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皆为虚妄

2018-03-30孙睿

当代 2018年2期
关键词:芒果

孙睿

1.缘起·处女作

米乐终于当上导演。他的第一部电影开机了。此时,距离他导演系毕业已经过去十三年。

米乐打小喜欢看电影。爸爸所在的大学每周末都放电影,米乐的家就在大学里。周末吃完饭,他拿着马扎儿,顺厕所的窗户跳进学校礼堂,在过道找个好位置,支开马扎儿,黑暗中一边挠着蚊子咬的包,一边津津有味地看完一部部电影,度过一个个周末的夜晚。

三部《大决战》中隆隆的炮声,让米乐血脉偾张;《妈妈再爱我一次》里的生离死别让米乐整个周末沉浸在悲痛中;《鹰爪铁布衫》里被捏碎的鸡蛋,让身为男孩的米乐坐在椅子里都觉得疼。银幕上发生的一切,神奇而真实。多年后,已上高三的米乐去考电影学院的文学系和导演系,文学系没过三试,导演系榜上有名。

那个暑假是米乐最快乐的日子,他以为用不了多久,自己拍出的电影胶片也能装进放映机,一圈圈转动着,被一束光柱投射在银幕上。那时,他将有一个新的称呼:导演。他渴望向童年和生活致敬。在米乐看来,电影里面的才是更真实的人生,否则不会有人在影院的黑暗中开怀大笑或黯然神伤。画面上那些因胶片自然磨损而放映出来的划痕,像是在人生这篇课文的字里行间画下的一道道横线,留下一笔笔记录。

然而十七年过去了,胶片的时代已经结束,洗印厂纷纷关张倒闭,米乐仍没有拍出一尺胶片。数字时代来临,米乐并没有因为摄制耗材成本降低而当上导演。哪怕中国电影票房呈井喷之势,2017年大年初一一天票房就到了八个亿,也跟米乐没一点关系。这时,他已经三十五岁。

米乐还住在大学的老房子里,这些年他有些导演以外的收入,给父母在四环外买了房,让父母搬到新房住。他们已經退休,不需要守着学校了。老房子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灰砖楼,三十多年的风雨给楼体上了一层包浆,让原本就幽暗沉稳的青灰色更加古朴。每到夏天,楼身上长满绿色的爬山虎,一片青翠将青灰的楼体包裹住,使得这栋楼更有些超现实,似乎外界的事情和这里每个窗口内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楼有了一种高傲、清冷的人格,楼里进出的人大多也都是这种表情,包括米乐。他所干的事儿虽然和这所学校没什么关系,但是他的文艺情结让他留在了这里,他不喜欢一出门就是社会,有层学校保护着他,能在居住空间上吻合他的内心空间。况且这所学校还在三环边,出行方便,他还要为自己做导演的事情奔波。

2017年的除夕米乐是在父母那边过的,吃完年夜饭,在这过的夜。父母搬来的时候就给他留了一张床,他是独生子,父母希望他能多来。初一吃完饺子,米乐想回自己那,他妈说过年这几天就待这吧,反正他也没事儿可干。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反正你也没媳妇,初二不用回娘家,也没工作,初七不用着急上班,在这还能吃口现成饭,虽然就是一闲人,那妈也愿意给你做饭。

要是搁以前,米乐早急了。这两年信了佛,他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倒觉得他妈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他给逼的。老太太快七十了,还没当上奶奶不说,连儿媳妇也没有,出去跳广场舞都不好意思和别的老太太聊家事。以往过年的时候,饭桌上老太太还催米乐赶紧找个媳妇,米乐的爸倒向着米乐说话:既然走了做学问这条路,就不要遗憾没有做丈夫和做爹。米乐他妈会问,可是做的学问在哪儿呢?米乐爸会说,学问不是种地,不需要每年都看到什么。米乐爸爸是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留校的,没教过什么正经课,大部分时间在教务处工作,虽然没做过学问,但是尊重做学问的,每次提起学校那几个在学术上有建树的老同事时,都满怀敬意。米乐妈的学历和工资都比米乐爸低,单位也没米乐爸的好,过年发的年货水准就差一大截,因此在世界观和价值观上甘拜下风,不和米乐爸争论。后来看到父子二人一条心,她也就放弃当奶奶的愿望了,同时委屈自己广场舞散了赶紧回家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但这心病还在,话里话外都透着不甘心。

尽管他的人生在他妈那被否定,但被自己的爸认同,米乐在父母家也能住得心安理得,况且这房子是他给他们买的,没有固定工作并不意味着不挣钱,也没耽误他孝敬父母推动全

家实现小康。

初一晚上,他自己看了场电影。作为一个导演系毕业没拍过电影但仍洁癖般热爱着电影的人,他对中国电影目前的盛况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看一部电影而已。看的电影乏善可陈,电影院里却人满为患,吃着爆米花,啃着烤香肠,真诚地笑着,米乐很不理解——首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会笑,还笑得这么真诚;更不理解的是,难道过年在家吃得不够好吗,怎么刚初一就来电影院吃这种东西?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米乐也反思过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和别人那么不一样,思考的结果是米乐觉得自己有洁癖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初二中午吃完饭,他没事儿干,正犹豫着是网上下个外国电影看看,还是出去再给中国电影捧个场的时候,手机来电话了。

这两年,手机很少会在过年这几天有电话。平时打骚然电话问你贷不贷款买不买或卖不卖房的也要过年,认识的人拜年靠微信和短信就解决了,特意打来电话的,一定是有别的事儿。

米乐拿起手机一看,显示的是位韩国友人的名字,国际长途,接通。

“新年快乐!”电话里先冒出一句中国话的女声。

“新年快乐!”米乐送出2017年嘴里说出的第一句拜年话。

“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

来电话的是位韩国女士——以前是女生,五年前米乐给她上过剧作课。

那是2009年下半年,米乐导演系毕业五年了,在追逐自己导演梦的时候为了生活,写了一部电视剧。也没怎么上心写,播出时收视率却超乎预期,米乐也因此成了抢手编剧,片约不断。但是米乐没有趁热打铁再写部续集多挣些钱,而是趁各影视公司约他见面谈合作的时候畅谈自己的电影梦。人家想请他来做电视剧编剧,他非说自己要做电影导演,完全是两件事情。结果一年过去了,新电视剧剧本也没写,电影导演的梦依然遥远,自己刚有的那点小名气也快过气了。这时候当年的老师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回电影学院教剧作课,正缺老师,不在编,先教一年,一年后去留看个人意愿。米乐觉得学校是个平台,接触的人多,方便促成自己拍电影的事儿,每周几次课并不怎么占用时间,便应下来。

到了第二学期,表演系进修班也要上剧作课,没人教,就管导演系借老师,米乐又去了表演系支教。进修班学制一年,学员都是对表演有兴趣或有点演戏经验期待更上一层楼,无国籍限制。这届就有一位韩国女生,在韩国演过两部韩剧的小角色,中文说得不错,来进修表演。米乐比这班学生的平均年纪大不了多少,甚至还比有些人岁数小,年龄相仿,吃喝玩乐能凑到一起,师生关系处得不错。半年后这个班结业,吃散伙饭,互留电话,饭后大家在饭馆门口以表演系特有的方式告别——紧紧拥抱,然后各奔前程。米乐和每个人都拥抱了,但他只记得这个女生在拥抱时说的话:

“老师,期待你的获奖剧本早日被你拍出来。”

并不是因为班里只有这一位外籍学生,所以米乐记得清楚。而是这句话说到他的心里,代课的这半年,欢声笑语不断,只有这个女生在此时触碰到米乐的梦想。或许女生只是一句随意的祝愿,仍让梦想的主人浑身一颤,就像球场上哪怕一次不经意地抬腿,被踢到要害的人也会蹲地上疼半天。

米乐听完,由衷地说了声谢谢。最后韩国女生在“老师加油”的结束语中,撤回自己的胳膊。

女生所说的剧本,是米乐刚刚给“青年导演计划”投稿的一个电影剧本,得了二等奖,组委会的说法是获奖剧本将在三年内拍摄完成。颁奖活动做得轰轰烈烈,结果三年过去了,这个剧本没有人再提起,米乐也没有得到一个为什么不拍摄的确切答复。

“来中国了?”米乐在电话里问女生。

“在首尔。”女生中国话说得依然流利。

“挺好。”米乐不知道接下来该起什么话头。

“老师后来拍电影了吗?”女生问得直接。

“没。”米乐回答得干脆。

“为什么不拍?现在中国电影票房这么

好,昨天一天就卖了八个亿。”

“嚯,这事儿都传到你们那了。”米乐语气充满不屑,这反应并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是他看不惯现在这些电影的风气,觉得不叫电影,不过是在银幕上放了一段段九十分钟的娱乐视频而已,有些想娱乐还娱乐不起来。这种看不上,旷日已久,这也是米乐迟迟没有当上导演的主要原因——对电影的标准要求太高,而自己又没拍过,没有一个投资人相信新导演的处女作会以这么高的标准完成,于是米乐那些对电影的理解,在投资人们看来就成了不可信。

“中国电影市场太好了,我们公司想参与一下。”女生开诚布公,“你的那个获奖剧本拍了吗?”

