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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赋》的文化衍生
——从文本到绘画、书法

2018-03-29支琪皓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王献之洛神赋洛神

支琪皓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文化衍生是一个新生的名词。文化衍生是在文化演变的过程中产生的与之相关联的“物质”。从文化母体物质中得到的新文化物质,以文化母体为主要方面围绕其不断发展创造出更多的文化物质。《洛神赋》就如同“文化母体”,自东晋以来成为众多文人墨客关注和解读的话题。在《洛神赋》得到普遍关注和研究的今天,对其文本和文化衍生进行深度的历史考察显得十分必要,本文试作一分析。

一、曹植《洛神赋》:创造不朽篇章

曹植(192—232)自幼天资聪慧,博闻强识,深得曹操的喜爱。钟嵘在《诗品》中称赞其“陈思至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秦笙,女工之有黼黻”[1]118。曹植身怀报国之志,在《与杨德祖书》中曾下定决心“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①。但因其嗜酒成性,不知悔改而失宠。在文帝即位后不断遭到猜忌和迫害,加之许多大臣诬告诽谤,曹丕以“植醉酒悖谩,劫胁使者”[2]337的罪名,将他贬为安乡侯,之后立为鄄城王。《洛神赋》正文之前的小序中说:“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②此时的曹植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在其朝京结束返归封地鄄城之时,途经洛水,想到伏羲之女宓妃溺水于此,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神女之事”,写就千古名篇《洛神赋》。

曹植《洛神赋》是一篇以人神相恋的悲剧为题材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抒情小赋,讲述了作者从初见“洛神”之美到人神相恋,心生爱慕之情再到碍于人神殊道而不能结合,最终怅然诀别的凄美爱情故事。作者以神话传说中的宓妃为人物原型,从各个方面和不同的角度细致描绘了洛神的美丽外表和高贵品质,其实也是在极力地抒发自己内心复杂的心情。弗洛伊德在《作家和白日梦》中就谈到幻想的特点:“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会幻想。幻想的动力是未能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一个未满足的现实的校正。”[3]429虽然对于《洛神赋》的主旨众说纷纭,譬如“感甄说”“悼念亡妻说”等,但根据作者当时的处境和表现,笔者认为曹植《洛神赋》并非简单的人神相恋的爱情故事,而是作者将现实中的思想情感借助神话表现出来。《洛神赋》是作者怀揣远大的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却无法实现,在一次次经受当权者的摧残以后依然心存幻想的真实反映,也借此揭示了作者对现实生活与政治理想的矛盾冲突无法解决的愤懑之情。

曹植对洛神形象的鲜明刻画使之成为千古绝唱,《洛神赋》被作为文学、绘画、书法等文学艺术的母题加以发挥创作。一方面,《洛神赋》的出现使曹植在建安时期的辞赋写作方面独树一帜,对后世的影响不可低估,许多的诗赋作家争相模仿,譬如陶渊明的《闲情赋》、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别赋》等都受到《洛神赋》的影响和启发,促进了中国辞赋的不断发展,凸显出崭新的面貌;另一方面,《洛神赋》也因其意境的自然纯美,形象的别具特色成为绘画、书法作品的素材,例如顾恺之绘画作品《洛神赋图卷》,王献之书法作品《洛神赋十三行》等。后世对《洛神赋》的艺术创造和加工,使《洛神赋》广为流传,更使洛神的女神形象永远地刻在人们心中。

二、顾恺之《洛神赋图》:绘就传奇画卷

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最混乱、社会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4]308魏晋时期是我国古代思想文化又一次大发展大繁荣的阶段,思想自由,社会审美发生变化。人们更多地注重自我价值的实现,表现自己的主观态度和审美情趣。顾恺之出身仕家贵族,才华横溢,具有极高的艺术潜质,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些都为其后来拥有超凡的绘画技艺奠定了基础。顾恺之擅长诗、书、画,在绘画方面尤其突出,特别是历史人物画、肖像画、道释和佛教题材画,人们称他为“三绝”:才绝、画绝、痴绝。顾恺之的绘画作品有百余件之多,《洛神赋图》就是其中著名的作品之一。《洛神赋图》是顾恺之据曹植《洛神赋》所创作的由多个故事情节构成的长卷,情节连贯,类似连环画的模式。因时代久远,真迹早已失传,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是它的摹本。《洛神赋图》传世的有4个摹本,分别珍藏在辽宁省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美国弗利尔艺术博物馆等处。

曹植《洛神赋》出现之后,顾恺之缘何要创作如此宏大的绘画作品?这是值得探究的问题。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形式,创作主体在创作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把个人的主观情感融入作品之中。曹植生于战乱纷争的东汉末年,其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把拯救天下苍生作为毕生的信念,决心建功立业,但是残酷的现实造成了他人生的悲剧。顾恺之处在东晋中后期,因为自身家庭条件优越,易于结交庙堂权贵,他游走在互相倾轧的政客和军阀之中,经历了皇权的不断更迭,贵族统治阶级的内部争斗,体会到了政治生活的残酷与痛苦。曹植与顾恺之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不尽相同,两人分别运用不同的艺术技巧把心之所感表现出来,使得《洛神赋》与《洛神赋图》成为流传千古的名作。

