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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伯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马”

2018-03-29

关键词:王良秦穆公天马

王 子 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872)

伯乐作为早期相马技术与《庄子》所谓“治马”经验的总结者与传递者,其实现了先秦至秦汉关于马的动物学知识的文化中继。关于伯乐身份,有晋人、秦人(或赵人、秦人)的不同说法。有学者认为,春秋末年可能有“两伯乐”,一为“赵人”,“另一伯乐为秦人也”。而《吕氏春秋·观表》说到“古之善相马者”以“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矣”。《淮南子·道应》有伯乐推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马”的故事,说到“相马”的技术与理念。伯乐举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良马”,“三月而反报”“得马”“沙丘”,“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或说“马至,果天下之马也”的故事,使人联想到汉武帝时代向西北方向寻求“天马”以改良马种,提升汉王朝骑兵军团战马作战能力的努力。伯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天下之马”的故事,书写了中国古代养马史重要的一页,也可以看作汉武帝时代“天马”追求的历史先声。

一、伯乐“善治马”“善驭马”说

《庄子·马蹄》借寓言方式以“治马”言“治天下”,说到“伯乐善治马”。所谓“善治马”,应当是驯马的专家。但在《庄子·马蹄》有关“治”的政治哲学论辩中,“伯乐”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1]330-332

“善治马”,或作“善驭马”。陆德明《释文》:“伯乐,姓孙,名阳,善驭马。石氏《星经》云:伯乐,天星名,主典天马。孙阳善驭,故以为名。”

《庄子·马蹄》论“治天下”的合理方式,认为善于“治天下”者,“以不治治之,乃善治也”[1]334。而伯乐“治马”的方式,是错误的: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1]334

《庄子》以为“伯乐之罪”是以反自然的方式强力违背马的天性,按照郭象注的解说:“御其真知,乘其自然,则万里之路可致,而群马之性不失。”按照成玄英的解说:“夫马之真知,适于原野,驰骤过分,即矫诈心生,诡窃之态,罪归伯乐也。”但是就技术层面上而论,是否可以理解为“伯乐”“治马”方式确实应当彻底否定呢?郭象的以下注文或许接近《庄子》的本意:

夫善御者,将以尽其能也。尽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驰步,求其过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驽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而惑(世德堂本惑作或)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1]334

关于“伯乐”,有“善治马”“善驭马”两种说法。《庄子》说“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史记》卷八四《屈原贾生列传》:“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司马贞《索隐》:“《战国策》曰:‘夫骥服盐车上太山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伯乐下车哭之也。’”[2]2490,2493《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阳子骖乘。”司马贞《索隐》:“张揖曰:‘阳子,伯乐也。孙阳字伯乐,秦缪公臣,善御者也。’”[2]3009-3010“伯乐”后来成为天上星座的名号,也是因为胜任“御官”。《晋书》卷一一《天文志上》:“传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马,或曰伯乐。”[3]290

二、《韩非子》伯乐相马故事

从更多的文化迹象看,在当时以及稍后的历史记忆中,“伯乐”是著名的相马专家。《韩非子·说林下》记述了“伯乐”教人“相踶马”的故事:

伯乐教二人相踶马,相与之简子厩观马。一人举踶马,其一人从后而循之,三抚其尻而马不踶,此自以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为马也,踒肩而肿膝。夫踶马也者,举后而任前,肿膝不可任也,故后不举。子巧于相踶马而拙于任肿膝。”夫事有所必归,而以有所,肿膝而不任,智者之所独知也。惠子曰:“置猿于柙中,则与豚同。”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也。[4]448

又有一则伯乐教人“相千里之马”与“相驽马”的故事:

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之马,教其所爱者相驽马。千里之马时一,其利缓,驽马日售,其利急。此《周书》所谓“下言而上用者惑也”。[4]453

陈奇猷引孙诒让说,以为“此《周书》所谓‘下言而上用者惑也’”[4]454盖《逸周书》佚文。《韩非子·显学》也说到“伯乐”相马:

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4]1093

其中“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都说考察“马”的“驽良”。陈奇猷注:

