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与潇湘
2018-03-30莫砺锋
莫砺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一)
刘禹锡与柳宗元并称“刘柳”,首先出于政治原因,且并非美誉。《旧唐书·刘禹锡传》记刘、柳在永贞年间得王叔文、王伾之重用,“既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旧唐书》卷一六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10、4215页。同书《王叔文传》则载史臣曰:“刘、柳诸生,逐臭市利,何狂妄之甚也!”*《旧唐书》卷一三五,第3744页。稍后,两人才因文学原因而并称,《旧唐书》卷一六〇载史臣曰:“贞元、大和之间,以文学耸动缙绅之伍者,宗元、禹锡而已。”*《旧唐书》卷一六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10、4215页。至北宋欧阳修方云:“唐之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薛简肃公文集序》,《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集》卷四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29页。南宋晁公武亦称刘禹锡“早与柳宗元为文章之友,称‘刘柳’”。*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82页。笔者认为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刘、柳都可并称“刘柳”,但本文主要着眼于后一种含义。从柳宗元的角度来看,刘、柳的年龄与经历相似度极高:刘禹锡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773),皆为先世迁吴且生于吴地之士人。*胡可先《唐代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研究》中称刘、柳为“安史之乱后南迁吴越者”,甚确。详见胡可先:《永贞革新与文坛新变》第三章第二节之《以东南文士为中心的政治集团的形成》,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2~265页。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刘、柳同登进士第。同年,刘又中博学宏词科。贞元十二年(796),柳宗元亦中博学宏词科。贞元十九年(803),刘升任监察御史,柳亦任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805)顺宗即位,刘、柳皆受王叔文、王伾重用,进入朝廷的决策核心。可惜“永贞革新”有如昙花一现,不到半年就遭惨败,刘、柳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刘禹锡贬往朗州(今湖南常德),柳宗元贬往永州(今湖南零陵),史称“八司马”。直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二月,刘、柳等人才奉诏回到长安。但仅隔一月,又同被贬为远州刺史,刘禹锡贬往连州(今广东连县),柳宗元贬往柳州(今广西柳州)。直到元和十四年(819),柳宗元卒于柳州,刘禹锡因母丧离开连州返回洛阳,两人生平轨迹中的重合部分才告结束。
在刘禹锡与柳宗元的四个贬谪地点中,朗、永二州皆在今湖南境内,连州在今广东境内,而柳州则在今广西境内。但在当时,连州与朗州、永州都属湖南观察使管辖,也即都在“潇湘”代指的地理区域内。故刘禹锡在《赴连州途经洛阳诸公置酒相送张员外贾以诗见赠率尔酬之》中说:“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在连州所作《元日感怀》中也说:“振蛰春潜至,湘南人未归。”径以“三湘”、“湘南”指称连州。柳州虽属桂管观察使管辖,但其地距离“潇湘”甚近,柳宗元在柳州所作《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云:“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象县是柳州的属县,“碧玉流”当指流经象县之白石水,此水源头距离湘水源头较近,故柳宗元将其泛称为“潇湘”。湖南的众多水流汇总为湘水(潇水为湘水支流)、沅水及资水,然后流入洞庭湖。所以就地域而言,代指湘水流域一带的“潇湘”与代指洞庭湖以南地区的“湖南”是范围重合的地理名词。从古以来,“潇湘”就有两大地域文化特征:一是地方僻远,蛮荒色彩较浓,往往成为朝廷流放官员之地,屈原的流放沅湘和贾谊的贬谪长沙便是先唐最著名的事例。到了唐代,“潇湘”更成为朝廷流放逐臣的首选之地,*参看尚永亮:《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第三编《盛唐荆湘逐臣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3~202页。以至于晚唐杜牧不胜感慨地说:“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兰溪》,《杜牧集系年校注·樊川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99页。二是山川秀丽,环境清幽。屈赋中就曾展示湘、沅一带的瑰丽景色,故刘勰认为“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物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5页。杜甫诗云:“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祠南夕望》,《杜诗镜铨》卷一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57页。宋人陆游甚至说:“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诗以诗投政府丐湖湘一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剑南诗稿校注》卷六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474页。诗才盖世的刘、柳以逐臣身份来到潇湘之畔,又在那里生活了十五个春秋,堪称诗歌史上千载难逢的奇遇。他们在潇湘的诗歌创作会爆发出何等壮丽的火花呢?相似的境遇和相异的性格,又会使他们的诗风产生什么异同呢?
