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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罗达讳

2018-03-29王小梅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医院

王小梅

01

我找的人叫罗达讳。

童辛亚说,三十年前在那个北方小城,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什么东西都缺,像罗达讳这样整齐漂亮的小伙子也真是很少见。

罗达讳是南方人。他的父亲是个工人,工厂北迁的时候带着他从南方来到小城。父亲虽是手艺人,却很不愿自己的儿子将来也做粗活。罗达讳不负厚望,学习成绩很好,人也彬彬有礼,在学校里很受欢迎。

童辛亚第一次见他,是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和学校里的一群男生打球,学校的土操场虽然才被做值日的学生洒过水,但他们的奔跑很快就把土操场弄得尘土飞扬。

罗达讳走过来的时候,童辛亚的一个同学正在给他传球,力道稍微大了些,篮球飞了出去。童辛亚跑去捡的时候,球正好被罗达讳捡了起来。

给你。罗达讳说,他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在北方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温润而特别。

童辛亚接过篮球,知道他就是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对着他友好的一笑。

这段记忆显然对童辛亚很特别,他反反复复地跟我讲述每一个细节。这细节精准到那时的温度、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罗达讳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当时天空上飘着的云朵的形状。

这个罗达讳是你的什么人?我问童辛亚。

他的呼吸好像停住了,过了几秒才又恢复,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1975年4月16日,那天我回了城。他当时被队里的人带走,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停了一阵,他接着说:他是我的恩人。他的声音很小,但口气很坚定。

罗达讳是童辛亚的恩人。说起来,在成为我的丈夫以前,童辛亚是我的恩人。

那年我二十三岁,还有两个月就要成为我丈夫的未婚夫,却因为持续不退的高烧住进了医院。童辛亚是他的主治大夫。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了,却依然查不出具体的病因。而我们攒了好久原本准备旅行结婚的钱,也都消耗在了医院里。

有一天我正端着饭盒去医院食堂买饭,童辛亚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叫住了我。他说:陆烟秀,你跟我来。

在走廊尽頭的窗口,他终于开口说:你能联系到他的家人吗?情况可能不太好。

我的未婚夫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后来他在我们大学门口摆地摊画人像,画功极好。画画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有如千言万语。我义无反顾地陷入对他的痴迷里,为了要和他结婚,甚至和家里人闹翻,彻底断了关系。

是白血病。童辛亚说,目前可以化疗,但最终还是需要骨髓移植,这需要大笔的钱。并且最终需要转到省会的大医院里去,你准备怎么办?

晴天霹雳。

我恍恍惚惚地过了两天。未婚夫也许已经察觉出他的病症凶险,所以坚持要出院。有一天半夜,趁我趴在床边睡着的时候,他挣扎着扯掉点滴,从病床上爬起来,想要从医院里逃走。可体力不支,倒在病房门口。我抱着他不停地哭,想起我们一路走来艰难的恋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他。

我找到童辛亚,告诉他,我同意。

童辛亚说:你确定吗?

我说:是的。

两天前,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童辛亚说:我可以帮你,不管最终的结果怎么样,都不会放弃对他的治疗。并且你不用担心医药费的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看也没有看我,而是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一株新抽芽的柳树:不管他的病能否治好,你都要和我结婚。

一年后,我们结了婚。他耐心地等我给未婚夫烧完头七,然后才带我去见他的父亲。

就如传闻中一样,他的父亲是医院的院长,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很难亲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对童辛亚说:看到你终于安下心来成家,我很欣慰。

院长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进我的手里,对我说:小陆,我要感谢你。遇见你之前,童辛亚对我说过,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三十而立,童辛亚已经三十三岁了,幸亏有你,他也总算是立起来了。他的妈妈走得早,我也老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等不到看他结婚的这一天了。

我扭过头去望着童辛亚,他的脸在橘色台灯的阴影里,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我捉摸不透他。事实上从我一开始遇见他,就一直捉摸不透他。但我明白他不是个坏人。在我未婚夫从病重到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陪在我身边。我痛哭流泪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不发一言地陪着我。

医院里有不少护士都喜欢他,不光因为他的家世,更是因为他的气质不凡。颀长的身材穿上白大褂,不仅仅在医院里,即使是在这座小城里,都有一种与这庸常格格不入的特别气场。

我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只是觉得合适。仅此而已。

我说:那么,你喜欢我吗?