王先谦曰:按五字不成句。形容在外,不待发也。吻下当有二字,与“视锻锡”句相配,而今夺之。物双松曰:观马必启其口而视其齿。蒲阪圆曰:一本形上有相字。津田凤卿曰:按形上恐脱察字,上下文可例。奇猷案:此言相马事,伯乐为善相马者,则一本形上补相字是。《说文》:“吻,口边也。”《十过篇》:“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以还,反处三年,兴兵伐虞,又克之,荀息牵马操璧而报献公,献公说曰:璧则犹是也,虽然,马齿亦益长矣。”据此,知察马之老幼,必发其口而观其齿,故曰“发齿吻”也。形容者,形貌也。《说林下》:“伯乐教二人相踶马,一人举踶马,其一人从后而循之,三抚其尻而马不踶,此人以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为马也,踒肩而肿膝。夫踶马也者,举后而任前,肿膝不可任也,故后不举,子巧于相踶马,而拙于任肿膝。”据此,知相马之形貌足明马之踶与否,则马之驽良亦当能于此形貌观察而得,故云“相形容”也。今脱相字,义遂不可通。[4]1093-1094

《韩诗外传》卷七记录孔子语,在论说“贤不肖者、材也,遇不遇者、时也,今无有时,贤安所用哉”这一主题时,说到“伯乐”和“造父”:“夫骥罢盐车,此非无形容也,莫知之也,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造父亦无千里之手矣。”[5]600“造父”是可以表现“千里之手”的高明的御者。“伯乐”是善于辨识良马“形容”,能够纵其“千里之足”的相马专家。“伯乐”和“造父”并说的情形亦见于《盐铁论·利议》载文学言:“夫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万人,非舜为相不能用。……骥,举之在伯乐,其功在造父。造父摄辔,马无驽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时,士无贤不肖,皆可与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调马,相之贤者善使士。今举异才而使臧驺御之,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6]324对于“伯乐”的评价又见于《盐铁论·讼贤》载文学语:“骐骥之挽盐车垂头于太行之阪,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穷困,负贩于朝歌也,蓬头相聚而笑之。当此之时,非无远骏才也,非文王、伯乐莫知之贾也。子路、宰我生不逢伯乐之举,而遇狂屠,故君子伤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6]284

三、伯乐“赵人秦人”异说

对于《韩非子》所见“伯乐”的身份,陈奇猷有所考论。“伯乐”有晋人秦人两说。陈奇猷写道:

太田方曰:伯乐,晋大夫邮无恤,伯乐其字也,《左传》杜注:“王良也。”按《淮南》诸书以伯乐、王良为二人,且为秦穆公臣者非也。奇猷案:王良与伯乐当非一人。《汉书·古今人表》以王良与伯乐(《汉书》作柏乐,字同。)相距一格,则显以王良、伯乐为二人。(梁玉绳《人表考》以《人表》中“王良、伯乐”四字为邮无恤下之注文,而今误为大字,未确。)本书之王良、伯乐为二人亦极明显。王良乃善御者,即王於期,亦称王子期,《喻老篇》:“赵襄王学御于王子期。”《外储说右下》:“王於期为赵简子取道争千里之表。”又云:“王於期为宋君为千里之逐。”又云:“王良、造父共车。”《难势篇》:“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取千里。”(本书此例尚多,不列举)明王良为善御者。至于伯乐则为善相马者,此文云“伯乐教二人相踶马”,下“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马”,《显学篇》云:“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明伯乐为善相马者,与王良非为一人甚明。据下文知伯乐为赵简子时人,据《喻老》及《外储说右下》王良亦赵简子时人,《汉书·人表》亦列二人与赵简子同时,则王良、伯乐同时同地又皆与马有关,故有时误为一人矣。又案春秋之末似有两伯乐,此伯乐为赵人。《吕氏春秋·观表篇》:“赵之王良,秦之伯乐。”《列子·说符篇》“穆公谓伯乐曰”云云。《庄子·马蹄篇》成玄英疏云:“伯乐,秦穆公时善治马人。”则另一伯乐为秦人也。(《外储说右下》:“王於期为宋君千里之逐”,以宋言,或宋字为误文,或王於期偶一至宋则未可知矣,诸书未有言宋王於期者,则宋无王於期似可断言也。)[4]448-449