(二)
“永贞革新”的是非功过,是十分复杂的问题。在最早的几种史书如韩愈《顺宗实录》及《旧唐书》《资治通鉴》中,对永贞史事的记述都有自相矛盾之处,即永贞一朝多有善政,主持朝政的二王、刘柳等却是奸邪小人。对此,清人王鸣盛论之甚确:“然则叔文之柄用,仅五六月耳。所书善政,皆在此五六月中。……以上数事,黜聚敛之小人,褒忠贤于已往,改革积弊,加惠穷民,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又曰:“叔文行政,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总计叔文之谬,不过在躁进。”*《十七史商榷》卷七四“顺宗纪所书善政”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047~1049页。与王叔文相比,当时年仅三十二三岁的刘、柳更加踔厉风发,也更加难免“躁进”之讥。刘禹锡在柳宗元卒后回忆往事:“昔者与君,交臂相得。一言一笑,未始有极。驰声日下,骛名天衢。射策差池,高科齐驱。携手书殿,分曹蓝曲。心志谐同,追欢相续。”*《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五,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1052页。柳宗元在赠刘诗中亦有类似的回忆:“宪府初收迹,丹墀共拜嘉。分行参瑞兽,传点乱宫鸦。执简宁循枉,持书每云邪。鸾凤摽魏阙,熊武负崇牙。辨色宜相顾,倾心自不哗。金炉仄流月,紫殿启晨赮。”*《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柳宗元诗笺释》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89页。春风得意之神情,洋溢于字里行间。正当刘、柳志满意得,准备大展宏才的时刻,风云突变,朝政翻覆。永贞元年(805)八月四日,顺宗退位,宪宗登基。九月十三日,刘、柳被贬为远州刺史,踏上贬谪之程。十一月十四日,刘、柳尚在前往贬所的途中,又被贬为远州司马。次年年初,刘禹锡来到朗州,柳宗元来到永州,开始了在潇湘之畔的贬谪生涯。
刘、柳夙怀大志,刘诗云:“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阮公体三首》之一)柳诗云:“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冉溪》)他们参加“永贞革新”,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被诬以各种罪名,成为罪不可赦的逐臣。*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八月二十二日,朝廷诏令刘、柳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见《旧唐书·宪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8页。忠而被谤,无罪遭谴,贬谪的地点又是潇湘之畔,三闾大夫的身影自然会浮现在刘、柳的心头。后代史家都注意到刘、柳南谪潇湘后多仿《楚辞》的事实,《新唐书》云:“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又称柳宗元“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新唐书》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29、5132页。试读刘禹锡在朗州观看土人端午竞渡后所作《竞渡曲》中的诗句:“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以及柳宗元在永州凭吊屈原的句子:“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吊屈原文》,《柳河东集》卷一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33页。真可谓怨慕入骨,声泪俱下。凡此,前人论之已详,本文不再重复。
屈原的作品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汉人王逸语,见《楚辞补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页。刘、柳对此心领神会,他们在潇湘之畔写了一些托物取兴的寓言诗,形式虽非楚辞体,精神却与屈赋一脉相承。然而由于性格不同,刘、柳的寓言诗写法各异。
刘禹锡的代表作是《百舌吟》《聚蚊谣》《飞鸢操》和《秋萤引》。《百舌吟》云:“晓星寥落春云低,初闻百舌间关啼。……天生羽族尔何微,舌端万变乘春辉。南方朱鸟一朝见,索漠无言蒿下飞。”《聚蚊谣》云:“沈沈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飞鸢操》云:“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天生众禽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秋萤引》云:“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天生有光非自炫,远近低昂暗中见。撮蚊祅鸟亦夜飞,翅如车轮人不见。”瞿蜕园先生认为,“此四篇命名曰谣,曰吟,曰操,曰引,而皆以天生二字冠于末章,以揭明其本旨,必为一时有为而作,《百舌》、《秋萤》二篇精采照耀,尤可决其在中年诗力最深时,疑在元和十一二年,盖此时心境稍优闲也。皆以‘天生’二字冠于末章,必为一时有为而作”*《刘禹锡集笺证》卷二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84、585页。,推断四诗作于同时甚确,但是系四诗于元和十一、十二年(816、817)间作于连州,则非。陶敏先生则系四诗于永贞元年(805)夏秋间,如谓第一首“永贞元年夏在长安作”*《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41页。,亦为失之毫厘。因为永贞元年春夏间,正是永贞革新高歌猛进之时。诚如刘禹易自传所云:“(王叔文)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子刘子自传》,《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九,第1292页。等到七月二十八日顺宗下诏皇太子掌军国政事,王叔文集团才宣告失败。九月十三日,刘、柳等皆被贬为远州刺史,王命峻切,即刻离京。所以在此年春夏,刘禹锡正在积极参政,不可能写诗表达忧谗畏讥的心情。在此年秋冬,刘禹锡初遭打击,惊魂未定,随即仓皇南奔,也不大可能写作结构严整的组诗。笔者认为这组诗应作于次年即元和元年(806)刘禹锡到达朗州之后。至于陶敏先生称诗中写到“汉陵秦苑”故应作于长安,则忽略了寓言诗不避虚构的特点,不足采信。
