著)、《长江小说史略》 (俞汝捷、宋克夫、韩莓著)等50多种; “荆楚文化普及丛书” (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包括 《荆楚百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周至、吴艳荣著)、《荆楚百件大事》 (陈绍辉等著)、《荆楚百处名胜》(夏日新著)、《荆楚百位名人》 (张硕著)等。
2011年,刘玉堂主编的 《楚学论丛》第一辑(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为楚学研究成果集中展示的舞台,此后 《楚学论丛》每年出版一辑;同年,罗运环的 《出土文献与楚史研究》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2012年,刘玉堂主编的12卷本 《世纪楚学》(湖北教育出版社)问世,包括 《楚国思想与学术研究》 (徐文武著)、《楚国法律制度研究》 (陈绍辉著)、《楚国礼仪制度研究》 (杨华著)、《楚国历史地理研究》 (左鹏著)、《楚国封君研究》(郑威著)、《楚国交通研究》 (刘玉堂、袁纯富著)、《楚国农业及社会研究》 (程涛平著)、《楚国水利研究》 (刘玉堂、袁纯富著)、《楚国饮食与服饰研究》 (姚伟钧、张志云著)、《楚简册概论》 (陈伟著)、《楚国铜器与竹简文字研究》(李天虹著)、《楚器名物研究》 (黄凤春、黄婧著)等;同年,丁凤英主编的 《荆楚文化丛书》在武汉出版社出版,这套丛书由湖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组织50多位专家学者,历时三年编撰而成,分为胜迹、史传、学术、文艺4个系列,一共40卷,1200余万言,堪称宣传、普及荆楚文化知识的鸿篇巨作。
2013年,刘玉堂、赵毓清主编的 《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湖北卷》 (中华书局)出版,该书汇聚了湖北地域文化史之大观,突出了湖北地域文化之精髓,总结了湖北地域文化之特质,可以视为一部全景式生动展现湖北地域文化的文化史巨著㉘;同年,郭德维 《楚史·楚文化研究》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5年,天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荆楚文化系列丛书”,包括袁红、王英哲的 《楚城春秋:荆楚古城文化》,谢苏、冯芳、熊鹤群的 《楚音楚韵:荆楚文学与艺术》,石定乐、孙嫘的 《楚民楚风:荆楚民俗文化》,蔡烈伟、石芬芳的 《楚天茶话:荆楚茶饮文化》,韩鹏的 《楚天食府:荆楚饮食文化》,刘建明、尉迟晓春、黎江川的 《艺展楚天:荆楚工艺美术》等,这套丛书志在普及荆楚文化;同年,宋亦箫的 《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于长春出版社出版;胡国铭的 《吴楚文化研究》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王纯杰的 《大鹏展翅兮扬四方:楚文化艺术珍品图典》于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6年,冯天瑜总编的 《荆楚文库》丛书首批15种22册图书在武汉出版,包括 《神农本草经》、《楚辞章句》、《秦简牍合集》、《楚地出土战国简册》、《辛亥首义史》等,《荆楚文库》纳入列选书目1372种,其中 “文献编”725种,“方志编”396种,“研究编”251种,约1600册;沈嘉达主编的 《荆楚文化与影视传播研究》在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出版;林习珍、罗运环主编的 《家风·政风·民风——荆楚文化与公民伦理道德礼仪规范》在人民出版社出版;武清海主编的 《荆楚文化与法治湖北》于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陈昆满主编的 《青年学者论荆楚文化》在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2017年,孟修祥主编的 《荆楚文化研究丛书》第三辑出版 (湖北人民出版社),包括孟修祥 《楚歌研究》、吴松 《荆楚方言词汇》、周家洪 《楚国重要君王研究》、吴勇 《楚国易学研究》等;方士华的 《瑰丽楚地:荆楚文化特色与形成》在现代出版社出版。
在上述楚学研究论著中,不乏重要的具备学术突破性和创新性意义的著作。如 《楚文化史》是中国大陆研究古代地域文化史的第一部著作,该书充分利用考古资料和传世文献,综合运用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将楚文化置于周代中华文化的宏大背景之中予以多视角、全方位的历史考察,首次对楚文化的源流、性质、内涵、特征、地位及其影响等重要问题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证。 《楚文化史》既是对此前楚文化研究的学术总结和整体超越,同时也是“开风气”之作,已经成为楚文化研究的 “元典”性著作,后来的楚文化研究基本上在张正明先生开创的研究范式中前行,其 “五个时期”、“六大支柱”之说,也已成为学界共识。 