说“宋无王於期似可断言也”大致是可靠的。所谓“春秋之末似有两伯乐”,一为“赵人”,“另一伯乐为秦人也”,也有依据。

伯乐“晋人秦人”与“赵人秦人”之异说,以及一为“赵人”一为“秦人”“两伯乐”说法的出现,或许与秦、赵部族文化渊源本原由一,即所谓“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赵氏之系,与秦同祖”有关。[2]174-175,1779,1883

我们可以不讨论大致同时的晋与秦或赵与秦“两伯乐”事,只关注《吕氏春秋·观表》“赵之王良,秦之伯乐”所谓“秦之伯乐”对于说明秦交通史的意义。陈奇猷以为“观表”即“形法家之言”:

此篇言观事物之征表而知吉凶善恶,盖即《汉书·艺文志》所叙数术六种中形法家之言也。《艺文志》云:“形法者,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形与器相首尾,亦有有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并著录《相人》二十四卷,《相六畜》三十八卷。本篇所言寒风是等十人相马,“见马之一征而知节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坚脆,能之长短”,正是相畜之法。[7]1414

四、《氏春秋》“古之善相马者”“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

《吕氏春秋·观表》说到“古之善相马者”即对于马之“骨法之度数”有精到研究的专家:

古之善相马者:寒风是相口齿,麻朝相颊,子女厉相目,卫忌相髭,许鄙相,投伐褐相胸胁,管青相膹肳,陈悲相股脚,秦牙相前,赞君相后。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矣。其所以相者不同,见马之一征也,而知节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坚脆,能之长短。非独相马然也,人亦有征,事与国皆有征。圣人上知千岁,下知千岁,非意之也,盖有自云也。绿图幡薄,从此生矣。

其中“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矣”17字,毕沅作了这样的解释:“以上十七字,旧本无,据《七命》注补。孙云:‘又见《七发》及《荐祢衡表》《与吴季重书》注,无九方堙。’”[8]579-580

而陈奇猷虽然如前引,在《韩非子校注》中引录了“《吕氏春秋·观表篇》:‘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但其在《吕氏春秋校释》中却明确表示不认可毕沅据“《七命》注”“《七发》及《荐祢衡表》《与吴季重书》注”补入的“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尤尽其妙矣”等字。陈奇猷在“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句后这样写道:

毕沅于此下增“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矣”十七字,曰:以上十七字旧本无,据《七命》注补。孙云:“又见《七发》及《荐祢衡表》《与吴季重书》注,无九方堙。”马叙伦曰:以上下文观之,当无此十七字,盖高注也。蒋维乔等曰:毕校疑非是。马叙伦说是已。下句云“其所以相者不同,见马之一征也”,即承前十人各能相马之一端而已。加此十七字则前后文义不贯矣。奇猷案:毕增非是。王良乃善御者,与此言相马者无关。此其一也。《淮南·道应》云:“伯乐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明伯乐系相全马者,与此言相马之一征不同。此其二也。九方堙,《列子·说符》《淮南·道应》谓其相马,“所观者天机也”,是其相马非相马之一征,与此亦不可相提并论。《庄子·徐无鬼》“堙”作“歅”,字通。谓九方堙为善相人者,与此文之义尤不相蒙。此其三也。不但《吕氏》不当有此文,高诱亦不当有此注。马、蒋说亦非。[7]1414,1423

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7月出版。其校释《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4月出版,前后时隔近10年。对于“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尤尽其妙矣”等字,陈奇猷所持“不但《吕氏》不当有此文,高诱亦不当有此注”的坚定的否决的判断,应是《韩非子校注》面世之后的新见解。其所指出的三条意见,现在看来似仍然不能有力支持决断的否定意见。我们在这里不就毕沅“增‘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矣’十七字”的是非进行具体的讨论。其实,只是注意《七命》注和《七发》及《荐祢衡表》《与吴季重书》注中出现的“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尤尽其妙矣”等字样,已经可以充实我们关于“伯乐”对于秦交通史进步之意义的认识了。

五、九方堙为秦穆公求“天下之马”

《淮南子·道应》有伯乐推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马”的故事,说到“相马”的技术与理念: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马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9]859-862

看来,伯乐与九方堙为秦穆公“求马”的故事,似乎是说明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道理的一则文化寓言。