柳宗元的代表作是《跂乌词》《笼鹰词》及《行路难三首》之一。《跂乌词》云:“城上日出群乌飞,哑哑争赴朝阳枝。刷毛伸翼和且乐,尔独落魄今何为?……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笼鹰词》云:“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行路难三首》之一云:“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遣星辰。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王国安先生据韩醇《诂训柳集》而系三诗于元和元年(806)初谪永州时,可据。
刘、柳的这两组寓言诗,都是写于初至谪地之时,都曲折地表达了无辜遭到政治迫害后的愤怨心情,但是写法判然有异。总而言之,刘诗是以斥责奸佞小人为主旨,无论是诡谲善变、巧舌如簧的“百舌”,利嘴吮血、贪婪无厌的聚蚊,还是鹰形蚁心、争食腐鼠的飞鸢,都将讥刺的锋芒直接刺向朝中政敌。只有《秋萤引》中“天生有光非自炫”的萤火虫或许是诗人自喻,但诗中仍对形巨光暗的“撮蚊祅鸟”予以讥讽。也就是说,刘诗的主旨是外向的讥刺,是对朝中黑暗势力的批判、抨击。柳诗却不然,无论是负伤落魄、畏惧蚁雀的“跂乌”,羽翼脱落、一夕十顾的“笼鹰”,还是力尽渴死、壮志未酬的“夸父”,都是诗人的自我写照。也就是说,柳诗的主旨是内敛的咏怀,是对无辜遭罪的自我的怜悯感叹。这两种写作倾向在《离骚》等屈赋中本是并存不悖的,但刘、柳却是各取一端。这说明虽然同样身处坎坷之境,同样身在潇湘之畔,不同的性格因素仍然使刘、柳的创作同中有异。
类似的情形在刘、柳的政治诗中也有体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在长安遇刺身亡。刚到连州和柳州不久的刘、柳风闻此事,皆作乐府诗以咏其事。刘诗题作《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引曰:“靖安,丞相武公居里名也。元和十年六月,公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初,公为郎,余为御史,由是有旧故。今守于远服,贱不可以诔,又不得为歌诗声于楚挽,故代作《佳人怨》,以裨于乐府云。”其一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柳诗题作《古东门行》,诗云:“汉家三十六将军,东方雷动横阵云。鸡鸣函谷客如雾,貌同心异不可数。赤丸夜语飞电光,徼巡司隶眠如羊。当街一叱百吏走,冯敬胸中函匕首。凶徒侧耳潜惬心,悍臣破胆皆杜口。魏王卧内藏兵符,子西掩袂真无辜。羌胡毂下一朝起,敌国舟中非所拟。安陵谁辨削砺功?韩国讵明深井里。绝断骨那下补,万金宠赠不如土。”后人常把这两首诗相提并论,对两诗俱予否定的如宋人蔡居厚云:“刘禹锡、柳子厚与武元衡不叶。二人之贬,元衡为相时也。禹锡为《靖安佳人怨》以悼元衡之死,其实盖快之。子厚《古东门行》云:……虽不著所以,当亦与禹锡同意。”*《蔡宽夫诗话》,《宋诗话全编》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21页。又如清人陈景云云:“柳子厚《东门行》及刘梦得《靖安佳人怨》诗,皆为盗杀武元衡而作。武相遇盗于所居靖安坊之东门,故刘、柳题诗云尔。先是二人既坐伾、文党,谪佐远州,元和中召还,方冀进用,又俱出刺岭外。时武相当国,二人深憾之,此二诗所由作也。史言伾、文之党初召还,谏官交章,力言其不可用,寻有远郡之斥,盖当时君相亦采公议行遣,非缘政府之忮矣。憾时宰者盖褊心之未化,二诗俱不作可也。”*《柳集点勘》,见《柳宗元诗笺释》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11页。也有人认为柳诗佳于刘诗,如宋人刘克庄云:“柳云‘当街一叱百吏走,冯敬胸中陷匕首。凶徒侧耳潜惬心,悍臣破胆皆杜口’,犹有嫉恶悯忠之意。梦得‘昨夜画堂歌舞人’之句,似伤于薄。世言柳、刘为御史,元衡为中丞,待二人灭裂,果然,则柳贤于刘矣。”*《后村诗话》后集卷二,《宋诗话全编》第八册,第8401页。清人乔亿更直接是柳而非刘,云:“盗杀武元衡,与韩相侠累何异,非国家细故也。柳子厚《古东门行》直指其事,其义正,其词危,可使当日君相动色。而刘梦得置国事勿论,乃为《靖安佳人怨》,观其小引,似与武有不相能者。顾梦得左官远服,当不以私废公。为国惜相臣,又况其死以国事,胡托为女子凄断之词,而犹以为‘裨于乐府’,过矣!”*《剑溪说诗》又编,《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24页。诸家认定刘诗乃快意武元衡之死,几无异词。惟陶敏先生认为刘诗“借佳人怨寓伤悼之意,非必快其死也”,且举刘诗《伤庞京兆》《再伤庞尹》中有“今朝帐哭君处,前日见铺歌舞筵”、“可怜鸾镜下,哭杀画眉人”等句为旁证。*《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四,第222页。然而庞严是刘的后辈,且其人“无士君子之检操,贪势嗜利,因醉而卒”*《旧唐书·庞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40页。,刘诗语带讥讽未尝不可。武元衡则不然。武氏在永贞革新时与刘、柳等人曾有恩怨,当刘、柳遭贬后也未能援之以手,刘、柳对武心存怨恨是事出有因的。但武元衡因力主讨伐叛镇而被藩镇派人刺杀,乃朝廷大臣死于国事,故《旧唐书》本传载史臣曰:“朗拔精裁,为时羽仪。嫉恶太甚,遭罹不幸,倳刃喋血,诚可哀哉!”*《旧唐书》卷一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78页。《新唐书》本传亦赞曰:“要躬可殒,而名与岱、崧等矣!”*《新唐书》卷一五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846页。刘诗如此措辞,极不得体。*《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四引《礼记·檀弓下》为注:“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昔者吾有斯子也,吾将以为贤人也,吾未尝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第220页)甚确。柳诗则如章士钊所言,“全篇气象万千,只表吊叹而不及其他。独末一句略带阳秋,微欠庄重,不免为白璧之瑕尔。”*《柳宗元诗笺释》卷三引,第311页。