女生说她还在做演员,在韩国签了一个小公司,公司也做影视开发,一直想进入中国市场,昨天中国的票房纪录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发动全公司人员寻找能进入中国市场的项目。女生就想到了米乐和他的剧本。

“还没。”米乐都快把这事儿忘了,“那剧本觉得没意思了,这两年正弄一新的。”

“新剧本能不能发我看看?”女生在电话问。

中国的年,韩国人不过。当中国影视公司刚刚结束春节长假的时候,韩国的影视公司已经看完了米乐的剧本,并带着合同出现在北京。

“我还没拍过电影,他们怎么那么痛快就让我当导演了?”米乐不敢相信。

女生告诉米乐如果他是老导演,还未必用他拍,公司就是看重新导演的想象力和锐利,同时为了保证质量,会给米乐配一名经验丰富的监制。韩国电影发展得快,就是敢用新导演。

韩国电影票房总值因人口差距悬殊不如中国,但电影工业的发展已经远超中国,米乐相信韩方的执行能力。女生也很得意自己推荐的项目被公司选中,她可以获得在这部影片中出演的机会。她现在还只是一名演员,演员就需要不停地找工作,不像明星,同时被若干份工作找。

这次来京会见,女生也跟来了,作为曾经的师生,有这层关系在,洽谈亲切热烈且高效。她见证了米乐在元宵节这天,签下人生中的第一份电影导演合同。

开机时间定在四月,前面有两个月的时间用来改剧本和筹备,早开机早上映,争取2018年的春节能和中国的广大观众见面。一天票房就八个亿啊,哪怕分到百分之五,也是四千万,一个春节下来就是两个多亿,折合韩币四百多亿!韩国公司的老板感叹着。

请来的监制是位香港人,拍过不少港片儿,经验丰富,技术上有保障。摄影师是米乐自己找的,电影学院的同学,也毕业十多年了,拍过若干部大片,两人熟悉,好沟通,对此韩国公司没有异议。制片人,也就是负责给剧组做预算和花钱的这个重要职位,韩国公司请了一个六十岁出头的中国老制片人来负责。他熟悉中国国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拍戏,和各种岁数的中国导演打过交道。以前他作为中国剧组的制片人去韩国拍过戏,韩国公司和他有过接触,这回韩国公司第一次涉足中国市场,把这重任交给他。

完成签约工作,女生准备回韩国,等待四月开机前再进剧组定装。临别前,米乐单独请女生吃了顿饭,以示感谢。之前两人见面都是在会议桌上,主谈工作,这回两人叙旧为主。

在米乐的询问下,女生讲了自己回韩国的这几年干了什么。听上去她是个上进的人,就是不太走运,拍的片子没什么反响,被她拒绝的片子却都火了,捧红了一个个新人,她眼看着自己过了三十岁,而这个年龄段的角色在韩国都被全智贤垄断着。

“那你这次来演我的处女作,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米乐给女生的杯里倒上红酒。

女生上过米乐的课,熟悉他的说话方式,举起酒杯:“所以不要给我写太多戏。”

两人碰杯。

“你結婚了吗?”女生将在米乐的电影里出演一位丈夫出轨的妻子,所以米乐这样问道。

“结了,又离了。”女生并无遮掩,“你呢?”

“没机会离,更没机会结。”似乎这样说才能化解米乐这个问题的不合时宜。

倒是女生表现得更坦然:“结不结婚不那么重要。”

“有没有婚姻经验还是不一样。”米乐进一

步解释,“我是想把你那部分戏改得更真实、更揪人。”

“韩国女人结婚后就不怎么出来工作了,我喜欢工作,所以离了婚。”女生端起酒杯,落落大方。

饭后,米乐给女生送回酒店,便迫不及待回家改剧本。女生离婚的原因让他对剧本中的女性有了新的想法。

两个月的筹备期很顺利。香港的监制很职业,懂得配合,为米乐干了不少添砖加瓦的事儿。摄影也是老同学,交流毫无障碍。老制片人不每天都出现,安排了一个执行制片人,巧的也是米乐这届的同学,管理系的,没有年龄代购,同学之间沟通方便。四月初,电影如期开机。

前一个月的拍摄没碰到太大的困难,米乐第一次拍电影,有些想法不好执行,摄影师和监制经验丰富,能把米乐的想法最大程度在镜头中实现。这天要拍女演员的一场戏,原本这场戏的内容是女人买了活鱼回到家,正要做糖醋鱼——她老公喜欢这口,突然发现老公出轨的证据,于是女人把鱼拎到河边,放了。表面上看女人很平静,通过给鱼放生,寓意“放手”,表现她“想开了”,然后日后她老公突然死掉,让观众联想到女人放生鱼时的冷静其实是对蓄谋杀夫的遮掩,自然將她当成怀疑对象,最后谜底揭开,并不是她。

监制突然找到米乐,建议这场戏改一改,从女人发现老公出轨后,改成女人残暴地把鱼杀了,厨房洗菜盆里血淋淋的,溅得女人脸上也都是血,然后接下一场,她把自己清洗干净打扮漂亮,坐在餐桌前,对面是她老公。洁白的餐桌布上,摆放着刚才那条被杀的鲤鱼,侧躺着,眼睛直愣愣地向上盯着,身上已经被浇了汁,撒了香菜和葱叶,鱼头旁还盛开着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描述完,监制分析了为什么剧本改成这样会更好,这是一部情爱悬疑惊悚电影,这场戏需要完成的任务是让观众将女人锁定为凶手,然后再解套。之前“放生”的表现手法太含蓄,展现女人内心的方式偏文学的隐喻,无法简单而有效地表现出女人想杀老公。现在这么一改,厨房残暴的视觉场面和之后貌似平静的一顿晚餐,给观众一种“风平浪静下暗流涌动”的感受。监制以他参与过近百部港片儿拍摄的经验告诉米乐,商业片要拍得通俗而直接,不能文艺腔,“有观影障碍,就是把票房挡在门外。”

米乐完全能够理解改完的意图,可有个坎过不去:“戏可以改,但鱼不能杀。”

“为什么?”

“我受了杀戒。”米乐说。

2.因果·电影梦

米乐是两年前开始信佛的。说到信佛,得从米乐十几年前的生活说起。大四的时候,眼看就毕业了,米乐决定找个女朋友。之前不是不想找,是时机没成熟,米乐能看上的,不喜欢米乐,能看上米乐的,他又不喜欢,结果就一直旱着,看着别人不停地互相开苞、共同成人、分分合合。直到大四开学,又一批大一表演系女生入校了,米乐觉得必须在这拨新生里给自己划拉个女朋友了,趁着她们还涉世未深,再晚又成别人的了。

正好这时候出现这么一个女生,长得也符合米乐的银幕标准——小时候在电影院混多了的男生,对美好女性的印象都停留在童年时期银幕上出现的那一张张女性的脸。对于米乐来说,这种脸就是娃娃脸大眼睛红嘴唇,笑起来脸颊鼓起两个“小苹果”,饱满而娇羞,早期代表人物是《庐山恋》里的张瑜,后期是《顽主》里的马晓晴。米乐在食堂看到这么个女生后,毫不犹豫,果断出击,端着饭坐在女孩对面,问女孩是不是大一的,女孩毫无戒备,问米乐怎么知道的。米乐说因为以前在学校里没看见过你,还问女孩是不是表演系的。女孩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的,米乐说每个系的女生都有每个系女生的特点,你这风格是表演系的,但偏古典主义。女孩问师兄是什么系的,米乐说导演系,正要拍毕业作业呢,你来帮我演吧。这时候,米乐已经决定找这女孩做女朋友了。至于为什么找表演系的,米乐觉得这是命运自然的召唤,中外电影史上,银幕背后男导演和女演员的故事比银幕上的故事还吸引人,这种搭配似乎天经地义。导表不分家,况且那时候导演系和表演系还在一个楼里,叫导表楼,出来进去成天见面,天然就像一家。

米乐要拍的毕业作业是二十分钟的短片,学校出钱,每届都拍,是个传统。目前正全校征集剧本,米乐也想拿学校的钱拍片练手,但还没剧本,需要剧本通过才能申请到这笔钱。看到这个女生后,米乐一晚上写完了剧本,写的是机器猫带着康夫(也有的版本管他叫野比或大雄)通过时光机飞跃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电影出现的场景中,当时的人物也都在,康夫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这些电影有一个共同特征——女主角都是娃娃脸大眼睛一笑两颊鼓起两个“小苹果”。米乐打算让大一女生出演这些女主角。第二天剧本交给学校,一礼拜得到答复:80后一代的情窦初开,浪漫主义作品,给钱,可拍。

于是米乐的第一个摄制组成立了,摄影师就是后来这部电影的摄影师,当时他们是同学。总共拍了七天,在第三天的时候,女孩成了米乐的女朋友。她觉得米乐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想法,还是导演系的,成熟。

然后米乐毕业,带着他的导演梦,走上社会。

作为新导演,不会有人拿着现成的剧本来找你拍,得自己带着剧本找机会,制片公司喜欢这剧本又信任你能拍好它,才可能给你做导演的机会。可他们喜欢的,都是能挣钱的剧本,和米乐写的电影剧本不太一样。所以毕业之初,米乐每次带着剧本出去谈完都大受刺激,觉得作为年轻新导演,想获得拍片的机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命好。

但是不坚持试一下,怎么知道命好不好呢。

那几年中国电影也正在低谷,中小城市的电影院都关门了,有的改成二人转剧场,有个重新装修改造成KTV,因为频道多了,电视剧迎来春天。各影视公司纷纷立项电视剧项目,年产量数万集。米乐出去找活儿坚持聊电影,没人和他聊,为了不再花家里的钱,米乐开始写电视剧。

电影和电视剧虽然都算影视行业,艺术追求却天壤之别,电视剧一直被电影导演所不齿。就像火车站法制小报上的故事和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他们的创作者都属于文字工作者。米乐明确地知道自己这一行为属曲线救国,和见异思迁绝不是一回事儿。

米乐在电影学院旁边租了房,每天窝在屋里写剧本。“小苹果”则每天清晨从米乐的被窝里爬出来,准时出现在学校操场表演系出晨功的队伍中,冲着天空“咦呀嘿吽”开嗓子,或者睡眼惺忪地把一条腿搭在树上一条腿站立披着大衣睡着回笼觉。当然这仅限于低年级,到了大三,她们就知道怎样不耽误睡懒觉也能出晨功了——根本不用出,学校没人真的管你,记考勤的老师也不是天天能爬起来。