“文学与绘画的密切关系,建立于汉代以来文人越来越多的两个方面的参与,一方面,作家观画写出铭颂诗赞,另一方面,画家根据歌诗辞赋敷衍成绘。”[5]文学和绘画是两种艺术形式,文学家借助文字创作文学作品,画家则通过线条图画等给人们带来视觉的冲击。顾恺之通过对曹植《洛神赋》的仔细品鉴,运用自己的绘画理论和高超的绘画技艺将赋中所表达的内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从而达到对《洛神赋》的完美阐释。

曹植在《洛神赋》中将自己与洛神的相见、相恋、相离的情节共分了6个阶段来描写。而顾恺之在创作《洛神赋图》时根据偶遇洛神、人神相恋、不忍别离和怅然离去的故事情节将画作分为4个部分表现出来。第一部分,《洛神赋图》以侍从在山坡喂马的场景开始,以杨树和山坡作为背景,山清水秀、绿意浓浓的大幅图画展现在观者视野之中。顾恺之根据中国画的传统技巧注意远景和近景的大小关系:近处景物着色浓密,描绘细致入微;远处景物浅显入微,零星勾画。同时,他擅长人物画,注重描写人物的精神面貌,主人公曹植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着装以黄、红色为主,而众多侍从体型消瘦,面无表情,着装以暗色为主,这样主次分明使整幅画面既和谐又突出重点。画家把文本中所描写的环境、人物、动物、植物悉数展现在画卷之中,作为第一部分的重要核心人物洛神出现,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立于洛水之上,画卷从三个方面表现了女神的姿态:(1)外部环境的衬托,画卷中出现了惊鸿、游龙、秋菊、春松、太阳等意象,通过远近方位的细致观察彰显出女神的优美动人,当曹植在河畔与她四目相望,顿生爱慕之情;(2)洛神外貌和身形着装的精致刻画,身形体态,华冠丽服,把女神形象彰显得妙不可言;(3)动态的多样姿态,在这部分动态的描写中,顾恺之运用了定格刻画的方式,如同给洛神打造人物写真,十分有趣。画卷中出现了“步踟蹰于山隅”“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湍濑之玄芝”这三幅画面,画家极力突出洛神的体貌姿态,运用如春蚕吐丝、轻盈流畅的线描手法尽显洛神飘逸的身姿。第二部分,画作主要描述曹植和洛神互动交流、人神相恋的场面。对于人物感情的描写,顾恺之选择将文字转换成图画的方式呈现,这无疑是对画家的极大考验,但顾恺之很擅长对传神的刻画,对人物画提出“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6]118,认为艺术形象的“明昧”,关键就在于“神”的体现。在《洛神赋图》的开篇,洛神与曹植第一次目光交会,到这里眼神再次交会来表现两人的真挚感情,从而达到知情会意的效果。顾恺之通过眼神的交流刻画出曹植的爱慕之情和惊疑不定,也表现了洛神的犹豫不决。第三部分刻画的是曹植与洛神人神殊道,不忍别离的场景,把故事推向高潮。众神灵、动物、车乘、江河等物象在画卷之中铺陈开来,声势浩大,这也是整幅绘画出现景物意象最多的地方。在绘制众神与神兽时,画家特别注意眼神的交换,这与之前对曹植与洛神的眼神刻画形成呼应,体现相互连贯之态。于是,洛神在众神与神兽的护送之下离去,洛神回望身后,只剩下奔腾的江河水,画家又一次把重点放在了眼神的描绘上,突出洛神虽有爱恋之心,只恨人神殊途,悲伤之情如同这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第四部分是洛神怅然若失,盘桓而去。曹植想乘舟继续追寻心爱之人的身影,然洛神已杳然不见踪迹,只留下苦苦的思念和无尽的悲伤。接着一切画面归于沉寂,又回到曹植在洛水岸边休息的场景,与画卷开头形成前后照应。最后,曹植与侍从一行人盘桓而去。

《洛神赋图》取材于《洛神赋》并忠实于其中的故事情节,顾恺之在深刻理解文本的内容后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绘画天赋,采用连环画式的构图方式,通过对图画颜色、绘画技巧、空间布局的安排处理把文本中出现的人物、植物、动物、景物等全部融入画作之中,充分展现人物之间的关系,讲述人神相恋的故事。艺术是相互贯通的,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7]94他强调文学与绘画是可以相通的。《洛神赋图》和《洛神赋》在相互阐释的同时超越了文学文本和图像艺术所不具备的内涵,形成了不可分离的“语言—图像”整体。如若没有《洛神赋》文本的存在,那么就无法解读《洛神赋图》的深刻意蕴;反之,若没有《洛神赋图》的搭配,就无法达到对《洛神赋》直观形象的理解。因此,《洛神赋图》不仅是顾恺之呕心沥血的巅峰之作,亦是文学之美与绘画之美相互渗透、相互结合的典型。《洛神赋图》代表了中国古代画家的创作高度,也代表了我国传统文化的强大根基,其中蕴含的文学艺术价值至今值得我们不断探究和发掘。

