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祭
2018-03-28彭婉儿
彭婉儿
壹
乱世之中,王室衰微,诸侯并起。
风吹军旗,噼啪作响,可楚军主营帐中,楚玦阴沉的脸色要浄狞过账外的猎猎寒风,滔天怒气无处发泄,顺手拿了案几上的竹简砸向前方,晈牙道:“连个人都看不好,要你何用?”
十成十的力道,底下的人亦不敢躲,瑟瑟抖着,胸膛心跳如鼓响。
半晌,楚玦才几次调息,控制住怒意:“如今军中缺人,算你们运气好,命先留着,找到夫人再做定夺,听见了吗?”
看着属下唯唯退下,楚玦沉下眼眸,怒火渐消,恐慌便随之席卷而来,无可抗拒,连带手指都开始颤抖,如何都压制不下。
他身子全冷了下来,心头只一句话。
“卫妍,她什么都知道了。”
如今天下四散割裂,楚卫为邻,数十年前秦国虎视眈眈,要联合晋一同攻楚,楚侯忙派人向卫国求援,卫侯毅然出兵支援,令秦晋阴谋不得逞,是为两国佳话。
可百姓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楚玦为楚侯四子,又怎不知其中是非曲折。
卫国以出兵相要挟,逼迫楚连割两城,金铜钱帛讨要无数,甚至还要楚侯以亲子送来楚地为质,楚权贵皆暗恼卫趁火打劫,却无可奈何,仇恨早已成虎,暗暗窥伺,要伺机雪耻。
这一场战乱,是预谋已久。
只有她不知道而已。
楚玦暗吟着卫妍的名字,眼中痛色闪现,他呆坐良久,忽地一下站起身,召来将士,满目凄然,颤声喊:“传……军令!全力攻卫,势必以最短时间拿下卫国国都!”
大军起,黑压压似潮流涌动,席卷中原。
貳
数十年前楚国向卫国求援,送去的质子便是楚玦,楚侯夫人嫡生的次子,楚四公子。
那时他不过九岁,小小年纪,便早已在权势交错里浸染出不动声色的沉着,为质者必定受辱,他自然清楚自身处境,宫廷权力几番角逐交易,最后定下他这颗弃子,拋出去任你自生自灭,由了天去。
他带着仆从和简陋的行李,连夜被送往卫国。拜见卫侯时,素朴衣衫根本不似个王室公子,身旁几声嗤笑听得分明,少年不语,只是暗了暗眸子。
分了府邸后,正要谢恩退下,却有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为首的娇小身影也不见礼,风一样扑进卫侯的怀里,脆生生喊父王,卫侯面容瞬间柔和起来,要把小女儿搂进怀里。
那卫国小公主却不依,挣扎着嚷嚷:“那楚国的公子呢?我要见见楚人长什么样子!”待瞧清了楚玦的模样,大失所望,喃喃道:“也没什么稀奇,我本以为楚人还会不一样……”天真的话惹卫侯捧腹,一旁的姬妾忙不迭跟着笑,一时满室笑聲。
楚玦置若罔闻,依旧规规矩矩垂首,他默不作声,要站成一颗没有知觉的石头,便能听不见羞辱。
卫王室一向人丁薄弱,当今卫侯亦是年轻,因而只有小公主卫妍一个嫡长女,要放在心尖儿上疼,百依百顺,万般娇宠,长公主一句话,要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卫妍瞧了他半晌,扯扯卫侯的衣角,说,父王,让他陪我左右吧,楚宫又无弟妹,就我一人,怪孤单的。
卫侯略微犹豫,思及楚玦身份尊贵亦不下卫妍,也不会折了嫡长公主身份,便欣然应允,真真好一个慈父,好一个乖女,好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室。几句话,便定下了他的所有。若无后来楚国强盛,力压卫国讨回了四公子,他这后半生,约莫都是长公主的一个玩伴。
楚玦后来时常想,他半生荣辱,皆始于卫妍不经意一句话,或许万事,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了要纠缠不休。
叁
乱世,但凡女子皆低微卑下,被当作物品,与车马无异,王室姬女亦然,卫妍却偏偏活出了不同的样子。
她是卫侯最爱的孩子,堂堂长公主,坐拥无上特权。约莫是为了弥补第一胎嫡子不是男孩的遗憾,习诗书,学骑射,识谋略,皆是卫侯旨意。这般养出来的卫妍,虽小他几岁,行止却有不怒而威之风,雷厉风行之气,不逊于任一王侯公子,相较之下,楚玦更像是一潭幽幽潭水,沉静寂寥。
他终日跟在卫妍身后,不言不语,悉心照顾,分明身份不低,却又細心如奴仆。
卫妍便堂而皇身地享受起了他的呵护,久而久之,卫国宫人几乎都要忘记,楚玦可是楚国太子的兄弟,拥有无上正统地位,甚至可一争楚侯之位。