“小苹果”成了米乐女朋友后最大的变化不再是娃娃脸了,婴儿肥褪去,“小苹果”变成了“鸭梨”,出现棱角,有人说这是交没交过男朋友的标志。

三年后,米乐还在一边写电视剧一边找机会梦想成真。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想拍电影的年轻人来说,就像从昨天到今天这么快,不易察觉。“鸭梨”也毕业了,和米乐一起住在电影学院旁边租的房子里,以这样的方式“留京”。考上表演系是能当上演员的第一步,毕业后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北京,是第二步,第三步就是运气。“鸭梨”每天出去跑组,碰碰运气。跑组就是去各个剧组投递简历,偶尔有些小角色会让“鸭梨”去演,虽然是电影学院毕业,运气也不太好。因为电影学院每年都有毕业生,每届都好几个班,北京除了有电影学院,还有戏剧学院、戏曲学院、广播学院和师范大学的表演系。僧多粥少,就是这个行业的现状。

跑了一年组,“鸭梨”的脸更瘦了,成了“芒果”。“芒果”决定签公司,这样就有经纪人替她跑组了,不用她再挤公交坐地铁,虽然片酬要给公司提成,當然机会也比现在多。“芒果”在跑组的时候结识了经纪人,比她大两岁,当经纪人好几年了。经纪人觉得“芒果”条件还不错,问她愿不愿意签个经纪公司帮她找戏。了解完情况,“芒果”觉得自己确实需要投靠在一个公司里。

“芒果”回到家,跟米乐说自己要签公司,米乐听完不让女孩签,认为合同限制太多,他们也未必能找到多少戏,就像中介带人看房子,能不能成取决于房子本身。如果女孩真想拍戏,就先学着把戏演好——相当于把房子装修好,得花心去看、去揣摩、去学习,别太着急

拍戏,再说也不用成天出去演戏,一年演一两部好戏,足矣。说完米乐又继续写自己的剧本去了,“芒果”听从了米乐的建议,没签。毕竟他是导演系的,成熟,“芒果”想。

多半年过去了,“芒果”并没有拍上什么戏,不要说一两部好戏,一两部不好的戏都不是想拍就能拍。她和从前一样,每周平均五天去跑组,像个上班族;米乐每天还在埋头写电视剧,签了合同,得按时交稿,制片方催得紧。米乐和“芒果”见外人和盯着电脑的时间,比两人互相认真看看的时间多。

“芒果”在跑组的时候又遇见了上回那个经纪人,她知道这个经纪人刚刚推荐他们公司的几个新演员去拍了一个古装大戏,明年上映后这几个演员就会有名了,再拍戏就容易多了。本来人家想签“芒果”,“芒果”还给拒绝了,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个经纪人。倒是经纪人一派谦和,也没提自己的功绩,问了“芒果”的现状,还开导她,说虽然导演最后用不用取决于你是否适合角色,但至少我们会把你的资料送到好剧组和大导演的面前,有机会参选,而且公司每年都会给各个导演送礼,这些导演再拍戏的时候,看面子多少也得用几个公司的演员。说得“芒果”又心动了,但是经纪人并不着急要“芒果”答复,让她回去好好想想。

回到家,“芒果”问米乐想不想和她结婚,米乐正忙着赶剧本,看了女孩一眼,莫名其妙:“这不像你们系毕业的人喜欢掺和的事儿。”

“我们系毕业的应该掺和什么?”女孩又补了一句,“那你们系毕业的呢?”

“反正我现在想的就是赶紧交稿。”米乐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超期半个月了,一天仨电话催我。”

这一刻“芒果”心里有了答案,米乐对他自己事儿的在意要远胜过对她事情的在意,既然米乐不怎么关心结婚的事儿,那她就可以替自己做主签那个公司了——合同里规定签约后四年内不能结婚,七年内不能生孩子。公司要给艺人们做宣传、拍照、包装,不能钱刚花出去,正准备大张旗鼓的时候,当事人突然转入家庭生活,前功尽弃。

“芒果”和公司签了八年,签完也没告诉米乐,因为她进门的时候,米乐仍对着电脑,头都没回。开始有人替“芒果”跑组送资料,不用她出门了。公司效率很高,很快就给她接了一部小成本电影,下个月开机,让她先看剧本。

米乐写的电视剧交稿了,终于能把眼睛放在“芒果”身上。见她也没怎么出门,却开始背台词准备拍戏了,问是哪儿的戏。“芒果”就把签公司的事儿和米乐说了,并预料到米乐会有什么反应,不等他做出,就把要签公司的理由摆出来:首先,一年拍一两部好戏当然是最好的,但全中国一年的好戏也就一两部,都是给知名演员预备的,小演员不用异想天开了;其次,是该在自身上下功夫,但演员的功夫无非就是多拍戏积累经验,各种角色都尝试,各种情绪都锻炼,拍出来在荧幕上找不足,下回才知道怎么演,要不为什么戏好的演员都叫老戏骨呢;再次,公司比她人脉广资源多面子大,同样的角色,她自己去试肯定不如公司推荐管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反正米乐这四到七年内也不会考虑结婚生孩子的事儿,这是签公司唯一会带来不便的地方,现在也不成为问题了。

米乐听完,无法反驳。白纸黑字,事已至此,米乐只好说:“剧本给我看看,替你把把关。”

看完,米乐把剧本往床上一扔,郑重地对女孩说:“不要去拍——太烂!”

“芒果”并不是只相信米乐的判断,她自己看完也觉得剧本漏洞百出,就如实告诉了公司,公司没有强求,尊重了她的想法。

不久后,公司又给“芒果”拿来一个剧本,说是公司投资的一部电视电影,也是小成本制作,让导演从公司签约的演员里挑角色,导演选中了“芒果”。

“芒果”又把剧本拿给米乐看,米乐看完表情更严肃,把剧本往地上一扔:“拍它干吗——比上回那个还烂!”

女孩捡起剧本:“公司已经决定投拍了。”

“要不你让他们把这个停了,投我的电影吧。”米乐突然兴奋起来。

女孩还是有分寸的,没拿着米乐的剧本去找公司,只是说希望能接到更好的戏。经纪人也看过剧本,当然知道“芒果”怎么想的,她比“芒果”看过更多的烂剧本,又开导“芒果”:教

科书里的那些剧本都是大师们的经典,不可复制,不要想着自己非拍那样的戏,是古今中外几百年才那么几部,现实中拍戏,更多剧本还不如你看到这两个。而且作为公司的签约演员,公司的戏都不接,是不给公司面子,给公司惹急了日子不会好过。再一个,公司签了那么多演员,彼此间存在竞争,到时候一年下来,谁拍得戏多谁拍得戏少,公司会考量,直接关系到重点培养谁不培养谁,即便签了公司,肯定也有一些人停滞不前。

“芒果”相信经纪人说的是实话,她别无选择。

接了。

米乐的剧本被打回来了,要求大改。因为很大一笔尾款没拿到,米乐只能改,对着电脑像对着自己的命运。所以“芒果”收拾行李的时候,米乐求之不得,正好能一个人在家安静地改剧本,只是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拍完?”

女孩说计划拍三个礼拜,米乐也没真听见,女孩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是非知道不可,此刻最关心的是剧本怎么能让制片方满意。二十天后,“芒果”回来了,她的出现让米乐感到意外:“怎么回来了?”

“拍完了,不回来去哪儿?”米乐的反应让“芒果”失落,她本以为会是小别重逢的惊喜。

“要不你再接个戏吧,我这还有半个月就改完了。”米乐写得兴起,屁股都没离开椅子。

“芒果”知道其实米乐陷入剧本中也很痛苦,他又何尝不想早日交稿拿到钱,早日把精力转到正轨上——拍自己的电影。她识趣,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能不在家就不在家。白天出去逛商场,以前晚上不爱出门,现在谁一叫她,起身就走,只为给米乐个安静的创作环境。

这天公司搞party,叫“芒果”来KTV玩。她知道肯定会乱糟糟的,但为了给米乐腾地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包房里已经乌烟瘴气,公司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基本都在,一群二十岁出头的男男女女和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混在一起,烟酒没离嘴。经纪人带着“芒果”去给那些中年人敬酒,他们都是导演和制片人,希望日后多合作。“芒果”不怎么喝酒,碍于面子,端着红酒喝了一杯。

正好一个导演有部戏要开机,里面有个角色农村丫头的角色,想安排“芒果”来演,但需要提前去农村半个月体验生活,“芒果”问了开始工作的时间,表示没问题,双方口头达成合作意向。话音未落,米乐电话来了,让“芒果”回家。

“芒果”问米乐怎么了,米乐就说有急事儿,赶紧回来,便挂了电话。“芒果”怕米乐那出什么情况,万分歉意地跟刚刚认识的导演告别,说家里真有事儿,必须得走了,别让导演觉得失礼,农村生活随时去体验。

一进家门,米乐迎上来:“怎么这么大烟味儿?”