刘禹锡的《读张曲江集作》也有助于我们解读上诗。《读张曲江集作》同样作于朗州,其引曰:“世称张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乡。……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华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曲江为良相,识胡雏有反相,羞凡器与同列,密启廷争,虽古哲人不及。而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虽二美莫赎邪?”诗中亦云:“良时难久恃,阴谪岂无因。”后人指出张九龄并未绝后,如宋人吴曾云:“余考《唐书·宰相世系表》,……自九龄至文嵩,凡八代,任宦不绝。而刘梦得乃以为‘燕翼无似,终为馁魂’,何耶?”*《能改斋漫录》卷四,《全宋笔记》第五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87页。更有论者责备刘禹锡立论不当甚至其心可诛,清人潘德舆云:“盖梦得身为逐臣,心嗛时宰,故以曲江为词,实借昔刺今也。然意取讽时,而遂横虐先臣,加之丑诋,非敦厚君子所宜出矣。”*《养一斋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第2017页。事实上张九龄于唐玄宗开元三年(715)上书建言不宜让逐臣出任地方牧宰,其文曰:“但于京官之中,出为州县者,或是缘身有累,在职无声,用于牧宰之间,以为斥逐之地。……诸若此流,尽为刺史,其余县令已下,固不可胜言。盖氓庶所系,国家之本务。本务之职,反为好进者所轻;承弊之人,每遭非才者所扰。”*《上封事书》,《张九龄集校注》卷一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47页。其本意在于重视地方政务,此乃朝廷大事,故在《通典》《册府元龟》中皆有记载。刘禹锡所言“放臣不宜与善地”云云,恐出谬传。至于进而诋张九龄无后,更是立论乖谬。
总而言之,刘、柳在潇湘之畔所作的寓言诗及政治诗包含着无罪遭谴的愤怨之情,刘诗主旨在讥刺朝中政敌,柳诗主旨在抒写内心哀怨,分别继承了屈赋的两种主题倾向,这是性格决定作品倾向的典型事例。至于刘禹锡因愤怒过甚而在政治诗中讥讽失当,实为失言,我们不必为贤者讳。
(三)
“潇湘”地方荒远,在中唐以前文化、教育均不发达。戴伟华先生曾对唐代文士的籍贯按今日之省域进行数量分析,依照其研究结果来统计初唐到中唐的文士,则湖南籍仅有3人,不但与河南籍的126人、陕西籍的120人、江苏籍的101人相去甚远,而且不如甘肃籍的10人或广东籍的7人。*详见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5页。今湖南省的疆域大致与“潇湘”相当,可见在刘、柳到来之前,当地产生的文士凤毛麟角。又由于距离遥远,道路难行,其他地区的文士也是游踪杳然。正如柳宗元所说:“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送李渭赴京师序》,《柳河东集》卷二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2页。在刘、柳之前,虽然也有其他文士南谪来到潇湘流域,但他们仅是短暂逗留。比如张说曾被贬为岳州刺史,但不足两年即被调离。虽然后人称张说“谪岳州后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之助云”*《新唐书·张说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10页。,但事实上张说在岳州时的诗风相当平和,咏及山水之诗亦仅有十余首。又如贾至,曾贬岳州司马,但在岳州逗留不足三年,咏及当地山水者仅寥寥数首。只有王昌龄曾贬龙标尉,在贬所逗留多年,龙标在行政区划上虽属黔中道,但地处沅水上游,也在广义的“潇湘”流域内。而且王昌龄赴龙标时途经岳州、朗州等地,曾亲睹潇湘一带的山水。但是王昌龄贬龙标尉后作诗甚少,几乎未曾咏及当地山水。倒是他早年远谪岭南时途经郴州,曾作《出郴山口至叠石湾野人室中寄张十一》吟咏潇湘景色,可惜此类作品极少。此外,李白长流夜郎遇赦东归途经洞庭,曾作诗多首,但只有《秋登巴陵望洞庭》一首较细致地描摹山水。杜甫晚年飘泊湖湘,行踪遍及湘水、衡山,且在《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中声称“物色分留与老夫”*《杜诗镜铨》卷一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66页。,但他此时贫病交加、走投无路,似乎无心细细赏景。杜集中从《过南岳入洞庭湖》《宿青草湖》以下的二十多首诗,从诗题看颇似其《发秦州》《发同谷》等组诗,但诗中重点显然是旅途辛苦与时世艰难,山水景物仅是点染而已,即使是最可能写成山水诗的《望岳》一诗也不例外。总之,在刘、柳未来之前,潇湘一带的奇山异水尚未全面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柳宗元在《小石城山记》中说造物将如此幽奇的山水弃于荒僻之地,“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柳河东集》卷二九,第476页。可谓慨乎言之。
那么,在“潇湘”地区生活十五年之久的刘、柳又是如何描写此地山水的呢?首先,与刘、柳早年生活的江南与关中两个地区相比,“潇湘”的自然环境具有荒远、幽僻的特征,两人南谪时又怀着去国怀乡的悲愁心态,他们的山水诗当然会体现上述特征。比如刘禹锡在朗州所作的《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作》:“星象承鸟翼,蛮陬想犬牙。俚人祠竹节,仙洞闭桃花。城基历汉魏,江源自賨巴。华表廖立墓,菜地黄琼家。霜轻菊秀晚,石浅水文斜。樵音绕故垒,汲路时寒沙。清风稍改叶,卢橘如含葩。野桥鸣驿骑,丛祠发迥笳。跳鳞避举网,倦鸟寄行查。路尘高出树,山火远连霞。夕曛转赤岸,浮蔼起苍葭。轧轧渡溪桨,连连赴林鸦。叫阍道非远,赐环期自赊。孤臣本危涕,乔木在天涯。”又如柳宗元在永州所作的《构法华寺西亭》:“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西垂下斗绝,欲似窥人寰。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命童恣披翦,葺宇横断山。割如判清浊,飘若升云间。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夕照临轩堕,栖鸟当我还。菡萏溢嘉色,筼筜遗清斑。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潺。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北望间亲爱,南瞻杂夷蛮。置之勿复道,且寄须臾闲。”细味两诗中描摹山水的部分,对异域风光的陌生感中交织着天涯流落的孤独感,从而凸显了潇湘山水荒远幽僻的特征。这是此期刘、柳某些诗作的共性,可惜刘禹锡的此类作品并不多见。