《列子·说符》记录了大致相同的故事,具体情节稍有差异。其中“九方堙”作“九方皋”: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10]255-258

关于“伯乐”身份,晋张湛注:“伯乐,善相马者。”关于“天下之马”,张湛解释说:“天下之绝伦者,不于形骨毛色中求,故髣髴恍惚,若存若亡,难得知也。”[10]255-258

《韩非子》所谓“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列子》所谓“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都说伯乐与九方堙(九方皋)的相马经验来自底层劳动生活。

马非百《秦集史》中《人物传》十二之三传主名称“伯乐”与“九方皋”并列,引录文献用《列子·说符》而不用《淮南子·道应》[11]334,似不妥。《焦氏易林》卷一《履·巽》和卷二《剥·师》都有这样的文字:“蹇驴不才,骏骥失时。筋力劳尽,罢于沙丘。”看来,汉代民间对“沙丘”“骏骥”的故事,是熟悉的。宋代学者黄庭坚《跋洪驹父诸家书》:“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笔法。书家多不到此处,故尊尚徐浩沈传师尔。九方皋得千里马于沙丘,众相工犹笑之。今之论书者,多牡而骊者也。”[12]《题跋》此说“众相工犹笑之”情节未见《淮南子》及《列子》,或许宋人所见,还有其他文献记录。

六、九方堙“得马”“沙丘”与汉武帝西北方向的“天马”追求

伯乐举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良马”,“三月而反报”“得马”“沙丘”,“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或说“马至,果天下之马也”的故事,使人联想到汉武帝时代向西北方向寻求优良马种以充实天子之厩,提升汉王朝骑兵军团战马素质的努力。

“沙丘”作为地名,有商纣王“益广沙丘苑台”,“大冣乐戏于沙丘”[2]105,赵主父“游沙丘”,“饿死沙丘宫”[2]1815,1817,秦始皇“崩于沙丘平台”[2]264等故事。“沙丘”空间方位指向明确。[2]3263但是其他地方也有名“沙丘”者。如《续汉书·郡国志一》:“(河东)有沙丘亭。”[13]3395《隋书》卷三○《地理志中》:“(谯郡)置沙丘县。”[14]847《清史稿》卷六一《地理志八》说到山东莱州府的“沙丘城”[15]2062。但是我们还看到古代文献中“沙丘”作为地理语汇只是强调地貌特征的情形,方位指代多偏向西北戈壁沙漠地方。唐骆宾王《上兖州崔长史启》:“侧闻丰城戢耀,骇电之辉俄剖;沙邱踠迹,蹑云之辔载驰。然则激溜侵星,佩潜蛟于壮武;腾镳历块,骋蹀骏于咸阳。”[16]242注引九方皋“求马”故事。所言“沙邱踠迹”,似说地面足迹,则“沙邱”或即具体的地貌形式。宋人冯山喜欢咏叹“沙丘”“相马”故事,遗存诗作所见者三。如《谢夔守贾昌言礼宾》诗:“伯乐善相马,相内不相外。造父善御马,御成不御败。沙丘有病马,志远力未惫。盘身怯泥土,俛首困草稗。强起时奋迅,悲鸣辄喑噫。驽骀倦相逐,童仆几见卖。斯人一回顾,世俗始惊怪。冀北有骏马,散蹄雨雹快。去势驰灭没,朝荆暮燕代。衘辔苟庸拙,道途足险隘。斯人一駷手,千里瞬息届。二者岂不伟,繄人而否泰。相也命所系,御也才所赖。名马世常有,伏枥固有待。伯造不世出,古今重遭会。相得互相起,两致一无碍。所以马与人,功名各自大。”其中“沙丘有病马”与“冀北有骏马”并说,“沙丘”应不是指殷纣王、赵主父、秦始皇故事发生地方。又《再和李曼修孺职方谢梓守张靖子立龙图游春》:“中道多邅回,病骥盘沙丘。”《送梓宪穆珣东美度支移京西漕》:“每怜沙丘病,不作饥鹰呼。”[17]卷一《五言古诗》,卷二《五言古诗》,卷三《五言古诗》所谓“盘沙丘”及“饥鹰呼”的说法,体会其地理环境,似在西北荒漠。特别是宋代诗人吴泳《安西马》诗:“月胁霜飞镜夹瞳,龙媒扫尽朔庭空。沙丘尚有真骊牡,端自方皋一顾中。”[18]卷四《七言绝句》用典“方皋一顾”,“沙丘”“骊牡”,又言“朔庭龙媒扫尽朔庭空”,而诗作题名“安西马”,“沙丘”的方位指向是明确的。又元代学者杨维桢作《些马》,说“旧乘马老而不任,遣奴钱塘市壮马”事,言“奴得贾胡马,济江,中流阴雾四合,风浪猝作,舟如扬箕。奴与马几溺,幸而济。奴归,语主曰:‘主福得良骏,良骏几累仆。意者西域异种,神物所忌,恐非主厩中物也。’”果然,“主人赏其神骏,抖其风尘,命奴洗马西江之濆。马临流振而嘶,嘶而踊,已而泳于中流,莫知所逝。”“主人悲不自己乃辞而些之曰:吁嗟,骏乎汝其麋没九渊填于海鳅之空乎,抑越景超光以返于房星之宫乎。……又辞曰:灵奇俶傥生渥流,肉鬉星尾文龙虬。协图特出兮应世求,嗟我何幸兮逢沙丘……”[19] 卷四其中“沙丘”对应敦煌的“渥流”,又“得胡贾马”,“西域异种”之说,可知对“沙丘”的地理认识,正在西北。