“芒果”赶紧脱去外衣:“熏的。”

没想到刚脱掉外衣,就被米乐按在身下,脱掉内衣内裤,然后进入了。

“芒果”毫无准备,问米乐这是要干什么,米乐动作没停,说干你,然后暴风雨一般下在女孩身上。“芒果”被压在身下,从没感受过米乐如此迅猛。

做完,米乐对刚刚这一行为的解释是:终于完稿,写得太激动了,得发射出来,平复一下。

女孩了解米乐,只有电影对他才是真实的生活,电影以外都是在演生活,现在他演完一部,可以喘口气了。过年的时候也没看过米乐这样欢喜。

女孩躺在米乐的肚子上,说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要去拍一部农村的电视剧。米乐问导演是谁,女孩说了个名,米乐非常不屑地说那导演就是一low逼,没拍过好戏。女孩说她也想接不low的戏,但有吗?米乐说你等着,等我当了导演,你就能拍上不烂的戏了。女孩说你想用我拍,但制片人答应吗,我不抱那幻想,你能顺顺当当当导演就行。

“我想好了,再写最后一部电视剧,挣的钱都拿出来,自己当制片人,拍一部小成本电影,自己说了算,不看他们丫脸色!”米乐一下坐了起来,女孩的脑袋从米乐的肚子上飞起,滑落一旁。

女孩的头躺在床上,仰望着坐在床上的米乐,从这个角度看去,米乐显得异常高大。不知道这么自信是不是好事儿。

此时米乐的目标是拍一部两百五十万的

电影,市场上几部投资不超过三百万的电影都成功了。米乐需要做的,就是挣够两百万,然后找同学们来帮忙,刷脸,片子卖钱了,再把酬金给大家。

如果说那个电影梦是君主的话,米乐愿意做奴仆,服从它,服务它。

随后“芒果”便去农村拍戏。米乐为自己的雄心壮志早日实现不辞劳苦,又接了一部古装电视剧写。

在农村拍戏很无聊,不出工的时候没事儿干,仅有的娱乐就是村子里溜达或者看剧组的人打牌。他们还拉着“芒果”下注,结果每次都输,“芒果”的娱乐项目便又少了一项,仅剩下村里瞎遛了。“芒果”待得空虚,让米乐来陪她,换个地方写东西。米乐知道村子里苦,不愿意去,一门心思写剧本,忽略了“芒果”。每次“芒果”联系他的时候,他也都爱答不理的,忙着赶进度。“芒果”知道米乐想的是早日一天拿到钱,自己的电影就能早一天开机,便也不怎么联系米乐了。对于米乐实现电影梦这事儿,她愿意配合。

剧组里的人知道“芒果”有男朋友,却不怎么见她和男朋友联系,哪怕她生日这天,也没见男朋友有什么动静,别人的男朋友都来剧组探个班或者快递一份礼物和花什么的。“芒果”和几个朋友去镇上的饭馆过生日,他们半开玩笑地问:“你其实是单身,怕我们追你才说自己有男朋友吧?”

“芒果”当然不能告诉他们男朋友在“卧薪尝胆”,顺着他们的玩笑说:“既然被你们看穿了,那谁来追我啊?”

一个男演员喝多了,当场就向“芒果”表白,愿意此刻起就陪在她身邊。“芒果”赶紧收回刚才的话,说男朋友过几天就来看她。

但几天过去了,男朋友并没有出现。那个男演员在镇上喝完酒回来,半夜去敲“芒果”的门,“芒果”吓得没敢开,隔着门一再表示自己有男朋友。男演员痛苦地敲着门说我真不信。“芒果”用桌子顶住门说我真没骗你,你真的快走吧!

戏要拍两个月,才过了一个月。接下来的日子里,男演员没再对“芒果”来硬的,开始来软的。备好了遮阳伞、小电扇、咖啡以及暖水杯——不知道他怎么观察出“芒果”来了大姨妈。看着这些东西,“芒果”有些晕厥,只想早点把戏拍完,剧组解散了赶紧回家。

终于挨到杀青,“芒果”都没参加关机饭,怕那个男演员喝多了又乱来,偷偷订了火车票,当天就回北京了。为避免麻烦,她直到火车启动才给剧组的人发短信告知离开了,并没有发给男演员。然而男演员的短信还是过来了,洋洋洒洒几百字,估计打这些字都耽误关机饭上夹菜了。短信回顾了过去两个月相处的快乐时光,又展望未来,盼重逢,无论是拍戏重逢还是生活中重逢。全文感情充沛,饱满。本以为逃过一劫的“芒果”看完又不平静了,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删了。

米乐说好来接站,突然写得意犹未尽,不愿意离开电脑,让“芒果”自己打车回。看着空空的站台,“芒果”有些失望。

这时候,男演员的短信又进来了,他查了火车几点到站,准时发来短信,问候是否顺利抵京,并不忘问一句:有人接吗?

有。

“芒果”回复了短信,然后一个人拉着大箱子,艰难出站,排队打车。

回到家,以为米乐能为她准备好饭菜,她在火车上饿了一宿,然而进门后看到的却是露着肉几近全裸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的米乐,酣睡不起。

也许是写得太累了吧,“芒果”这样想。没有叫醒米乐,放下箱子,自己下楼找吃的。

经历了这一年的拍戏生活,“芒果”成长了,对爱情有了认识,其中不乏烂剧本的帮助。戏里的女人对男人都有一个要求:关爱。“芒果”现在觉得男朋友除了成熟,还要具备关爱,而这点米乐太缺乏了,他只关爱自己的电影。

恰恰自己又被男朋友以外的男人关爱过,如果关系正当,被关爱的幸福感确实让人难以拒绝。“芒果”只期待着米乐要盖的电影大厦早点竣工,腾出工夫儿关爱关爱她。

一年过去了,从一个夏天到了另一个夏天。“芒果”拍了越来越多的戏,认识了更多的演员副导演和制片人。这天有个制片人过生

日,叫“芒果”过去玩。“芒果”拍过这个制片人的两部戏,不能不捧场,买了礼物前往。

米乐一个人在家苦战剧本,去年那个电视剧进展不顺利,光梗概就改了十个月,现在才进入正式剧本阶段。过了晚上十一点,“芒果”还没回来,当然也是有意晚回,省得打扰米乐写东西。但是今天米乐没状态,写不出来,早早就躺下,却睡不着,老想着女孩走的时候没带钥匙,得给她开门。米乐给女孩打电话,催她回家。女孩以为米乐又是写兴奋了,和上回一样需要平复一下,不属于非办不可的突发事件,便说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

“差不多得了啊!”米乐在电话里说。

“你先睡,明天补偿你。”女孩的话暧昧,但意思明确。

“我倒想睡呢,不是得给你开门吗?”

“到家之前给你打电话,你先踏实睡。”

“大概几点?”

“说不准。”

“你现在要不回来,就别回来了。”米乐说完挂了电话。

“芒果”不能离开是因为当时大家正在玩“杀人游戏”,这是一个培养团队精神的游戏,大家以前拍过戏,半熟不熟,玩这游戏加深了解,未来还会合作,提早建立默契。一共八个人,其中两个警察两个杀手,人数合适,玩得正酣,少一个人会减损刚刚浓郁起来的团队气氛,“芒果”便没走。

到家的时候已经三点多,“芒果”按门铃米乐没有开。又不能太使劲砸门,旁边邻居已经在屋里喊小点儿声了。打米乐电话,也没接,不知道米乐在不在家里,眼看着天就亮了,“芒果”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米乐知道女孩在门外,他真的一宿没让她进来。其实他也没有睡着,为写不出剧本苦恼。他把写不出剧本的气愤转嫁到女孩身上,写不出剧本就意味着拿不到钱,没有钱就意味着自己的电影梦遥遥无期。愤怒让他摆出一副和世界决裂的态度,出自本能地毫不留情面地清扫挡在电影路上的一切障碍。敲门声和特意为女孩来电设置的手机铃声就在耳边响着,他无动于衷。

太阳照进来,之前屋里阴冷的色调褪去,墙上多了一丝暖色,米乐心里的冰冷也慢慢化了。他开开门,摇醒靠在墙上的女孩:“进屋睡吧。”

女孩蒙蒙眬眬睁眼一瞄,半睡半醒地起身,摇摇晃晃走进屋,一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她太困了,没有力气对米乐做出反应。

“芒果”在床上躺到晚上。中途醒了几次,不愿意起来,就一直闭着眼睛躺着,也不说话。米乐问过她吃不吃饭,女孩没回应,米乐知道她在生他的气。

不能总这样冷战下去。天黑后,米乐拉上窗帘,打开灯,从床上拉起女孩:

“吃饭。”

女孩从米乐的手里撤出胳膊,自己走到饭桌前,端起碗就吃,饿坏了。

吃完饭,似乎有了力气,女孩放下筷子,说出一句话:

“咱俩分开吧。”

米乐没想到昨晚的赌气行为终于引爆了这个结果。这其实是他期盼的,早就等着“芒果”的这句话。这一年,他发现自己只能活在电影梦里,别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兴趣,连女朋友也觉得是多余的。但分手由他提出来太残忍,女孩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岁数比他小,又对他挺好,他不忍心,就一直忍着。其实米乐也委屈,他的那个电影梦越真实,电影以外的事情就越假,包括爱情。他已经不愿意再假模三道地过下去了。

女孩的这句话让米乐轻松了许多。

“好吧。”米乐坐在女孩对面,平静地看着她。

眼前那张“芒果”般的脸已经无法唤起米乐对生活的热爱了。九岁的审美一旦满足,就将回归理性,他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何况曾经的“苹果”如今已成了“芒果”。“芒果”让米乐看着陌生而麻木。

“芒果”本来也不叫芒果,她有名字。

女孩的眼泪掉进碗里,在已经凝固冰冷的汤里激起涟漪。上学的时候她能死心塌地跟米乐好是觉得他有理想,现在动摇了是觉得以前那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师哥,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面目可憎功利而冷漠的成年人。以前演感情戏,女孩总觉得自己演得飘,空洞,现在

知道该怎么演了。

米乐搬回到父母在大学里的老房子,和他的电影梦继续死磕。那栋老楼一到夏天就会被爬山虎盖住,米乐出入于此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电影梦和这栋楼一样,表面无论年复一年被如何遮掩,并不会改变其屹立不倒的本质。

以为过去的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半个月后,米乐正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接到女孩打来的电话,被告知她怀孕了。

“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米乐说出刚刚在电视剧里写过的一句台词。在电脑上打字的时候心里念过这几个字,熟悉语感,哪怕覺得这话很狗血,也下意识脱口而出了。激动过后,米乐又为这句话找到合理的逻辑解释,“你签公司能不让我知道,干别的事儿也能不让我知道。”

这句话让两人彻底崩裂。

当晚,米乐关了电脑,躺在床上不安,给女孩拨了一个电话。响了几声被挂断。第二天米乐去他曾经和女孩住的地方找她,敲了半天门,没敲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等候的过程,米乐体会到那晚女孩被关在门外的滋味,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人。离开前,又给女孩打了电话,每次都是刚一接通就被挂断,显然已被设置来电屏蔽。