值得关注的是,刘、柳初贬所至的朗州与永州俱属边远僻州,据《旧唐书·地理志三》所记,永州距长安三千二百余里,朗州距长安二千一百余里,前者更加偏远。天宝间永州人口达十七万六千余人,属中州;同时朗州的人口仅有四万三千余人,属下州,前者较为富庶。*《旧唐书·地理志三》,第1615页。综合而言,两地的荒僻程度不相上下。但是由于性格的差异,刘禹锡在朗州尚能吟风弄月,时呈爽朗潇洒之态。柳宗元在永州却始终满目凄凉,写景诗中亦难消悲愁之意。先看刘禹锡的《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群动翛然一境中,天高地平千万里。少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云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绝景良时难再并,它年此夕应惆怅。”再看柳宗元的《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都是写玩月,刘诗的重点是良辰美景引起的愉悦,柳诗的重点却是寒夜荒景引起的凄凉。刘诗用神仙、天乐的想象渲染月上中天的可喜景象,柳诗却用泉声、鸟鸣的实景反衬长夜不眠的孤寂情怀。月是潇湘上空的同一轮月,人是去国怀乡的同一类人,写出的诗作却相异如此!
更常见的情形是刘诗中虽然描写了潇湘山水的荒远幽僻,但全诗另有主题,写景仅为点染而已。例如《登司马错故城》:“将军将秦师,西南奠遐服。故垒清江上,苍烟晦乔木。登临值萧辰,周览壮前躅。堑平陈叶满,墉高秋蔓绿。废井抽寒菜,毁台生稆谷。耕人得古器,宿雨多遗镞。楚塞郁重叠,蛮溪纷诘曲。留此数仞基,几人伤远目。”又如《汉寿城春望》:“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两诗虽用主要篇幅描绘荒凉之景,但主题均是怀古,篇末点题,旨意明晰。此外如《卧病闻常山旋师策勋宥过王泽大洽因寄李六侍御》有句云:“寂寂重寂寂,病夫卧秋斋。夜虫思幽壁,槁叶鸣空阶。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瘴烟踮飞羽,沴气伤百骸。”亦很好地渲染了南荒特有的气候、景色,但全诗主题却是闻朝廷讨伐藩镇有感,且语带讥讽,主题既不集中,也就未达情景交融之境。刘禹锡描写朗州山水的诗歌中缺少名篇,主题分散是一个重要原因。及至再贬连州之后,刘禹锡虽亦写了不少山水诗,比如《海阳十咏》之类,但写景颇有空泛化的倾向,置之任何地区皆可,更加缺乏潇湘的地域特色,兹不赘述。
与刘禹锡不同,柳宗元在描写潇湘山水时几乎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但《永州八记》成为唐代山水文中不朽名篇,其山水诗也堪称唐代山水诗的典范之作。吟咏永州山水的柳诗是从模仿谢灵运诗风起步的,如作于元和初年的《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登蒲洲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等诗,从制题到谋篇造句,都深受大谢影响。近人陈衍云:“柳州五言刻意陶、谢,兼学康乐制题。”*《石遗室诗话》卷六,《陈衍诗论合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8页。清人汪森云:“柳州于山水文字最有会心,幽细澹远,实兼陶谢之胜。”*《韩柳诗选》,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卷一引,第103页。然就此类柳诗而言,其主旨是模山范水,写法则以精雕细镂为主,风格不近陶而近谢。例如第二首:“隐忧倦永夜,凌雾临江津。猿鸣稍已疏,登石娱清沦。日出洲渚静,澄明晶无垠。浮晖翻高禽,沉景照文鳞。双江汇西奔,诡怪潜坤珍。孤山乃北畤,森爽栖灵神。洄潭或动容,岛屿疑摇振。陶埴兹择土,蒲鱼相与邻。信美非所安,羁心屡逡巡。糺结良可解,纡郁亦已伸。高歌返故室,自非所欣。”若置于大谢诗集中,几乎可乱楮叶。这种诗风与幽深清奇的潇湘山水桴鼓相应,故此类柳诗与其山水文一样,是对“湖南清绝地”的最妙描绘。但就风格的独特性而言,它们尚不是柳诗的典范之作。随着岁月的迁移,柳宗元对贬谪生涯与谪地风景的体会更加深入,他的山水诗逐渐摆脱大谢的影响而自具面目,试看作于元和七年(812)的两首诗。《与崔策登西山》:“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连袂渡危桥,萦回出林杪。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篠。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生同胥靡遗,寿等彭铿夭。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南涧中题》:“秋气集南,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苏轼评前者曰:“子厚此诗远在灵运之上。”*《题柳子厚诗》,《苏轼文集》卷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09页。此评深中肯綮。这首柳诗虽在字句上还残留着大谢诗的痕迹,但它所刻划的荒远、幽僻、凄清的山水环境,与诗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孤寂心态融合无间,其意境之完整浑融,远胜谢诗。至于后者,则已洗净谢诗雕章琢句之风的影响。此诗为柳诗名篇,后人赞不绝口,苏轼曾在海南亲书此诗,跋曰:“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书柳子厚南涧诗》,《苏轼文集》卷六七,第2116页。宋人曾几则评曰:“《南涧》诗平淡有天工,在《与崔策登西山》上,语奇故也。”