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六十年
2018-03-30武忠
武 忠
我这一辈子,就爱一件事,也只做了一件事,不觉已是古稀人。但我不后悔,反而很庆幸,人活一辈子能做一件自己喜爱到老的事,这是福气,我惜缘惜福。我说的这事儿就是唱戏。我是个演员,旧社会叫唱戏的,又叫艺人,还叫戏子。但不管叫啥,我是真喜欢演员这行当。
我14岁学艺,在这之前在文水县杨乐堡村里上学,学没好好上,因为光想唱。虽不爱读书,但喜欢放羊,因为放羊能喊嗓。就这样喊出一副好嗓子,我考到了太原张宝魁的人民剧团。也许是我命里就该唱戏,也许是命里贵人扶持,来太原就拜张美琴为师,后又拜丁果仙为师。张老师唱腔激昂、做派大方,丁老师则更注重人物刻画,我有幸得两位大师真传。
我的第一次登台亮相,也是首场汇报演出,演的是《走山》,赢得了当时所有领导和老师的认同,掌声和赞扬声让我激动不已。17岁,我作为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到河北梆子剧团学习深造一个月,得到王玉磬老师的亲自指教。18岁,我主演的《杀庙》为梅兰芳和周信芳演出。19岁,川剧大师阳友鹤、曾荣华亲自指导为我排演了川剧经典剧目《芙蓉花仙》。那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青年小生扮相,为我日后的演出打下了坚实基础。可以说,我一跨进戏曲艺术的殿堂,就被一个个高人指点,加之我自己的努力,一座座辉煌耀眼的金字塔在向我招手,我踌躇满志,却又瞬间万念俱灰。
因为我遭遇了戏曲生涯的转折期。由于不懂得保护嗓子,也可能戏份过重,变声期的我失去了戏曲演员最宝贵的好嗓子。但我不甘心,这是我的性格,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我能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舞台上万人瞩目的童星,就一定要东山再起。我从小就有主意,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离不开我最爱的舞台。我这个人爱琢磨,尤其对待戏丝毫马虎不得。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真探索出一套虚实交替、气息支撑、掌控有序且适应晋剧男须生的演唱方法。我的师傅丁果仙和张美琴都是女声,女人天生的声音优势就是能在高音区充分展示自己,而男演员尤其是嗓子变声后,那样的高度就比较费力。而晋剧唱腔由于地域性的特点,长期以来形成高八度演唱、男女同唱G调的固定程式,所有音符几乎都在高音区,所以男演员唱起来就十分吃力。正因如此,一段时间内晋剧舞台出现了主角由女演员独掌的失衡局面。
我琢磨学习过的河北梆子、川剧,还有山西的上党梆子、晋中秧歌、北路梆子等地方戏曲的唱腔特点,就想到把这些当中优秀的唱腔元素拿来取长补短丰富我的声腔。梅兰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这句话我始终牢记在心。我可以学,但绝不死学。我给自己定位只能融化吸收而不拘泥模仿,要找出一个能适应自己目前嗓音条件的演唱方法,更重要的是要找到适合长期演唱,不会重蹈覆辙的一种科学发声方法。因为我的情况从来不是个例,如果我真能找到这么一条道路,其他和我一样的晋剧男须生演员就都有救了。
比如我设计《徐策跑城》中“回想起当年的事一桩”,这段【二性流水】一气呵成的唱段,通过较大的节奏变化与演唱时的感情处理,使这段唱腔成为脍炙人口的名段,众多演员、票友和戏迷争相摹仿;又比如新编历史剧《齐王拉马》中田婴的唱段“我一怨鲁国言无信”,这句唱词是我在吸取北路梆子【四股眼】“帽子”唱法,并巧妙地转化为晋剧的【平板】唱腔后形成的;《古城会》中关羽的核心唱段“勒马提刀珠泪掉”是【平板】【夹板】转【垛板】,这段乱弹可以说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每一句唱罢,观众就会产生共鸣,并将情绪带到剧情中去。一般喜欢我唱腔跟我学戏的人,都以这几段唱为必学唱段和自己的代表唱段。这些年,媒体宣传说我为晋剧男演员开辟了一条生路,说我扛起了晋剧“男演员的旗帜”,说得有点高,但有一定的道理。
1959年,我下决心排演《徐策跑城》,这是京剧周信芳和蒲剧阎逢春的代表剧目,而在当时没有电脑、电视、录音的情况下,我硬是凭着记忆和自己的想像,设计琢磨出晋剧版的《徐策跑城》。这出戏唱做念打俱备,特别适合地方戏演出,因此推出后观众都比较喜欢,它也成了我几十年来倾注全部心血的代表作。它汲取京剧、蒲剧的营养,融化刀马旦、武术的招数,又有别于京剧周信芳、蒲剧阎逢春的表演,是有着鲜明地方性与人物个性特征的一个新的“跑城”。此剧曾荣获中央电视台全国“牡丹奖”,剧中的帽翅功被上海东方电视台誉为“中华一绝”,我因此也被专家誉为“山西的周信芳”。
上世纪80年代,太原市实验晋剧团晋京演出,京剧大师李万春将我收为关门弟子,天津京剧团厉慧良先生亲自传授我《古城会》。由此,人们说我首开晋剧“老爷戏”先河。关公戏也称老爷戏,这种戏从气质、神威到功架都较为繁重,难以把握,以致长期以来老爷戏在晋剧界一直无人问津。
《古城会》后,我又在本戏《群英会》等戏中扮演了关羽,使晋剧老爷戏日渐增多,极大丰富了晋剧舞台。更重要的是,此剧的不断上演,改变了往日晋剧女须生独霸舞台的阴盛阳衰局面。