三天后,女孩给米乐发来一条短信:我恨你。

随后删掉米乐的电话。女孩跟公司签了四年不结婚七年不生孩子的合同,违约金是数百万的赔偿。没留住孩子。

看着这条短信,米乐知道孩子跟自己有关系,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后来猜测在同学那里得到印证。米乐想见见女孩,已经找不到人。

慢慢这事儿就淡了,拍电影的愿望经过发酵,又浓烈起来。

然而曲线救国的方针也失败了。手头的这部电视剧写了一半,制片方迟迟不给结钱,追讨无果,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什么都没干成。在米乐看来,他们不是欠自己钱,而是欠了自己一部电影。自己掏钱拍电影的想法就此搁浅。

这时候米乐已经二十七岁。2009年的上半年就这么结束了,七月份学校打来电话问米乐愿不愿意回去教课,他当即答应。说不定“电影学院老师”这个身份,有助于拍电影。

一年后,米乐认识到,学校并不能为一个有导演梦的人提供实实在在的机会,留在学校里的人都是拍不上电影的人才来教书,正在拍电影的人都在社会里,待在这里就会永远拍不上电影。又浪费了一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是米乐对自己那一时期生活的总结。为了生存,他又开始写电视剧。

写电视剧苦是苦,挣钱不少,米乐买了房。北京的房价越来越高,再不买就永远买不起了。起因是他妈说,电影梦先放一放,那是虚的,只能在里面睡觉;房子是实的,不仅能在里面睡觉,还能在里面写剧本、继续做电影梦。米乐一了解房价,发现已经涨了一倍,经过这几年,电影制作费也涨了。因为制作标准提升了,以前两百多万能拍的片子,现在得五百万。米乐发觉自己挣钱的速度赶不上货币贬值的速度,为了保证未来自己电影的品质,米乐决定先把房子买了。等真用钱的时候,再把房卖了,房价的上涨会帮米乐解决拍电影越来越贵的问题。

在电影梦这个君主面前,米乐不仅成了奴仆,还成了管家,替它算账、保值。

拿不出全款,米乐贷了款。父母正好都退休了,米乐让他们去住新房,自己守在大学的老房子里,每日坐在窗前,在笔记本电脑上狂敲。

窗外是恋爱中的在校年轻男女生,鸟语花香,打水打饭,阳光灿烂,窗内是一个人在战斗的米乐,一片狼藉,锅碗瓢盆,满腔愤怒。唯一能平息愤怒的是金钱,每当拿到一笔钱的时候,那种喜悦是真实的,每月的房贷问题解决了,这意味着房子仍属于米乐,米乐的电影梦仍能实现。

米乐即将三十岁,电影梦支撑着他每天一个人在电脑前战斗,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写剧本、挣钱、挣够了拍电影。

与此同时,同行们也在聊着钱,谁谁谁写一集戏已经多少钱了,谁谁谁占股的影视公司上市了,身价几千万了……想到自己并不比这些人差,挣得却比这些人少得多,米乐很不平衡,觉得这是对他背后电影梦的不尊重。再接

写剧本的活儿,也开高价,他看清一个事实,辛辛苦苦三年写两部电视剧,不如一部戏要上价写三年,人这一辈也就能写那么几部戏,得提高单位产值,况且还要腾出工夫准备自己的电影剧本,不能所有精力都扑在写电视剧上。

米乐开始四处撒网,见各种人,看谁开价高,满意了才写。有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公司,说是要重拍《西游记》,正找编剧。米樂小时候就爱看,对重新演绎这个题材有兴趣,去见了公司的人。原来人家不是要拍《西游记》电视剧,是想拍玄奘取经的纪录片,沿着当年的路线再走一遍取经之路,属佛教公益行为,没什么经费,凭兴趣参与,会耗时一两年。米乐听完觉得自己能写,而且还能写得不错,唐僧当打之年把所有事情都放下,只去取经,和他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只为拍电影没什么区别,他很理解唐僧。可不给钱,就相当于取不到经,所以米乐婉拒了这事,说自己福报不够,跟这事儿没缘。公司也没介意,给米乐结缘了几本佛教书籍,让他回家没事儿了看看。

米乐拿着书,回到家就堆在窗台上,然后继续为自己的电影以追名逐利的方式筹钱。革命没有不流血牺牲的,为了电影梦,放弃艺术尊严写电视剧,这是革命人的潜伏行动。

人有时候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半年过去了,米乐写电视剧开出的价格没人接盘,他打算靠这部戏,筹够电影的费用。之前写的一部电视剧播出了,没什么反响。编剧的价值完全靠收视率体现,等于这两三的时间并没有让米乐的事业迈上一个新高度,前后的路都被堵上了。这个行业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着别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自己离拍电影越来越远,米乐抑郁了,成了这行业里众多抑郁症患者之一。

米乐很痛苦,好不容易降低片酬接了一个剧本,却在大纲阶段就受阻。他花一个月写出一稿两万字的梗概,制片人一晚上就给他写出一万字的修改意见。眼前一片灰暗。倒在床上,高烧不退。

退烧药、白开水、出汗、噩梦,米乐在床上挣扎着。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后,昏昏睡去。第二天,床头窗台上的一摞书——被米乐在床上翻滚撞击重心失衡——轰然倒下,给他埋在底下。米乐先拿起落在脸上的那本,是《金刚经注释》。

休息一夜,烧退了,脑子也清醒了。米乐翻开砸在脸上的这本书,它砸在米乐的脸上的意义如苹果掉在牛顿头上一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做注释的人是这样解释的:所有的相,都是和人的眼耳鼻舌身以及人的意识发生关系后才产生的,是意识的产物,如果没有主观作意,它们未必会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中。因为我们活在错觉中,所以它们有了真实属性,但真相是它们和我们以及一切都是虚妄的,都是我们错觉的产物。法师特意补充了一句:错觉遍及一切,越是你所关心的、放不下的,越是错上加错,才放不下。

怎么就虚妄了呢?

往深了想想,还真是,要不去“认识”它们,它们真就谈不上存在。

但又觉得世界就是真实的,怎么可能虚妄呢——虚妄了的话,那现在所看所听所感又是什么呢?昨天难道不是我在发烧吗,现在难道不是我在被《金刚经》搞蒙了吗?

越蒙就越想看看后面是怎么说的,于是这本书不离身了,连出去谈业务坐在咖啡馆等人的时候,米乐也会拿出这本书看。来的影视公司老板见米乐在看《金刚经》,一下关系拉近了,他是佛教徒,和米乐畅谈自己对《金刚经》的理解。米乐听得云山雾罩,只能频频点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晒得他往外冒虚汗,咖啡喝猛了,眼前有点儿冒金星,影视公司老板的嘴一张一合,说什么米乐已经听不见了,周围有人在走动、有人在聊天,和自己宛如隔着一个世界。恍惚中米乐一激灵,像突然又回到这个世界,听到对面一张一合的嘴里传出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接下来米乐真就“虚妄”了一会儿,刚才的感受让他说出:写不写剧本没那么重要,钱多钱少也没那么重要,出不出名还不重要,反正人最后都是一死,想不虚妄都不行。这么一聊,老板觉得和米乐投缘,必须合作。于是双方在“话都说出去了也不能太给自己争利益了”和“反正都是虚妄的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无所谓了”的背景下,需求迅速达成一致,签订了协议。

米乐拿到订金,找阿姨把房子做了彻底打扫,还买了一把预防久坐腰椎间盘突出的高级椅子,准备大干一场。写得兴致正高之时,突然接到老板的通知,不用再写了。他的公司去年做了一部戏,从银行贷了点儿款,播出收益没有预想的好,还银行钱的日子到了,还管人借了点才把银行的账还上,一时半会儿没钱投拍新片儿了。老板还跟米乐说,给的钱不用退,要是觉得亏,他给米乐再补点儿。米乐还真写出不少东西了,已超过预付金的标准,但是现在也不能乘人之危乱开口,他主动提议既然公司已付订金,就把版权给公司留着,等公司缓过劲儿来,继续合作。

这意味着,米乐的电影梦又延期了。

老板说这些的时候,跟说不是自己的事儿似的,毫无一屁股债的苦恼,把什么事儿都不当回事儿的心态让米乐羡慕。老板说这就看你把什么当成生活的主业了——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直接导致不解脱。

影视圈信佛的人多,大部分信是图个美梦成真,事业有成早点出名,每部戏开机前也都会摆上供品祭拜,剧组求个风调雨顺拍摄平安。老板告诉米乐,佛教的最高目标不是求个岁月静好此世安稳,佛教的最经典著作《金刚经》里没说怎么能长寿和发财,说的是怎么能解脱,脱离八苦。被八苦之一“求不得苦”——也就是梦想永不成真,折磨得够够的米乐当然想解脱,虽然对有没有解脱这事儿半信半疑,至少是有了兴趣。

老板说真想解脱,得先皈依。皈依是深信佛法能带给你解脱,不同于封建迷信,是理性地看破世界的如梦如幻从而解脱,又叫证悟。但是想证悟,需要由浅入深地学习和训练,并矢志不渝始终不失信心,才可证悟获得解脱。后面的话米乐有点儿听不懂了,他想既然要求皈依,那就先皈了吧,也不太麻烦,就像加入共青团,以为加入了做了共产主义接班人会挺累的,其实没多什么麻烦。

于是,在老板的介绍下,米乐去了藏区的一个寺庙,那里有位上师,老板于此皈依,让米乐和上师聊聊,投缘的话,想皈依也可以。皈依不是出家,只是在家人信仰佛教的认证。出家人叫和尚,不出家信佛的普通老百姓叫居士。

