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重塑《聊斋志异》的小实验
2018-03-30罗佐欧
罗佐欧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今年出版的《受戒》,全文收录了汪曾祺改写的系列小说《聊斋新义》(只完成12篇)。作品脱胎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与原作相比,主体的内容没有大的变化,但情节化繁为简、清晰明快,又增加了一些生活的场景或细节,人物变得更具体、可感。这些小说不只是一种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对原来故事的简单转换,而是在语言、人物、意义等多个层面都进行微妙地重塑,通过他的改写和再造,它们最终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
这是一组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在趣味性这一点上并不输给原作。弥漫在《聊斋志异》中的那团恐怖气息被褪得更淡。我读到的是一个生趣盎然、充满流动性的世界,人与万物是浑然一体的,实与虚、生与死、阳与阴的界限也不是那么的必然、绝对,彼此间可以流畅地交谈与转换,让人联想到奥维德的《变形记》。《黄英》中两个菊花精变成姐弟,能“花隨人意”地培育出各种奇异的菊花,令爱菊者马天才惊诧不已。《陆判》中十王殿的判官轻而易举就能给朱尔旦换别人的心,给他的妻子换别人的头,两人依然活着,而且在同一个身体上仿佛都同时活着两个人。《人变老虎》中这点更为显著,向杲渴望变成老虎为兄长报仇,他向着神庙墙上画的老虎喊:“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喊着喊着身上就长出毛来,再一看,已经变成一只老虎。报完仇后,他又希望变回去,于是“想着想着,他觉得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全都掉了”。
汪曾祺改写《聊斋志异》的最初意图,是“做一点实验”想使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具有一些“现代意识”。汪曾祺在改写的时候,带着现代的审美、道德的评判眼光重新审视这些故事,对小说原来携带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修正、强化或摒弃,他试图通过小说传达的,也是这样一种现代生活的态度、观念和认知。例如《蛐蛐》一篇将原来《促织》的儿子从蛐蛐变回人、父亲被受官加爵的大团圆结局改成儿子变成蛐蛐,帮助父亲解脱困境后最终死去,增加了小说的悲剧性和感染力。《捕快张三》中张三在得知妻子出轨后虽然愤怒,但阻止了妻子自尽,说出一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这种大度宽容的观念即使在当下都是罕见的。《陆判》中判官按照朱尔旦的愿望将一颗貌美女子的头换给妻子,她再也认不出自己,小说结尾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这种对自我的追问具有很鲜明的现代性,甚至可以和米兰·昆德拉的《搭车游戏》类比。
还有一些篇目,汪曾祺有意减弱了其他成分的分量,着重突出了其哲理性的主题,使之获得更深一层的意味。尽管这些哲理性笔记朴素、简约,而且并不形成一种系统的认知,各自分别体现着来自儒释道不同方向的影响,但就单篇而言,这些闪烁的火花点亮了小说本身,赋予小说一种灵动的思想性,使之不再只是奇闻异事的记录。
《牛飞》像一则寓言,彭二梦见自己买回的牛长翅膀飞了,顾虑之下决定把牛卖了,恰巧在路上遇到一只正捕食的鹰,抓的时候不料鹰挣脱,卖牛的钱也被叼走了,一个老头说“世上本无所谓牛不牛,自然也即无所谓飞不飞”,寓意对人生得失的释然。《画壁》写商人朱守素在一个佛寺看到一幅天女画,画中天女之美唤起他的欲念,想入非非,不觉竟进入了画中、与天女同住,直到同伴寻找、长老弹画壁,他才恍然出来,小说借长老道出对真与幻的认识:“幻由心生。心之所想,皆是真实。”《同梦》写士人、妻子和小舅子三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他们都梦到士人出轨,妻子发现,小舅子扔石头把士人的头砸破。这让人想到博尔赫斯改自《一千零一夜》的小说《两个做梦人的故事》,对这种神奇“巧合”的发现背后隐含着对世界神秘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