三、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书写惊世小楷

王献之小楷《洛神赋十三行》是根据曹植的《洛神赋》内容而来。此书法作品在宋元之时存有两个版本:晋麻笺本和唐硬黄本。晋麻笺本被南宋宰相贾似道所得,先得九行,续得四行,共250余字,后将其摹刻于深暗色山石之上,因其石美如碧玉,故称“碧玉版十三行”,简称“玉版十三行”。唐硬黄本,经过赵孟頫考证为柳公权临本。随着时代变迁,两个版本真迹早已遗失,只有刻本传世。

王献之钟情于曹植的《洛神赋》,一生之中书写过很多次。王献之的洛神情结,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婚姻生活和审美风尚。一方面,王献之深爱郗璿。东晋时期,王、郗两家均为名门望族,为了家族的政治利益互相联姻,以此获得更大的政治权力和政治利益。王献之与郗璿结婚之后,与妻子恩爱有加,关爱无微不至,在《地黄汤帖》云:“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8]268但后来他因政治压力,被迫与郗璿离婚娶新安公主(即司马道福)为妻,这种强加的政治婚姻对王献之无疑是沉重打击。王献之痛苦的心情溢于言表,希望与郗璿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美好愿望彻底破碎,只留下日夜的思念。《洛神赋》中写道:“恨人神之道殊兮……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③曹植与洛神的恋爱悲剧在王献之这里变成了真实的存在。因此,王献之非常喜爱书写《洛神赋》,可能是为宣泄心中的悲情罢。另一方面,魏晋时期,朝代更迭,政治斗争此起彼伏,使得众多文人如履薄冰。李泽厚说:“这些门阀贵族们就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中。……‘心之忧矣,永啸长吟’,是他们作品中经常流露的情绪。”[9]102他们的作品之中会透露出“悲”的情感色彩,文人用充满悲伤的作品去消解心中的苦闷,从而得到心灵的净化和抚慰。所以,王献之书写《洛神赋》,也是深受魏晋文艺“以悲为美”审美风尚的影响。

王献之以其与曹植同样的悲惨人生和独特的艺术造诣创作出小楷《洛神赋十三行》,受到了广泛的关注,拥有不可估量的艺术价值。首先,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在结体方面,受到钟繇和王羲之的影响,但与其二人的书法相比已然没有了隶书的影子。此书法笔画的粗细,线条的变化不大,借鉴行草写法,化繁为简,整体风格显得舒展自如,神采飞扬;结体多变,笔画多的字写得很大,笔画少的字写得很小,大小错落,疏密恰当,不拘一格。其次,在用笔方面采用外拓的方法,大胆地突破了王羲之的内捩式的笔法,使外拓与内捩的笔法相互融合,和谐统一于书法之中,字体显得更加凝练朴实,爽利俊健,优雅大方。最后,在章法方面,通常来说楷书的写作讲究排列整齐,大小匀称。但是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更加突出错落有致,顾盼多姿,字与字之间揖让有序,行与行之间间隔松紧自如。

王献之的书法功力乃世间稀有,能为惊世之作,亦是理所应当。《洛神赋十三行》在美学特征、技法层面都堪称浑然天成,其书法是形态美与精神美的完美体现。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的结体宽绰飘逸,字势舒展自如,神态风姿秀美,为小楷中的极品,后人大多以此为摹写范本。

四、结语

曹植《洛神赋》作为一种“文化母体”在传承中并不是一枝独秀,而是随着文学艺术的发展涉及更多的领域,拥有十分强大的文化衍生能力,并且不断发展完善。《洛神赋》文本的阐释向来颇受推崇,一代文俊曹植运用奇幻的想象创造《洛神赋》,描述了一个人神相恋的凄美故事;《洛神赋图》是以《洛神赋》为“文化母体”的文化衍生物,一代画雄顾恺之凭借深刻的理解完美诠释了文本内容,绘制出了一幅世间传奇画卷;一代书圣王献之与曹植遭际相同,这加深了他对文本的理解和钟爱,创作出了又一艺术衍生物《洛神赋十三行》,成就了一幅惊世小楷名作。文本、绘画、书法等都是中国古代文化发展中非常重要的文学艺术形式,“书含画趣,画有诗情”充分体现了三者之间相映成趣的特点。经典作品《洛神赋》因在文本之上衍生出绘画、书法等艺术形式而备受关注,绘画、书法等艺术形式的不断创新,也为《洛神赋》的存世流传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

注释:

①②③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第227-228页,第419页,第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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