他没有看我,却说:如果你觉得我趁火打劫,你可以拒绝我。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只简单地宴请了单位的领导和两家的亲戚。我的父母视童辛亚为救星,也因为我最终嫁给了这样一个有着体面工作和家境的医生,我又重新被我的家庭所接受。即使这个男人大了我将近十岁。

我们的新房是医院分给童辛亚的家属楼,窗户和正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喜”字。闹洞房的人走了以后,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新房的沙发里。我不知道在童辛亚的眼里,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我又该如何告诉已经成为我丈夫的他,今晚是我的初夜。虽然曾经差一点就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但是我们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我知道我并不爱他,甚至曾经有一度在未婚夫刚刚去世的时候,恶毒地在心里怨恨过他。我在心底幻想着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为了得到我,他做为病人的主治医师,用药物加速了病人的死亡。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童辛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我,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爱我。那一晚,我一个人在沙发里坐到几乎拂晓,依然没有等来新婚丈夫的拥抱。我走到卧室里一看,他躺在被大红被子盖住的婚床上和衣而卧。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這样过了一个礼拜。

后来婚假结束的前一晚,童辛亚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喝了酒,而且发着烧。我脱去他的外衣,把他放进被子里,他的额头滚烫,可是身体却是冷冰冰的。我缩进被子里,抱住他,他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他转过身,抱住了我。

那个夜晚,我真正意义上的新婚之夜,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长着病灶的噩梦。没有任何温情,不带任何解释。

每隔一个周末,我们都会去童辛亚的父亲那里吃饭。初婚后不和他同住,也是童辛亚坚持的。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公公走进来问我:小陆,你和辛亚一切都好吗?

我笑着点点头说:都挺好。

我知道老人家的意思,结婚一年了,我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他做为长辈,希望看到这场婚姻里的果实。可碍于他是公公不是婆婆,所以很多事情也不方便问。

有一次我问他,童辛亚为什么等到三十三岁才结婚。他以前没有过女朋友吗?

老人家叹了口气,沉默良久以后才说:我觉得应该是有过的。可是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不过后来他遇见了你,很快就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真是高兴。我觉得不管那个女人是谁、童辛亚发生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才是我们童家的儿媳妇。

童辛亚对我不错,相敬如宾,工资除了留下少数做为零花以外,全部上缴。对于我的工作也表示支持。可是我知道他不爱我,我知道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就像是爬墙虎一样,爬满了童辛亚的五脏六腑。她即使不在他的身旁,依然驾驭着他的身体。

她让我变得越来越厌恶自己、嫌弃自己。我甚至曾经试着诱惑童辛亚,可他冷冰冰又不失礼貌地拒我于千里之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低贱的荡妇。虽然我是他光明正大的妻子。

一个预感童辛亚会去买醉的晚上,我跟踪了他。我裹紧大衣,做贼一般地走在冬天的夜风里。我几乎确定自己看到了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个女人。他们在这不祥的黑夜里游弋自如、驾轻就熟。我跟了他们三个胡同,终于还是跟丢了。

他们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长,迅速消失在这黑夜里,像是鬼魅。

我提出离婚,童辛亚不同意。我起草好了离婚协议书,只等他的签名。

我说:童辛亚,我什么都不要,请你放我走。

可他流了眼泪,他说:陆烟秀,你别离开我。我求求你,你不要离开我。

我被他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他热热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他还是那个高大的、俊美的,让我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萌生爱意的医生。我们在外人眼里,也依然是那对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