*见何汶:《竹庄诗话》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0页。明人蒋之翘亦曰:“柳州《南涧》诗意致已似恬雅,而中实孤愤沉郁,此是境与神会,非一时凑泊可成。”*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卷二引,第184页。综合诸家所评,大意是谓此诗内蕴刚劲清奇的风骨而出以从容不迫的字句,从而外表平淡而精光内敛,并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的确,此诗将一位愁绪满胸的诗人置于一个幽深的涧谷之中,他满目凄凉,满耳悲声,故不再细细摹写山水的声色外貌,而是渲染烘托其孤寂、闭塞的氛围。“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意即环顾当世,告诉无门,只能将满腹心思付诸文字以待后者。语淡情悲,莫此为甚!当年屈原南济沅湘,哀叹道:“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屈原赋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476页。柳诗在文体上虽然异于楚辞,但在精神上仿佛是千年之后对骚人发出的一声回响。屈赋与柳诗,就是在幽荒寂寥的潇湘山水间回荡的空谷足音。
(四)
如上所述,刘禹锡在潇湘所作的山水诗成就逊于柳宗元。那么,同样在潇湘流域度过了十五年时光的刘禹锡,其诗歌成就体现于何处呢?
古人重视天人合一,古代诗人在观察某一地区时,山川景物与风土人情本是并重的。刘、柳的潇湘诗也是如此,他们在描写潇湘山水的同时,也相当生动地记录了当地的风俗民情。对于曾经生活在江南、长安的刘、柳来说,潇湘的风土人情肯定具有蛮荒、落后的特征,初来乍到,难免感到陌生和震惊。然而细读两人之诗,他们对潇湘风土的态度却是大相迳庭。柳宗元的基本态度是恐惧与嫌恶,他评论永州云:“地极三湘,俗参百越。左衽居椎髻之半,可垦乃石田之余。”*《代韦永州谢上表》,《柳河东集》卷三八,第616页。又云:“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与李翰林建书》,《柳河东集》卷三十,第494页。柳宗元在永州时虽带有“司马”的空衔,其实类同囚犯,曾叹曰:“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答问》,《柳河东集》卷一五,第279页。“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渔翁》)等诗句,就是其孤寂心态的真实表露。既然避世于山林荒野,也就少接人事,故柳诗仅咏永州之山水景物而少及风土人情。及至再贬为柳州刺史,身为一州长官的柳宗元无法躲避地方事务,乃“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248页。于是柳州的风土人情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诗人的视野,然而那是多么可怖的风土人情啊,简直像杜诗所云“形胜有余风土恶”*《峡山览物》,《杜诗镜铨》卷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09页。!请看数例:《岭南江行》:“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寄韦珩》:“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南省转牒欲具江国图令尽通风俗故事》:“华夷图上应初录,风土记中殊未传。椎髻老人难借问,黄茅深峒敢留连。”这方面的柳诗名篇首推《柳州峒氓》:“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卜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此诗描与柳州风俗极为生动,正如日人近藤元粹所评:“可为一篇《风土记》!”然而诗中流露的嫌恶、哀伤之感也是相当清楚的,明人廖文炳评曰:“子厚见柳州人异俗乖,风土浅陋,故寓自伤之意。”清人朱三锡亦评曰:“通首言柳州之恶,中四句皆异服殊音也。既曰异服殊音不可亲矣,而结又云欲投章甫作文身,是先生忧愤之极,以寓自伤之意耳。”清人赵臣瑗评曰:“‘不可亲’三字,是一篇之主。”*皆见《柳宗元诗笺释》卷三所引,第332页。柳宗元卒于柳州,生前有惠政,死且为柳州之神,*见韩愈:《柳州罗池庙碑》,《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七,第215页。但无可讳言,他对柳州风土的态度确是“异服殊音不可亲”。
刘禹锡的情况则大相迳庭。尽管刘禹锡也是怀着忧谗畏讥的心情来到谪地,但他刚到朗州,即作《武陵书怀五十韵》,其引曰:“至则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乃具所闻见而成是诗。”诗中描写朗州风土云:“西汉开支郡,南朝号戚藩。……俗尚东皇祀,谣传义帝冤。桃花迷隐迹,练叶慰忠魂。户算资渔猎,乡豪恃子孙。照山畲火动,踏月俚歌喧。拥楫舟为市,连甍竹覆轩。”虽然带有陌生之感,但并无恐惧、嫌恶之意。刘禹锡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当地的风土习俗,一一记之于诗,例如《阳山庙观赛神》:“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启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踏竹歌还。”《竞渡曲》:“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扬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饮河形影联。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鸣余勇争鼓舞,末至衔枚颜色沮。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彩旗夹岸照鲛室,罗袜临波呈水嬉。”《蛮子歌》:“蛮语钩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麇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采菱行》:“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鸳翔。荡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缘岸扣舷归。归来共到市桥步,野蔓系船苹满衣。家家竹楼临广陌,下有连樯多估客。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这些诗从各个方面描写朗州风俗,绘声绘色,生动逼真,堪称用诗歌表现的朗州风俗画。正是在这种心态下,刘禹锡才会对当地的土著民歌兴致盎然,并模仿其声情,写出《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诗中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男女相悦的欢乐气氛,而“迁客骚人”的诗人身影则隐没不见,这是柳诗中从未出现的现象。刘禹锡日后在夔州模仿民歌所作的多首《竹枝词》在唐代七绝中别开生面,其写作倾向正是始于朗州。