藏族上师汉语说得不是太流利,米乐要抓住他说的每个字,靠自己组合,才能领会说的是什么。但就是这种半生不熟的字句,竟然让米乐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讲话听进去了。从小到大,父母和老师讲的话,总会被米乐拒之门外。这些内容以前別人也以其他方式表达过,无论电视上、广播里还是书报刊的字里行间,在米乐看来,不过是一些想当然的道理,没有可行性。但此刻从这位上师嘴里说出来,这些语言既不是知识,也不是道理,是在解放米乐,把他从枷锁中解救出来,让米乐当下便释然。

米乐觉得这种释然,是被上师自内而外自然渗透出来的力量所感染,飞机场电视上那种以说服别人为工作的声嘶力竭和这种平静的力量比起来,就显得太低级了。上师给别人的信任感,是那种以名人名言和鸡汤伦理儒家做工具来显得自己活得明白但其实私底下比谁都纠结的人无法比拟的。

尤其上师说到因果,更是说到米乐心里。上师说因果有三种呈现方式:一是因果都发生在当下,此生的善恶行为,导致此生的结果;二是过去因导致现在果或者现在因导致未来果,前世的善行恶行导致此生的结果,此世的善恶此世看不到,但未来世会有果报。三是因的能力很微弱时,遇到强大的对峙力,果就不一定发生。米乐觉得上师说得太准确了,人不就是一直以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现在已经开始承担果报了,越来越糟糕的空气不正是人不择手段发展欲望所造成的吗。尤其是米乐所在的这个行业,大多数从业者没原则,什么片子都拍,导致现在审美混乱,好片子没出路,越是妖魔鬼怪的片子越讨好,米乐也不是没写过,作为曾经的造因者,他现在也必须接受这个苦果。拍不上电影,活该。

好在还有希望,可以用强大的对峙力改变因必然要导致的果。对峙力就是忏悔,此生誓不再犯。听到这,米乐心底泛起淡淡的喜悦,轻松感和紧迫感油然而生——轻松的是生活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紧迫感是自己得抓紧改变现状了,对峙以前的放逸,免受果报之苦。

上师在和米乐说这些的时候,平淡自然,却在米乐心中掀起巨浪,将他之前对佛教就是

烧香拜佛这种形式化的错误认识席卷一空。上师的话像一根坚实的木桩,钉在米乐的心里,米乐觉得有了这根木桩,自己可以站在上面,不至于踩在泥里越陷越深,有了脱离苦海的可能。莫非这就是传说中慈悲的力量?没有理由不皈依这位上师了。

皈依仪式上,有受戒环节,上师问米乐能否持戒,并给米乐介绍了居士可选择受的五条戒律——杀盗淫妄酒。

杀,杀生。凡是残害人和动物生命的事儿都算破戒,包括堕胎和去饭馆点杀水煮鱼、大闸蟹等。

盗,偷盗。未经许可拿起别人的东西用一下,上班拿工资却不好好干活、用公家电话聊自己的事儿都算破戒。

淫,邪淫。在不恰当的时候(白天)、不恰当的地方(佛像前、石头地等)和不恰当的人(结了婚有家庭的),发生不恰当次数(一天五次以上)的性行为都算破戒,包括手淫。

妄,妄语。背后议论人、说别人坏话、不诚实、吹牛逼都算破戒。

酒,喝酒。无论白酒、啤酒、红酒,凡是含酒精的饮料,主动去喝都算破戒。本来挺好一人,喝多了就容易干杀盗淫妄的事儿,酒壮<\\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尸从.eps>人胆。

上师说最好能五条戒全受,如果有困难也可以受一两条,当然一条都不受也没关系。皈依是第一步,受戒是第二步,走向解脱的第一步已经完成。

虽然可以五戒都不受,米乐想,还是先受一个吧。在受戒问题上,这件事情吻合米乐的某种潜意识,说好听了是原则性强,说通俗了就是成心给自己找点儿麻烦堵自己的路。所以受完戒,米乐竟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快感,他这种与生俱来的非得给自己提点要求的心理愿望,现在终于通过受戒实现了。之前,这种心理以坚持艺术标准、坚守电影梦想的名义被一点点满足着,并不解渴,现在则通过受戒被充分满足、释放。

杀盗淫妄酒,之所以先受杀戒,是米乐最容易遵守。

盗,米乐虽然不会去偷东西,但有些拍摄的行活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有“拿工资却不好好干活儿”之嫌,因为认真去干反而对方不接受,好些时候越瞎凑合,对方越满意。这个行业就是如此。

淫,米乐知道自己不会淫出乱子,但是有这个规矩太不人性,比如两人正好白天的时候来了感觉,本来一会儿就解决完的事情,难道非要保持热情到太阳落山吗,而且手淫也算破戒,米乐目前又没女朋友,这就是想憋死他。

妄,米乐觉得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朋友之间互相打镲、取笑,这不是贬低,是“打是亲骂是爱”,况且有些事情需要保持批判精神,不能做和事佬。

酒,米乐的生活和工作离不开。平时写东西,得先喝点儿让自己兴奋起来。哥们儿之间,喝点儿聊电影聊文学才嗨,现代生活中这种美好已经不多了。

只有杀戒现阶段能受。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儿非得靠故意伤害别的生命才能办到,不吃活的东西完全可以。鱼活得挺好的,你非得给人家捞出来敲一棒子,弄死了切片水煮,挺操蛋的。市场上死鱼也有的是,赶上哪条吃哪条并不会影响生活质量。尤其是米乐过去和女朋友堕过胎,用佛教观点看已属杀人,不悔改会堕地狱的,现在想起来触目惊心。有没有地狱,米乐也说不好,但《西游记》里有一集孙悟空就被带去了,所以米乐更相信其有。包括现在人与人生活差别之大,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天堂和地狱之别,这种不平等一定是有原因的。受此戒就是对过去所做之事的忏悔,发誓绝不再犯,来世不至于太悲惨。也算一种对过去因的对峙力,争取免遭将来的苦果。

皈依受戒结束,米乐觉得像被格式化了,神清气爽,有种重新做人的喜悦,没拍电影的人生遗憾荡然无存。上师对米乐说的这种感受只是笑笑,说回到家,不超过三天,是人就会重新陷入滚滚红尘中不能自拔,苦闷烦恼卷土重来。米乐问那怎么办,上师说如果真想解脱,就要“闻思修”,闻就是多看多听多接触佛教智慧的理论,比如再拿出《金刚经》翻翻、看看法师们讲座的视频。

回到北京,果然万丈红尘扑面而来。满街的电影海报,灯红酒绿的工体西路,从不熄灯的簋街,永远分辨不出东南西北的望京,噼啪

乱响的微信消息,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咖啡馆、会议室、机场、滴滴打车、大众点评、免费体验券、VIP卡、充电宝……米乐又乱了。

乱完回到家,他就打开视频,听上师讲“皆是虚妄”的智慧。虽然似懂非懂,至少听的过程中没有更乱,心安住在听上,越来越清净。过后的一段时间里,也是平静的,没有太多因欲望无法实现而造成的苦闷。如果烦恼又多起来,很简单,那就再多看看。米乐虽然不知道皈依学佛最终会怎样,至少现在不那么难受了,电影也不是非拍不可了,少些驱赶自己的欲望,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挺好。

是年,米乐三十三岁。

3.善恶·停机

因为米乐的不杀生,全剧组停工了。

此前拍电影的梦想贯穿米乐十几年的生活,现在当这个愿望不那么强烈的时候,拍电影的机会却来了。开机那天,米乐发现自己并不兴奋,他知道那些兴奋的能量被这十几年消耗了,眼前拍完这部片子,成了一项和其他工作本质上并无两样的事情。而所谓的兴奋,不过就是心理的一陣乱,以前为拍电影每晚睡不着的时候已乱过太多回,现在乱不了了。所以他清楚有些镜头自己不能去拍。

停机后最兴奋的莫过于下面的工作人员,之前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了一个月,得不着休息,终于能喘口气了。怎么解决,那是制片人和导演之间的问题,越不尽快解决越好,反正在剧组管吃管住。各部门的人吃过饭,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支起牌桌,开始度假。最着急的当然是制片组,执行制片人第一时间出现在米乐面前,饭都没吃,给米乐做工作。

在剧组给米乐配的老款GL8商务车里,执行制片人作为同学,替米乐分析形势。车里只有他俩,执行制片人说半道停工是剧组的大忌,对人力和物力的消耗大不说,更容易涣散军心,越长时间的等待,再开起工来,效率越低,所以他建议米乐赶紧把这场戏拍了。米乐说他要是能拍早就拍了,他可以多写出几个版本的修改方式,只要不拍杀鱼,怎么都行。

“那就拍杀鸡,估计这样在他们那也好通过。”执行制片人建议道。他们指的是韩国公司和监制。

“不是鸡和鱼的事儿,是不能拍杀生。”米乐说。

“这事儿对你那么重要吗?”执行制片人不太清楚米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以及为什么不能干。

“重要!”

“可是现在这场戏他们就想拍得血呼啦的。”

“要不买条死鱼,也能拍开膛破肚,就是省略从活到死的那一下。”

“他们就觉得那一下是重点,没那一下不过瘾。”

“观众也未必那么嗜血吧?”

“现在观众口味都重。他们吃水煮鱼会点活鱼,不觉得这有什么。”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米乐说。

“别想了,拍吧,祖宗!”执行制片人拍着米乐大腿哀求着,“咱们现在正是做事儿的时候,得往前冲,不能瞻前顾后,有股狠劲儿。咱们这代特尴尬,上一代不撒手,六七十岁了还拍戏,一点没有给咱们腾地儿的趋势,眼看着咱们就中年了。下一代来势汹汹,不按套路出牌,什么都敢招呼,很可能上一代完了,接班的是他们这代,咱们这代就是被跨过去的牺牲品。所以,不能坐以待毙,抓着机会就得上,赶紧拍出戏,都这岁数了,能出名赶紧出,要不然就淹没了,一辈子就过去了。”

“那也不能没规矩乱来。”

“大哥,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规矩,你看那些一直在拍片的有规矩吗?规矩就是堵自己的路,咱别这么年轻就堵自己的路行吗?”