可我却无法从他的拥抱里感到爱意。他抱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即使这女人已经与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却依然与他毫无灵魂上的交集。

02

寻找罗达讳的过程很不顺利,我手头仅有的只是他父亲曾经的工作单位,找去以后,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在十五年前因病去世。罗达讳原本顶替了父亲的班,在工厂里上班,可是后来厂子倒闭,他也搬家去了别处。

罗达讳现在的邻居是个瘦瘦小小的阿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罗达讳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兵团时期的战友,现在正在帮着联络老战友聚会的事。可没有罗达讳的电话,所以只能亲自找来。希望罗达讳能给我回个话。

那个阿婆说:我见到小罗了,自然会给你传个话。他现在给人卖保险,所以不常在家。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我说:不瞒您说,一看是个女的来找小罗,我还一下紧张起来了。这要让他媳妇看见了,可不得了。你不知道,他们两口子正在闹离婚呢!小罗要离婚,可他媳妇死活不同意,整天去他的单位闹,后来单位里也待不下去了,就跑去卖保险了。小罗也真是的,本来自己的条件就不好,熬到三十九岁上才结的婚。老婆虽说是个外乡的,可配他也差不到哪去了。结果三天两头打啊闹啊,如果他们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他老爹也不至于让他们活活地给气病死了。

我问:阿婆你有没有罗达讳的电话?

阿婆进屋里摸摸索索半天,才拿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光明保险公司罗达讳”。

阿婆说:听说他现在的这个活是卖多少保险,挣多少钱的,能卖得出去就有钱。一个保险卖不出去,就要去睡大街,喝西北风了。他印了好多这玩意,见人就塞,给我这老太婆也塞了好多,让我帮他发发。可我哪认识什么人呢!

我谢过阿婆,握着罗达讳的名片离开了。我假装自己是个想要替公司员工买保险的客户,联系了罗达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普通,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和他约好,周六下午在东风路的茶馆里见。

03

童辛亚在单位晕倒的那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前一个礼拜,他马上就被送去别的科室检查。结果出来后,我被医院的领导叫去了单位。他们把一份化验报告放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要有精神准备,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的,尽量和组织开口。

那份报告我只看懂了最后一行字:确诊胰腺癌晚期。

童辛亚住进了他一直工作的、我们相遇的那家医院里。童院长去世后,继任的领导感激童院长的提携之恩,想要给童辛亚安排一个科室主任的职位,可是却被童辛亚拒绝了。他的生活同十年前相比,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我看来,他一直是一个不快乐的人。生病之后,他的笑容反而多了起来。他住进了特护的单人病房。我陪在他的身边,他的病症凶险,每日的治疗也只是尽量维持而已。我知道他的时日不多,我嫁的这个男人,正在渐渐变成一具尸体。他的主治大夫告诉我,几个星期,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月。

单位的领导对我有些许的埋怨:他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才得的,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我毫不了解,可童辛亚必然清楚。他自己就是医生,他一定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症。也许从他生病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医不自治,他做了二十几年的医生,救过很多的病患,却救不了自己。

我去病房里看他。高高大大的他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病房被子下瘦瘦小小的人。

他时常陷入深不见底的疼痛里,每天的黄昏到夜晚,在天色渐渐暗下,又从黑色到露出亮光的过渡里,高烧不止的童辛亚会陷入冗长而琐碎的呓语。也许是药物的缘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倾吐心声。

我趴在他的身边,鼻腔里充满了从童辛亚身上散发出的逐渐腐坏的气味。可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字。因为那些是我追寻了半生也不可得的答案。

他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病,直到那天在学校的操场上见到他,他的心里才突然醍醐灌顶地明白自己的症结所在。就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在心里隐秘地、卑微地、不求任何回报地爱着他。