如上所述,刘、柳虽然同谪潇湘,但性格的差异使他们对当地风土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柳诗中写到潇湘风土都是为了抒写贬谪荒远的身世之感,虽然有些描写精切生动,但只是作为自身心态的背景点染,即使《柳州峒氓》亦不例外。刘诗则多是对潇湘风土的客观描绘,虽然有时也会引起流离之感,像《采菱行》的末尾两句“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但是全诗的主要内容是描写当地习俗,基调甚为欢快,诗人的态度亦是赞赏有加。所以刘、柳分别从欣赏与嫌恶的不同心态来吟咏潇湘风土,结果分别写出了潇湘风土的可喜与可怖的不同特征。如果就诗论诗,则刘诗的价值等于一幅生动逼真的潇湘风俗画,而柳诗的价值在于展现了一位迁客对潇湘风土的陌生感。对风土怀着恐惧心情者只会偶然一瞥,怀着喜爱心情者才能细细观赏,所以刘诗比柳诗更具备客观写实的性质,也更能取得细腻真切的艺术效果,例如作于连州的《插田歌》:“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如竹枝。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路傍谁家郎,乌帽衫袖长。自言上计吏,年初离帝乡。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一来长安罢,眼大不相参。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诗前有引云:“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可见刘禹锡作诗的动机非常明确,就是要写一首直录民风的“俚歌”。清人沈德潜称赞此诗:“前状插田唱歌,如闻其声。后状计吏问答,如绘其形。”*《唐诗别裁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5页。刘诗为何能如此绘声绘色?奥秘在于诗人继承了乐府民歌的优秀传统,缘事而发,不加修饰。诗中前后两节之间用“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作为过渡,非常自然,因为农夫插田至黄昏方歇,此时村中炊烟袅袅,方有闲暇与路过的计吏交谈。这固然可见诗人的艺术构思,也是生活自身的逻辑所至。此诗对计吏的描写内含讽刺,但蕴而不露,也是得益于民歌。诗中由“怨响音”表达的民歌内容,当然可能是“劳者歌其事”,但更有可能指男女怨慕之情,因为下文的“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多半与男女风情有关,这本是民歌的传统内容。相对而言,柳宗元的《田家三首》虽对荒村之萧瑟、农夫之艰辛都写得真切生动,但其主题则是“悯农”而非风土。就潇湘风土这个主题而言,刘禹锡的成就胜于柳宗元。
(五)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十月,柳宗元卒于柳州。同年十一月,刘禹锡护母柩离开连州北归。刘、柳长达十五年的潇湘生涯从此结束,柳宗元的诗歌创作戛然而止,刘禹锡的创作生涯还要绵延二十三年。刘、柳齐名,且都是名垂千古的大诗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当然是由其终生创作成就奠定的,所以当我们对刘、柳的诗歌成就进行比较研究时,必须注意到两人年寿不齐的基本事实。
今存柳诗只有卷首4首作于南谪之前,其余的160首都是作于潇湘之畔。*据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统计。按:元和十年(815)刘、柳奉诏离开朗州、永州入京,旋即再贬连州、柳州,往返之间分别作诗12首、14首,为免繁冗,不另计算。而今存刘诗多达816首(含残句6首),其中53首作于南谪之前,602首作于北归之后,作于潇湘地区的为161首,与同期柳诗的数量相当。*据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统计。按:卷一中《百舌吟》等4首长安诗划归卷二朗州诗中。刘、柳的诗才在伯仲之间,试看一例:元和十年(815),刘、柳再次南谪,一路同行,至衡州方挥泪相别,柳宗元作《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刘禹锡作《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清人朱三锡解柳诗甚好:“一、二,纪实也。三、四,纪分路处也。五、六,辩冤也。七、八,叙别也。先生以附王叔文论贬,复奉命召至阙下,是数年憔悴,至此已将结局矣。不料又出为刺史,是憔悴又起头来。细玩起联诗意,先生不苦于岭外行,而正苦于到秦京也。昔马伏波南征,道经衡阳;翁仲,系古墓前石人。曰‘故道’,是分路处所闻,实事虚写。曰‘遗墟’,是分路处所见,虚字实写,借以作对耳。楚三闾大夫被谗见放,奈君命大义,不敢言怨,假作渔夫问答之辞,发泄一腔忠愤,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一篇主意。今先生微辨王叔文一案,一以慵疏取罪,一以文字取罪,轻轻用‘濯缨’两字以见清浊之分,有罪无罪,千载下自有定论,无容更置一喙也。”*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卷三引,第294页。清初王夫之评刘诗甚确:“字皆如濯,句皆如拔,何必出沈、宋之下?”*《唐诗评选》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的确,刘诗颔联之用典、颈联之写景,俱精确警切,极见功力;尾联双绾两处谪地,精巧而不失深稳。清人纪昀赞刘诗曰:“此酬柳子厚诗,笔笔老健而深警,更胜子厚原唱。”*《瀛奎律髓汇评》卷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556页。说刘诗胜于柳诗也许不够确切,但它们确是旗鼓相当的唐诗名篇。可惜的是,类似的精警之作在柳宗元的潇湘诗中相当常见,诸如《南涧中题》《溪居》《秋晓行南谷经荒村》《田家三首》《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别舍弟宗一》《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渔翁》《江雪》《柳州榨叶落尽偶题》等,不一而足。相反,在刘禹锡的潇湘诗中,这样的名篇寥若晨星。