“那是他们,我干吗非跟他们一样。”

“你真有点儿想多了,这岁数就该吃喝玩乐,不枉做一回人,尤其是导演,有机会就得享受,别苦着自己,现在就当老头早了点儿。”

“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

“听我一句劝,开弓没有回头箭,想想你都毕业多少年了,好容易有这么一机会,如果这次拍一半,把你换了,可能你这辈子不会再有拍电影的机会了。”

“会换我吗?”

“不好说。刚才制片人已经急了,正往这赶。”

“来了正好,可以商量怎么拍。”

“他不是来跟你商量的。”

“那我也不能那么拍。”

“兄弟,你也替我想想,把你换了,也得把我换了,工作不得力,这点屁事儿都搞不定。”执行制片人耿耿于怀,“本来说好拍完这部戏,让我独立做制片人的,我还想着将来咱俩都混好了,来个最佳拍档,统领中国电影,现在看来纯属扯淡。”

“如果让你做制片人的前提是杀一个人,你杀吗?”米乐问道。

“如果杀一个人带来的麻烦就像杀一条鱼,我杀!”执行制片人肯定地说。

“那咱俩成不了搭档。”米乐拉开车门,下了车,左顾右盼找司机,没找到,对车上的执行制片人说,“你给司机打个电话,拉我回房间歇会儿。”

“司機接到通知了,不能拉你离开片场,他故意让你找不着。”

“谁通知的?”

“当然是制片人,他马上就到了。”

正说着,一辆路虎气势汹汹向这边开来。

“来了。”执行制片人给米乐打预防针,“他已经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顿了,说我办事不力。别跟他拧着,他肯定不能让这戏停工,他闺女快结婚了,他还打算早点关机拿到钱买辆车给闺女当嫁妆。”

路虎开到GL8旁边,一个急刹车,没停稳,制片人就蹦下来了,走起路来带着风,地上的土被卷起来一片,不像六十岁的人。

执行制片人留给米乐最后一句话:

“你跟他聊吧。咱们学校可都二十年没出个像样的导演了,有机会能拍出来还是别放弃,也给学校挣个脸。”

说完他看到制片人冲自己甩甩手,像在哄蚊子,识趣地走开了。

“我饭吃一半就过来了!”制片人开口就带着火气,“这场戏今天能不能拍?”

“我再想想别的方案……”米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按监制那方案,拍不拍?”毋庸置疑的口吻。

“我受戒了,不能杀生。”

“甭跟我说这个,你是导演,你的任务就是把戏拍了,保证按时关机。”

“这场戏怎么拍可以再商量,后面的戏我可以拍快点儿,按时拍不完你们就扣我的钱。”

“不是钱的事儿。这场戏就得今天拍,今天不拍后面准出更多乱子!”制片人在剧组混了三十多年,知道如果今天不把米乐“拿下”,后面全组都会不好管理,谁都想找个机会为自己谋点儿权益。剧组就是一个各部门相互斗争又不得不协同工作才能把事情进行下去的组织,想让剧组稳定,就得铁腕政策,话语权和决策权只能在制片人手里。

“杀生会下地狱。”

“狗屁地狱!你去过吗,你没去过的地方好意思说有?”制片人拍着GL8的顶棚,咚咚作响,“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别扯那摸不着看不见的,装神弄鬼。”

米乐突然有种受辱之感——人怎么就不能给别人点尊重呢,非得强拆别人内心那点与众不同的空间,给别人的自留地填死。这种残暴让米乐愤慨。

“也别委屈,你现在杀一条鱼,拍完我送你一车鱼放生,让你上天堂。”制片人说。

“不一样。作一次恶就会留下种子,作多少次善也改变不了恶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

“你他妈怎么这么矫情!我跟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都合作过,人家拍大片儿的导演也没你这么事儿逼,就你这德性,当不了导演。”

米乐不辩驳,同时也更坚定自己的选择,努力想着不杀鱼剧本该怎么改。

“这戏谁导不重要,按时拍完明年春节上映最重要。一天八个亿票房呢,折合韩币四百多亿——这话你也知道什么意思。你现在要不拍,我立马换人拍。”

“凭什么换我?”米乐维护着自己的权利,“合同约定的我就是导演。”

“你这属于‘无法完成基本的导演工作,没执行合同,后面的戏你也别拍了。”说着制片人掏出手机,给监制打通电话,“你过来一下。”

挂了电话,制片人觉得不够出气,继续数

落米乐:

“拍戏就是打仗,不是让你修身养性。我当兵的时候,打对越自卫反击战,布置了十点钟冲锋,时间一到,越南鬼子的炮弹在脑袋上飞来飞去,照样也得往前冲。管他妈什么死活,就一个字——干!”

制片人嘴里喷出最后那个“干”字,有种气吞山河之势,也有种往广东话上靠顺便骂下人解个恨的意思。

监制从片场另一侧的休息大巴车走过来,制片人给他安排了任务:“这场戏你来拍。”

“我是导演。”米乐郑重申明。

制片人无视米乐的存在,继续对监制说着:“公司的意思也是按你的提议拍,你来拍这场戏,我让他们准备好活鱼。”

随后又说了一句话,是特意说给米樂的,但是并没有冲着米乐:“不信了我就,活人还能让条鱼憋死。”

米乐站到制片人面前,有些激动地指着他的鼻子:“你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我——不合适!”

“给你机会你不拍。”制片人一副胜券在握米乐拿他没辙的得意。

“操,行!剧本是我写的,你们甭他妈用。”米乐转身进了GL8,拉上门。

监制又一次在导演和制片中间起到了减震的作用,他穿着白衬衣,拍拍制片人的肩,示意压住火:“我去找他聊聊。”

监制走到车前,敲窗,米乐在里面拉开门。

“我上去坐会儿?”监制在车下指了指车内。

米乐点点头。

监制上了车,坐在米乐对面的座位。座椅已被改装,两排面对面,方便开会。

“我比你大十岁,信天主教快二十年了,做了不好的事情就会告解圣事,就是你们佛教说的忏悔。”监制操着广东普通话,从身上掏出一本《十诫》的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米乐看,“我们的第五诫,是不杀人不害人。”

米乐接过,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

“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诫比你们的‘戒多个言字旁吗?”监制问。

米乐经提醒,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才发现,不是一个字。

“这个诫是警告、劝人警惕的意思。”监制解释道。

“就是说有些事儿不应该干,但迫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可以干?”

“信仰主要是纠正内心,没有恶的动机是最主要的,人毕竟是地球的主宰——既要做人,也得做事儿。”

“所以有些主宰者就制定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规矩?”米乐还在置气,“咱俩不是一个体系的,圣母和释迦牟尼不是一回事儿。你们可以做坏事,做完忏悔,把包袱一甩,下回还可以再干,然后再忏悔,什么便宜都占了,还落一个没心理负担。”

“不然呢?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

“香港为什么拍不出大师级的电影?”米乐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没别的意思,就是纯探讨,大陆和台湾都有大师电影,香港只有商业片。”

“我们的观众不需要电影向生活输入思考,只需要娱乐。”

“还有你们的原因,太急于生存了,为了活着,放弃了别的。”

“我们的资源有限,就一个小岛,没有生产力,得先保证活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几年几乎所有的香港导演都来大陆拍电影的原因,这里有资金和观众,香港除了离澳门近,玩老虎机方便,任何行业已经比不过大陆,完全就是小渔船和航空母舰的差别。我们香港人都觉得现在能有份工作不容易,有电影就好好拍。”

“没拍电影前,我已经为电影杀过一条命了,现在拍上电影了,需要再杀一条命的时候,我得救下这条命。”

“理解。尊重。但不要停工,你还是整部电影的导演,这场戏,或者说仅仅是那个杀鱼的镜头,我可以替你拍,算是我拍的,算我杀的,事后我会去神父那忏悔。还是那句话——既要做人,也得做事儿,有份工作不容易。”

米乐迟疑着。他觉得如果就这样把“杀鱼”的事儿转嫁到监制的头上,然后自己毫不受影响地又当了导演又没犯戒,更操蛋。

这时候车门突然被拉开,制片人恶狠狠地站在车下:

“妈了个逼的,摄影撂挑子了。我就知道,只要停工,糟心事儿准保一出接一出!”

然后问监制:

“你那有没有合作过的摄影?赶紧叫来。”

监制下了车问:

“摄影怎么了?”

制片人气得点上一根烟:

“我让他们在现场把灯布好,随时准备开拍,不就是个杀鱼的镜头吗,没人拍我都能拍,拍不好大不了日后再杀几条重拍,他们不配合,说导演让拍再拍。”

然后对米乐:

“你们就合着伙地弄事儿吧!”

监制问:

“现在摄影组的人呢?”

制片人说:

“我让他们都回宾馆收拾东西滚蛋!”

米乐赶紧蹿下车,向宾馆驻地跑去。

制片人还在身后跟监制说:

“调个摄影过来,今天这场戏必须拍完,越不拍掉越不顺。”

米乐跑到驻地的时候,摄影师已经打包好拉杆箱,立在门口,正往背包里装最后的随身物品。旁边几个房间都是摄影组的工作人员,也都敞着门收拾行李。

“正打算收拾完了告诉你呢。”摄影看见了米乐。

米乐走进来,坐在桌上:

“犯不上跟他们较劲,我和他们掰持就行了。”

摄影放下手里的东西:

“这戏是你叫我来的,你不想拍,我肯定得站在你这头,这是其一。”

摄影拉开小冰箱门,拿出两听啤酒,递给米乐一听:

“其二是我现在也不想拍这种镜头,进组之前我媳妇刚做完手术。”

“怎么了?”

“乳腺癌,拉了。”

摄影在左胸前比画了一个切掉的动作后说:

“她现在每天吃素念经放生。”

“去年一起爬山还没事儿呢,这么突然?”