他尽量掩饰自己,他总怀疑别人都知道他暗恋着他,因为他的行为是那么的古怪。他走近他的时候,他紧张得只想逃跑。而他自己站着的时候,他却又忍不住靠近。任何人、任何场合,只要提到他,他就忍不住脸红。别说看到他的父亲和邻居,就算是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看见他的自行车,他都会心跳加快。

后来上山下乡,他们被分到一个连队。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童辛亚没少吃苦头。罗达讳却在这个时候接近他、帮助他,还写了一封信鼓励他打起精神,开头称呼他为“您”。

“您”在当年可是个意味深长的字眼。自己喜欢的人与自己心意相通,这对童辛亚来说,是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幸福。

他们接近惶恐地维持着他们的恋情,生怕被别人看出一点半点。生产队里要派人去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刷标语,他貌似漫不经心地主动要求参加。

他知道,因为罗达讳能写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刷标语的活一直都是由他来完成的,而罗达讳需要的只是一个助手而已。

他们已经够小心了,可流言还是传了出来。村里的乡亲报告了队长,说有人看见两个男人在后山上抱在一起亲嘴。

队里一直没有当回事,可这事越传越烈。后来说村小学有一间废弃的教室需要粉刷,派他们俩去。那晚下了暴雨,有人却从外面锁上了教室的大门,他们被困在那间黑漆漆的教室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一亮,队长带着人破门而入,绑了两个人,分别关了起来。一个星期以后,上面来了指示,童辛亚可以回城了。

那个时候童辛亚的父亲因为手术救活了一个领导家属,表明了革命的立场,所以被平反了。官复原职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把童辛亚弄回了城。后来一恢复高考,童辛亚就考进了医学院。

他再也没有见过罗达讳。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每个词、每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听起来像是空气撕裂的声音。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诚恳的笑容,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他说:陆烟秀,你和我,终于很快就都会自由了。

他说他不是流氓、不是变态,也不是兔爷。他只知道自己喜欢他,如同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他觉得人都得先是人,然后才有性别之分。那他为什么不能先停留在一个人的这个阶段,用一个人的身分去爱上另外一个人?

他终于闭紧了嘴唇,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而落。

第二天,当太阳的光照进童辛亚的病房里的时候,童辛亚眼角的泪终于干了。他终于再也不会痛苦了。

04

下午三點零五分,那个男人走进了茶馆。除了有点跛腿,他看起来平淡无奇,身上丝毫不见童辛亚描述里的传奇少年的模样。

他的头发有点乱,因为迟到了五分钟,所以他的脸上带着充满抱歉的笑容。他看起来和这座灰蒙蒙的小城里,所有不走运的沉重的中年人一样。

我问他:你是罗达讳?

他笑着说是,然后从包里取出各种保险的宣传单。

我问他:你的腿怎么了?

他说:插队时候的意外,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见我不说话,开始自说自话地向我推销保险。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已生华发的头顶、冒着汗的额头和鼻翼,他那已经起了毛球的旧西服。他就如此真实地坐在我的对面,而距离我决定寻找他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年。

罗达讳,这么久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这场追寻里,童辛亚并不是我的委托人,在医院正式宣告他死亡以前的好几十年里,他的心就早已经死了。是我,做为这场悲剧的主人公之一,想要亲眼见到你,而已。

而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再着急想要告诉你,我从童辛亚那里得到的羞辱和委屈,以及那些童辛亚临死前告知我的,那些五光十色的、生灵动人的,关于你的,所有的记忆和想象。

罗达讳,你坐在我的对面滔滔不绝,可我想,那些却都不是你真正想向人倾诉的吧!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也有很多要说。

那些孤独的岁月,那些在小城里被人当作是怪物的时光,那些无处可去的忧伤和思念,那些倏忽而过的、想要对抗的勇气和力量。

我的眼泪一定让你诧异了。你慢慢地停了下来,然后紧紧地、深深地望着我,不发一言。

这是2005年的秋天,时光还长,咱们慢慢聊。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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