观众说我戏路宽,这个没说错。在我6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涉猎了须生、老生、二花脸、三花脸、文小生、武小生等众多行当,演出了近百个剧目,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塑造了众多行当不同、身份悬殊、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我主演的老生行,除以上所举剧目外,还有《齐王拉马》的田婴、《雏凤凌空》的寇准、《生死牌》的海瑞、《王莽篡位》的吴章、《五女拜寿》的杨继康、《双罗衫》的姚达、《书生拜将》的刘备、《四进士》的宋士杰、《杨门女将》的采药老人、《闹公堂》的窦九成、《深宫情恨》的老皇帝等,现代戏《刘胡兰》的刘锁儿、《夺印》的何文进、《智取威虎山》的少剑波、《海港》的高志扬等;须生行有《草坡》的岳飞、《龙凤呈祥》的刘备;小生行有《芙蓉花仙》的陈秋林、《逼上梁山》的林冲、《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等;花脸行有《钟馗嫁妹》的钟馗、《智取威虎山》的李勇奇、《杜鹃山》的温其久等。
文革期间,剧团紧跟形势,排演了大量现代戏,我也得以在戏曲表现现代生活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实践。正反面角色都有,行当更杂。改革开放恢复传统戏之后,戏曲艺术进入发展的新时期,我的表演也随着年龄、阅历和时间而日渐成熟,表演风格逐渐成型。我演出的戏里,既有苦大仇深的农民刘锁儿,又有足智多谋的抗日游击队长;既有老忠臣,又有恶帝王;既有平民老叟,又有忠臣管家。正合那句戏谚: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俗话说:宁精勿杂,宁专勿多,但舞台上是既要精也要杂的。戏路要宽,要熟知舞台上的每个行当,不演可以,但你得懂。在这些戏里我扮演的也有很多是配角,但不管角色大小,我从来不马虎,配角也当主角演。有时,我也听到些闲言,说我抢戏,这个我不认同。舞台上的每个人都有戏份,即使不说话也是舞台角色,我们做演员的都要认真对待。
在走了大半个中国的巡回演出中,可以说我是边走边看边学边唱,向京剧、川剧、河北梆子、秦腔、粤剧等众多名家学戏。在我的表演得到专家老师们认可和赏识的同时,内蒙古、河北、云南、四川的众多同行还向我求教帽翅功夫,并移植《徐策跑城》。上世纪90年代至今,喜欢认可我表演的一些戏曲晚辈纷纷拜在门下。作为老师传艺授艺,我以为不是教会他们多少戏,而是要帮学戏者打开表演艺术的戏剧之门,让他开窍为他引路。当有一天学戏时,突然间有了顿悟之感并豁然开朗,就能真正领略到传统戏曲的博大精深。2009年,儿女们为我和老伴阎慧贞舞台生涯50年办了庆典,十几位弟子在台上,扑通一声跪下喊我“师父”,不知赚了台下多少眼泪,我深知这一声“师父”分量可不轻啊!
即使我到了退休年龄,我也是退而不休。作为晋剧艺术现阶段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我深感传承晋剧艺术的责任重大,这是作为一名艺术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国家给我艺术家的称谓,给我非遗传承人的责任,观众依然喜欢看我的戏,我就得坚持,就得坚守,直到我唱不动的那一天。在众多弟子中,既是弟子也是我儿子的武凌云,太原市晋剧艺术研究院牛建伟、王晋文等,还有外面许多弟子,他们都取得了不小成绩。我常与弟子们一起演出“双跑城”“三跑城”“四跑城”,最多时候数十人一起跑,这也成为广大观众最喜爱的戏曲节目之一。
晋剧的土壤在民间,观众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培养和扶持众多的专业及业余晋剧爱好者,是我退休后最重要的事业之一。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成立了“饮马河梨园文化广场”,使这一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园,成为闻名全国的梨园文化聚集地和众多晋剧爱好者与票友们学习求教的场所。2006年,文化部正式命名其为“全国特色文化广场”。在这个民间的舞台上,我一干又是十多年。在这里,我不是什么艺术家,这里也没有什么名演员,我就是这些戏迷票友中的一员。现在,全国各地晋剧爱好者依然不断涌来登门求教、拜师学艺。近年来,山西省戏剧职业学院又为我成立“武忠戏剧工作室”。可以说,我都是有求必应,无偿奉献,并时刻为和我一样深爱晋剧的观众感到幸福,我始终坚信晋剧与民同在。当年我选择了晋剧,晋剧认可了我,国家还把晋剧传承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就得把传承的大旗扛到底。
常言道,做事先做人。演戏也一样先做人。见字如人,其实,见戏也如人。即使戏演得再好,但服装、油彩等都掩饰不了人的内心,所以一定要坚持做好人。当然做了好人也不一定就能演好戏,但如果做人不行,是一定演不好戏的,充其量是个会演戏的,但成为真正的大家就永远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