“所以我就想,为什么赶上这事儿的是我媳妇,为什么我们家就不能赶上点好事儿?凡事肯定是有原因的,现在多做点儿好事儿,以后省心。”

“我不拍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有些事儿你比咱们同学看得透彻。”摄影入学的时候就比米乐他们应届考进电影学院的大四岁,提及了一件往事,“大一开学的时候,我在宿舍放了一个我拍的纪录短片,别人都说看不懂。”

“我记得,叫《上坟》。”

“那时候我都二十三了,你们才十九,看不懂很正常,但你跟我说,你喜欢这片子。”

“因为我也给我爷爷扫过墓。”

“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你跟别人不一样,认为你们这届导演系里如果能有拍出来的,应该是你。”

“但我是我们班里拍东西最少的。别人电视剧、网剧、广告、宣传片,拍了一堆。”

“就是因为你不是什么都拍,我才觉得你能拍出好东西。所以这次你一叫我,我就来了。”

“这次发现我可能并不适合拍电影。这行业太多创作以外的事情不是我喜欢的。”

“不拍电影也挺好,活着不止电影的这点儿苟且。”

“现在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我还没拍过一部完整的电影,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这么认为。”

难得有个说心里话的机会,两个人在房间里喝着啤酒,像当年在宿舍里聊电影。摄影又从冰箱里找出点儿吃的,突然说到他上个戏是跟“芒果”一起拍的,他提到了米乐前女友的名字。

米乐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虽然六年了都没有联系过,他总觉得自己和名字主人的关系并没有完全结束。米乐没有往下问,知道摄影自然会讲。

“她问了你在干什么?”摄影说。

“她在明处,我在暗处。”米乐戏谑道,“她有公司,替她宣传,我一百度就知道。”

“她快当妈了。”摄影说了一个百度查不到的,“应该这个月就生,可能已经生了。”

米乐一算,签公司的七年正好过去了,可

以生孩子了。这个消息让米乐释然,这才意识到,原来心里一直悬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这是一个好消息。此刻他觉得和这个名字的联系可以结束了。为此,米乐又打开一听啤酒。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执行制片人打过来的,他正在片场,老制片人又找来一组摄影,准备拍杀鱼的这场戏。他建议米乐最好能过来,现在还有周旋的余地,互相给个台阶下,后面的戏还由米乐来导。突然电话里一片嘈杂,听得出现场有情况。

执行制片人在电话里冒出一句:

“我操,女演员晕倒了。”

然后冲现场的人喊道:

“赶紧送醫院!”

在挂掉电话前道出一切事情的起因和对米乐的抱怨:

“本来一条鱼的事儿,现在越搞越大。”

确实是一条鱼的事儿,但又不仅仅是一条鱼的事儿。米乐告别摄影师,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琢磨着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事儿。本以为不拍杀鱼,换个方案,事情就解决了,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他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只是觉得从始至终,有股劲儿在支撑着他。这股劲儿他非常熟悉,十几年前是这股劲儿让他去考了电影学院,后来是这股劲儿让他建立了自己对电影的审美,爱憎分明,再后来这股劲儿支撑着他写剧本,追名逐利曲线救国拍电影,更后来这股劲儿让他在皈依仪式上受了戒。看似不相干的几件事儿,像不同人干的,但它们和谐而统一地发生在米乐身上。在这股劲儿里,米乐能真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米乐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每当这种时候,都是他最能想清楚事情的时候,脑子里的念头像潮水都慢慢消退,真相和本质水落石出。对,存在感,原来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刷存在感的方式。

可人为什么非得刷存在感呢?

米乐拿起手机,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皈依上师。平时他很少联系上师,一是怕打扰他,二是也没有非问不可的问题,现在非问不可的问题出现了。米乐编辑了文字,发到上师的微信上。然后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昏昏睡着。

米乐是被电话惊醒的。女演员打来的,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没事儿了?”米乐听到她的声音后说,“还打算去看看你。”

“那你现在来吧。”女演员在电话里说。

“哪家医院?”米乐看了一眼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

女演员报上医院的名字,然后说:“别进医院,是对面的酒店,房间号我发你手机上。”

“医院没病床了?安排你住酒店看病?”

“来了再说吧。”

米乐拿着手机,找到了女演员所在的房间,按下门铃。

门开了,女演员站在门后,例行公事地喊了一声导演。米乐进了门,也例行公事地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医疗设备,也不像一个病人住的房间。

“其实我没事儿。”女演员揭开谜底。

“他们说你片场晕倒了。”米乐有点诧异。

“那是演的。”女演员指着对面的医院说,“他们给我送到那里,安排我住了院,做完检查没问题他们就走了。我溜出医院,住进这里,如果他们找我,我就说出来买东西了,随时能回去。”

“为什么?”

“这样至少今天他们就拍不了这场戏。”

女演员说既然米乐不想拍杀鱼,她就配合米乐让这场戏拍不成。

“这可是你们公司投的戏,你应该配合公司顺利关机。”米乐说。

“我支持你。”

“你也不杀生?”

“不是。”女演员说,“我站在弱者这头。”

女演员说个人和公司之间,个人永远是弱者。其实她离婚不光是因为想外出工作和老公有矛盾,更主要的是她婚前签了另一家公司,签的时候没细看合同,公司给她接了一部电影,有裸露镜头,她不想拍,公司拿出合约,说你必须拍。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演了。电影是一部正经的片子,她在里面演一个小角色,那个角色需要露一下身体。韩国电影分级,在某个级别内,裸体是许可的,也是需要的。拍完这部电影,她就结婚了,结果电影上映的时候被丈夫看到。虽然一闪而过,还是成

了丈夫和她离婚的理由。从结婚到离婚,不足一年。那次婚姻结束后,她一直一个人,年过三十,父母不停地催她重组家庭,她暂时没有这种想法。每当再有人给她介绍了男朋友见面的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幻想这个男的如果看到她在那部电影里的裸体怎么办,但她又不能主动提及这部电影让男人们看完再决定是否继续交往。她脱掉衣服站在镜头前的那种羞耻感至今还在,总觉得看过这部电影的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刻满文身,无法洗去。这都是因为和公司签了合同,必须拍这部戏所致。

“公司永远只想着挣钱,个人都是善良的、无辜的,我永远支持个人。”女演员用韩国腔汉语说道。

“真得感谢你。”米乐由衷道。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装病也坚持不了几天,你得尽快想出办法。加油!”

“你也加油!”米乐不知道除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回答。“辛苦了!”女演员又习惯地冲米乐鞠了一躬。

女演员说得真诚而温暖,让米乐觉得人生是他妈挺辛苦的,从小时候看到第一部电影到现在三十年过去,自己和电影死磕了这么久,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当上导演,又碰上这种给他逼到墙角的事儿。女演员的一句“辛苦了”给了他宽慰和鼓励,他也真诚地张开双臂,给了女演员一个拥抱。

两人抱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夜晚被点燃了。他们用激情,照亮着人生的黑暗。两个人缠绵在一起,亲吻着对方宛如亲吻着自己的伤口,四肢交织在一起,感受着对面传来的温度,像两个赤裸在寒夜里的人抱团取暖。他们拼命地建立连接,进入得越深,才越能获得对抗这个世界的力量。终于,爆炸般的高潮让他们暂时逃离了悲伤,驶达避风的港湾,世界平静了。他们像两个穿越大洋抵达终点的疲劳旅者,无所牵挂地酣睡在沙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米乐的手机在枕边“噗噗噗”接连响了幾声,米乐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微信里上师发来几段语音,替米乐号了号脉,说米乐一开始的电影梦,就是一个持续了十多年的念头,后来皈依,在“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的训练下,拍电影的念头淡了,又把受戒不能杀生当成拍电影那般神圣的任务,其实是又一个强烈的念头升起,被它左右。人就是这样,总要执着在某个念头上,这个忘了,就换一个,有念头执着,人才舒服,但现实往往和念头期待的方向拧着,所以人会痛苦。不杀生当然好,但看不清不杀生的本质,被它控制,依然活在虚妄中。

为了方便理解,上师给米乐讲了个故事:有位菩萨和五百个商人一同渡海,船上有一个强盗,发现五百商人带着很多财宝,准备晚上把商人全部杀掉。这五百商人都是前世发过菩提心的人,杀害发菩提心的人是要堕地狱的。所以这位菩萨发现这个强盗要杀害那些人的时候,他就想:如果我杀死那个恶人,自己就会堕地狱,如果不杀,他杀害发菩提心的人,将造无间罪业,受无量大苦。所以我应该杀了那个恶人自己堕地狱,而不让他受无间地狱之苦。于是这位菩萨就把那个强盗给杀了,既是为了救五百商人,也是为了挽救强盗。

故事讲完,又给米乐留了一条语音:

“解脱不是躲清净,真正的修行就在日常。所以,杀,还是不杀,鱼的事情你自己定。”

米乐把上师的几段语音听了三遍,里面似乎在告诉他答案,但这个答案听上去又显得如此缥缈,虚幻得不像个答案。

门外传来响动,楼道里有人走过,新的一天开始了,人们出了门。

米乐从床上起来,倒了杯水,不由自主往门的方向看去。漆黑乌亮的木门光可鉴人,米乐却只能看到自己投在上面的模糊反光,看不到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

突然,门变成电影院的银幕,一件三十年前的往事浮现在上面。五岁的米乐为了吃到一根冰棍,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追着他爸满大街跑,因为他爸怕他吃多了甜的,牙坏了,之前米乐已经吃了两根,还要再吃。这件事米乐并不记得,是日后他妈多次讲述,他才知道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儿。

此刻米乐仍不知道虚妄是什么,但刚刚浮现的这件事儿,想想就可笑。

门还关着,打开它走出去,是早晚的事儿,也是必须的事儿。

责任编辑 孟小书

猜你喜欢

芒果
我爱刷牙
我才不要穿
我爱刷牙
我才不要穿
我爱刷牙
我才不要穿
“杧果”和“芒果”
小洞会“咬”人
小洞会“咬”人
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