《楚文化史》于1989年荣获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魏昌的 《楚国史》纵向梳理楚国八百年的漫长历史,探讨楚人的早期历史与文化、商周时期楚国的建立与发展、春秋时期楚国的崛起、楚成穆王争霸中原、楚庄王立威定霸、晋楚并霸与弭兵、吴破郢与春秋末楚国的复兴、春秋时期楚国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封建生产关系的产生、春秋时期楚国文化的发展、战国初楚国的内外形势与吴起变法、楚宣威王统治时期楚国的鼎盛、战国中后期楚国的逐步衰落、楚国的败亡、战国时期楚国经济的迅速发展、战国时期楚国文化的重大成就、楚国民族关系等重要学术问题,既有纵向度的楚史演变,又有横向度的文化、经济、政治、外交等角度的宏观考察和比较研究,具备相当的学术史意义。张正明主编的18卷本 《楚学文库》则深入、具体、全面、综合地展示了波澜壮阔、惊采绝艳的楚国历史文化画卷,是楚学研究成果的全面总结。著名学者季羡林、张岱年、任继愈、庞朴、刘梦溪、俞伟超、邹衡、瞿林东等人,都对 《楚学文库》编辑出版的重要意义和学术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 《楚学文库》出版后,先后于1996年、1997年荣获第十届中国图书奖和第三届国家图书奖,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反响,成为关于先秦时代楚国历史文化研究的代表作。 “楚学”至此巍然耸立,蔚为大观。刘玉堂主编的12卷本 《世纪楚学》致力于楚国封君制度、法律制度、历史地理、农业水利、交通器物、饮食服饰研究,极大地开拓了楚学研究的学术空间,内容丰富博大,研究精深透彻。正如李学勤所说:“《世纪楚学》选题精当,设计科学,主编和作者都是长期从事楚学研究的知名学者,且年富力强,故我相信这套丛书能够代表楚学研究的前沿水平。”
从宏观层面来看,凝聚了众多学者智慧和心血的楚学研究,其学术史意义在于发现和恢复了楚文化的本来面目,进而在中华文化版图上再现了南国文化的风采。㉙同时,楚学研究成果也让我们认识到,楚文化曾经以其惊采绝艳的独特风姿,与希腊文化 “齐光竞辉”,“宛如太极的两仪”,是当时人类文化史天空中的耀眼的双子星座。我们为曾经拥有过的辉煌灿烂的楚文化而备感光荣与自豪。
五、楚学研究的问题与展望
“学术乃天下公器”。对于源远流长、影响及于寰宇的楚学来说,尤其如此。在前文所述的楚学研究史资料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学术大师,都曾经在楚学研究中贡献过自己的心血。而在故楚所在的湘、鄂、豫、皖等现行行政省份中,则以湖北省的研究力量最强,社会各界最为重视。湖北省内专门研究楚学的重要机构有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所、长江大学楚文化研究院、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楚学研究所等。
毫无疑问,楚学及其研究成果,已经成为湖北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看到楚学研究已经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楚学研究尚存在着若干需要注意的问题。
第一,楚学是一门伴随着考古发现成长起来的学科,但是迄今为止,尚未有对于楚王墓葬的正规发掘,可以预期的是未来楚王墓葬的正规发掘一旦实施,一定会推动楚学研究的整体性提升。在现有学术环境中,类型学、计量史学等研究方法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同时对于楚学研究中的 “个体”和 “殊相”也不能忽视。
第二,在楚学研究的理论指导与研究方法方面,有些学者的理论素养不足,尤其是现代学术素养缺乏,研究方法过于陈旧单一,研究视野不够开阔,学术整合力度不够。比如考古学界只重视已经出土的楚国物质文化,史学界只重视对楚国历史文献的考察,民族学界只重视先秦民族关系的考辨,文学界只重视屈赋庄文的创作风格与审美意义,民俗学家只重视文献所载的民族生活习惯与民俗事象,视野较为狭窄,打破学术壁垒限制的综合性研究不够。未来的楚学研究必须突破诸多学科的界线,将考古、史籍、采风有机结合起来,将宏观研究与微观考证结合起来,如此才能让楚学研究跃升至博大精深的境界。
第三,楚学研究材料散杂,为了便于楚学研究持续走向深入,需要对中西古今的相关文献资料进行收集汇编,对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考古材料、学术论著等作 “题解”、“资料索引”、“内容摘要”,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可以编纂 《楚学全书》,“大知观于远近”,这项基础性的资料工作做好了,就可以有效规避当前楚学研究领域出现的选题重复,观点雷同,材料陈旧,引用相关文献不全面、不准确等诸多问题。同时,楚学研究既是集体性的研究工作,也是个体性的创造性的研究工作,作为人文科学的分支,学者个体性的苦心孤诣和默察独探,决定了研究成果的深度和高度。我们必须发挥研究个体对于相同材料的不同的阅读、分析感觉,决不能以已有研究成果的 “群论”压制 “独语”,以已经形成的所谓 “学界共识”反对、压制 “个体独见”。