《史记》卷二四《乐书》:“尝得神马渥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所谓“尝得神马渥洼水中”,裴骃《集解》:“李斐曰:‘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燉煌界。人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异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旁。利长先为土人持勒靽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靽,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关于“后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裴骃《集解》:“应劭曰:‘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前肩膊出如血,号一日千里。’”[2]1178-1179又《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大宛)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索隐述赞》:“大宛之迹,元因博望。始究河源,旋窥海上。条枝西入,天马内向。葱岭无尘,盐池息浪。旷哉绝域,往往亭障。”[2]3160,3170-3174,3180

“九方堙”“九方皋”名号之“九方”,有学者指出或与“鬼方”有关。解说《列子·说符》“九方皋”,胡怀琛写道:“九方,姓;皋,名。《庄子》有九方堙。《通志》谓九方皋、九方堙是一个人。余窃谓九与鬼声近通用。《史记·殷本纪》‘以西伯、九侯、鄂侯三公’,徐广注:‘一作鬼侯’,是其证。然则九方即殷时鬼方,以地为姓也。”[10]256也指出“天下之马”的寻求,在北方或西北方向。伯乐、九方堙为秦穆公求“天下之马”事,或许可以看作汉武帝时代“天马”追求的历史先声。

伯乐、九方堙故事中,“天下之马”是远远超越“良马”的。按照晋代学者张湛的解说,“天下之马”即“天下之绝伦者”。张骞说:“(大宛)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裴骃《集解》:“《汉书音义》曰:‘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2]3160此言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者为“天马”。《汉书》卷二二《礼乐志》载《天马》歌诗“天马徕,龙之媒”句,颜师古注:“应劭曰:‘言天马者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20]1061则取“天马”“神龙”说,言“天马”来自于“天”。而参考伯乐、九方堙故事,以“天下之马”即马的“天下之绝伦者”理解“天马”语义,或者也是一种解说。

[参 考 文 献]

[1] 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 (西汉)司马迁.史记[O]. 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晋书[O]. 北京:中华书局,1974.

[4] 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校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 屈守元笺疏.韩诗外传笺疏[M].成都:巴蜀书社,1996.

[6]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92.

[7]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校释[M]. 北京:学林出版社,1984.

[8] 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9] 何宁撰.淮南子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1998.

[10] 杨伯峻撰.列子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 马非百.秦集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82.

[12] (宋)黄庭坚.山谷集[G].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宋)范晔.后汉书[O]. 北京:中华书局,1965.

[14] 隋书[O]. 北京:中华书局,1973.

[15] 清史稿[O]. 北京:中华书局,1977.

[16] (唐)骆宾王著,(清)陈煕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7] (宋)冯山.安岳集[G].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 (宋)吴泳.鹤林集[G].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 (元)杨维桢.丽则遗音[G].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 (东汉) 班固.汉书[O]. 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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