请看刘诗入选后代重要唐诗选本的情况:五代韦縠《才调集》入选刘诗17首,*按:其中《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首虽作于元和十年(815),但写于长安,不属潇湘诗范围。见《才调集》卷五,《唐人选唐诗新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70页。其中16首作于离开潇湘之后。明人高棅《唐诗品汇》选刘诗多达68首,其中只有11首是潇湘诗,即《善卷台下作》《平蔡州》*原诗共三首,高棅选其二,见《唐诗品汇》卷三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0页。《龙阳县歌》《秋风引》《踏歌词二首》《堤上行二首》《元和癸巳岁仲秋诏发江陵偏师问罪蛮徼后命宣慰释兵归降凯旋之辰率尔成咏寄荆南严司空》《荆门道怀古》《松滋渡望峡中》,其余的57首全都作于北归之后。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选刘诗30首,其中有潇湘诗13首,即《插田歌》《平蔡州三首》《聚蚊谣》《松滋渡望峡中》《早春对雪奉寄澧州元郎中》《汉寿城春望》《荆门道怀古》*此诗原题《荆州道怀古》,见《唐诗别裁集》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92页。此据《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改正。《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视刀环》《秋风引》,其余的17首作于北归之后。今人马茂元《唐诗选》入选刘诗17首,共中有潇湘诗3首,即《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插田歌》《松滋渡望峡中》,其余的14首作于北归之后。今人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入选刘诗33首,其中有潇湘诗4首,即《插田歌》、《平蔡州三首》之二、《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秋风引》,其余28首作于北归之后。*本书入选刘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见《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第843页 ,虽非北归后诗,亦不属潇湘诗。今人周勋初等《唐诗大辞典》入选刘诗14首,其中的潇湘诗有1首,即《聚蚊谣》,其余的12首作于北归之后。*本书入选刘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见《唐诗大辞典》(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68页,虽非北归后诗,亦不属潇湘诗。至于选诗较少的唐诗选本如清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入选刘诗4首,全部作于北归之后。今人王兆鹏《唐诗排行榜》据各种数据统计得出排名靠前的一百首唐诗,其中刘诗登榜4首,全部作于北归之后。由此可见,为刘禹锡赢得诗名,并奠定其在唐诗史上地位的那些名篇,十有八九作于他离开潇湘之后。假如刘禹锡与柳宗元一样在南荒的蛮烟瘴雨中不幸早逝,他的诗歌是否还能与柳宗元齐名,是十分可疑的。
刘、柳诗才相当,贬谪南荒的人生经历也高度重合,为何两人的潇湘诗的成就并不相侔呢?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是两人性格的差异。简单地说,刘禹锡性格爽朗、坚强,柳宗元则忧郁、纤弱。面对残酷的政治打击和荒僻的贬谪环境,刘禹锡尚能以开朗旷达的心情自我开解,而柳宗元则陷于哀伤愤怨而无法自拔。加上柳宗元到达永州未及半年即遭母丧,内心以不孝自责,痛惭交加,无地自容。而丧妻绝嗣之痛也使柳宗元“怛然痛恨,心肠沸热”*《与许京兆孟容书》,《柳河东集》卷三〇,第481页。。这些独特的人生悲剧对柳宗元忧谗畏讥的恐惧心理雪上加霜,从而在荒凉幽僻的潇湘之畔度日如年。当刘禹锡对着良辰美景暂时开怀时,柳宗元却始终觉得满目凄凉。当刘禹锡怀着苦中作乐的心态欣赏当地民俗时,柳宗元却感到恐惧不安。正因如此,柳宗元的潇湘诗渗透着悲剧人生的血泪,充满了悲愁和幽怨,堪称“以血书者”。相对而言,柳宗元的潇湘诗比刘禹锡诗渗透了更加饱满的感情,其哀婉凄恻的诗风也更加符合潇湘的地理文化背景,从而取得了更大的成就。我们当然庆幸刘禹锡在“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之后,仍然顽强地生存并辛勤地创作,最终跻身唐诗名家之列,同时也对柳宗元的英年早逝感到万分痛惜。正如刘禹锡代人祭柳宗元所云:“天丧斯文,而君永逝!”*《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五,第1052页。柳宗元在潇湘度过的十五年间虽然作诗只有160首,但成就非凡。以上述几种唐诗选本为例,柳诗在《唐诗品汇》中入选47首,在《唐诗别裁集》中入选40首,在马茂元《唐诗选》中入选12首,在《唐诗鉴赏辞典》中入选14首,在《唐诗大辞典》中入选11首,在《唐诗三百首》中入选5首,在《唐诗排行榜》中登榜2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高居第六名,《江雪》亦居第十七名,名次皆在登榜刘诗之前),全部都是潇湘诗。如果天假以年,柳宗元的诗歌成就肯定难以限量。若就潇湘诗而言,则柳宗元的成就堪称千古独绝,他是唐代最杰出的潇湘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