第四,楚学研究为现实服务的问题。楚学及其研究既然是 “文化软实力”,那么我们就不宜于将其作为 “产业硬实力”来要求,或者以项目工程的实施方式来进行硬性 “操作”和 “推动”。前些年所谓的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地方性举措,效果都不是很好,其实是对文化和经济的双重伤害;“古代楚文化为现实服务”,其实也是对 “古代”和“现实”的双重伤害。文化产业、文化经济可以借用楚学的文化资源,进行现代化的改造或包装,如周韶华的国画,唐小禾的壁画,叶浅予的美术创作,杨书案的长篇历史小说 《老子》 《庄子》,刘醒龙的长篇小说 《蟠虺》,武汉市歌舞团的 《九歌》,湖北省歌舞团的 《编钟乐舞》,大型电视连续剧 《芈月传》,东湖磨山的楚天台、楚市、楚碑、雕塑,武汉音乐学院创作的楚系乐曲,书法家对楚国 “鸟书”艺术的借鉴与创新,江陵的楚都文化旅游开发,荆州博物馆的楚文物仿造等,都借用了楚学符号和楚学内容,产生了较好的社会反响,有些作品也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但楚学作为文化软实力,其主要功能并不在于为地方政府增加了多少GDP的贡献值。我们尤其要反对种种以 “伪文化”的形式进行 “文化造假”、“人为复古”、“制造历史遗迹”的短视行为,反对以楚文化带来了多少游客,增加了多少就业机会等作为地方政绩考核的目标。我们认为,最高层次的文化软实力,乃在于对楚文化精神的真正继承。而楚文化精神的核心价值,正如张正明先生所概括的:“一是不惮躐等破格的进取精神,二是不分此畛彼域的开放精神,三是不厌追新逐奇的创造精神。”㉚进取、开放、创造,难道不应该是所有文化软实力的内涵和精神吗?
九万里风鹏正举,三千年楚凤腾飞!走过筚路蓝缕的艰辛路程、如今已如中天丽日的楚学研究在将来必定会取得新的更大的成就,诚所愿也!
注释:
① 张正明:《编者献辞》,《楚学文库·楚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②⑤ 张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1页。
③ 司马光:《续资治通鉴》卷67,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912页。
④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南北学派不同论》,《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0页。
⑥刘玉堂、刘保昌:《开启文学自觉时代——宋玉及其创作综论》,《宋玉及其辞赋研究:2010年襄樊宋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
⑦ 参见崔富章:《明汪瑗 〈楚辞集解〉书录解题》,《屈原研究论集》,长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⑧ 参见金开诚、葛兆光:《汪瑗和他的 〈楚辞集解〉》,《文史》第19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⑨ 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刘刚强辑:《王国维美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页。
⑩ 劳伦斯·A·施奈德:《楚国狂人屈原与中国政治神话》,张啸虎、蔡靖泉译,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⑪ 姚莹:《寸阴丛录》卷4《老子》,黄山书社1991年版,第182页。
⑫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页。
⑬ 吕振羽:《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80—281页。
⑭ 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文风书局1944年版,第161页。
⑮ 冯友兰:《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光明日报》1957年1月8日。
⑯ 关锋:《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⑰ 任继愈:《庄子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新建设》1957年第1期。
⑱ 严北溟:《如何评价庄子的哲学思想》,《文汇报》1962年6月19日。
⑲ 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⑳ 崔宜明: 《生存与智慧——庄子哲学的现代阐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㉑ 参见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南京胜利出版公司1947年版。
㉒ 李景聃:《寿县楚墓调查报告》,《田野考古报告》1936年第1期。
㉓ 商承祚:《战国楚帛书述略》,《文物》1964年第9期。
㉔ 郑振铎:《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第1辑,上海出版公司1951年版;郭沫若:《关于晚周帛画的考察》,《人民文学》1953年第11期。
㉕ 郭德维:《楚墓的发现和研究》,《楚文化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㉖ 参见陈桐生:《二十世纪考古文献与楚辞研究》,《文献》1998年第1期。
㉗ 张正明:《楚文化的发现和研究》,《文物》1989年第12期。
㉘ 陈文华:《地域文化的上乘之作》,《江汉论坛》2015年第5期。
㉙ 张正明:《历史文化的多元复合与二元耦合》,《张正明学术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36—737页。
㉚ 张正明:《弘扬楚文化之四种境界》,《今日湖北》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