卫侯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却都是姬妾庶出,依卫妍骄傲的性子自是瞧不上,直到她十来岁了,母后才生了个嫡亲的胞弟。此前数年春秋,只有楚玦相伴。
她是一团火,只有楚玦这水一样的性子才能克制住,无论是夜半做了噩梦哼唧哭闹,还是生了病呜咽不止,亦或是撒懒胡闹不愿读书上学,总要楚玦陪着,一下一下哄,才肯乖乖静下来。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年少轻狂之时,却事事妥帖,沉稳忍耐,楚侯四公子的身份在卫宫只是个空壳,连寻常宫人都不将他放眼里,更别说一些王室子弟,有时没了趣,便要以欺凌他来取乐,他亦不为之所动。
反倒是卫妍知道了,登时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取来鞭子,狠狠将那些兄弟教训一顿,甚至杖责了几个宫人,满身是伤扔给众人看,吓哭一众宫女。长公主要护自己的人,半个卫宫都打颤。
之后再无人敢犯。
楚玦依旧神色淡淡,人人道他是弱水三干,波澜不惊,无心无情。
当多年后的今日,卫国被他带领的楚军攻破,卫国宫人才惊觉,当年那个小小的少年,心思究竟有多深沉,才可缜密如此。
他本是质子,却不动声色取得了比正经公子更高的地位,不仅衣食无忧,更借陪读公主之便,习得出色文韬武略,却又能掩了锋芒,不为他人忌惮。
这才是极恐之处。
肆
楚军数年操练,一朝出鞘,对上散乱的卫国军队,势如破竹。没数日,便已军临卫国国都城下。
只是越近,楚玦心中却越是慌乱,惶惶之至,几次差点被飞矢射中。
他忍不住在卫国的军队里探寻,又逼迫着自己快些收回目光。他欲要看见卫妍,若是能瞧见她的身影,他必能心安,可他又怕极了看见她,他心知,如今一见,他只能从她脸上看见恨意,从她声里听见决绝。
她是如此刚烈的女子,若遇到了什么事,便是晈碎了牙也不会让别人听见她的哭声,还要逞强做出一副云淡风轻面孔,盛气凌人姿态,便是在他面前也一样。
世上再没有人如他这般了解她。
卫妍的脆弱只流露过一次,是她十六岁时,楚国派来使者,要接楚玦回楚,她在宴席上瞬间脸色惨白,打翻酒杯,湿透衣襟。
不是楚侯忽的想起了这个儿子,而是楚侯夫人的主意。
她一生只育两子一女,长子为楚国太子,次子便是楚玦。未来的楚侯只有一个,当年她为拉拢政客,保长子为太子,毫不留情同意割舍楚玦为人质,从此不问生死,谁知天降横祸,太子早薨,便才忆起,在遥遥的卫国,她还有一个儿子。
楚国早已不是当初苦苦求援的楚国,卫国也不是当初那个洋洋自得的卫国,实力决定姿态,卫妍高傲的头也扬不起来。她长大后便再没哭闹过,楚玦离去的那一日也不例外,自她知道消息后便待他冷若冰霜,唯有夜深人静,才用被子蒙住头,堵住一腔哭声。
当初送他来时不过十乘车马,离去时却足足两百乘,尘烟飞起,生生割断视线,尔后尘落烟平夕阳血,今人变故人。
楚玦在很久之后,才在荷包里翻出她不知何时塞进去的一枚印章,沾了朱砂,轻轻印在手心,拿开后,留下纤纤巧巧玲珑二字。
卫妍。
殷红的线条,似是要缠绵进骨子里,他终是心头一酸。
楚玦在卫国战战兢兢,在楚国亦是如履薄冰,这个早已被楚人淡忘的四公子从天而降,任谁都要心生警惕,他小心翼翼绕过陷阱,躲过毒剑,广纳贤才,稳扎稳打,一点点平息了反对的声音。
在楚国站稳脚跟后,楚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卫国求亲,卫侯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时恍惚,当年低眉垂首、沉默不语的少年,今却是意气风发、仪表堂堂的男人,不卑不亢,举止有度,这便是命运吗?卫侯大笑,予,送百乘嫁妆,铺一路红妆。
他本以为娶得他的长公主,便能一生举案齐眉,并立人间,共看繁荣。
誰知造化弄人,他有他的故土,她有她的国家。
到末了,不是白头偕老,而是兵戎相见。
伍
终于看见卫妍,是在卫国国都的城墙上。
他远远瞧见高墙上那一抹火红赤色,血便涌上了头顶,眩晕后,心每跳一下,肝胆便颤一次,喉头涌上铁锈味。她果真是来了,她果真是来了!心中还未做出反应,手里便已扬起马鞭,急不可耐要奔向她。
自他那日知道卫妍无声无息从玦公子府消失,楚玦便知会有这样一日。他找尽借口将她留在府里,封了所有下人的口,这场战事楚国上下皆知,唯有她不知。
数十年前楚国吃了兵马之亏,之后积蓄力量修兵练马,一朝亮剑天下,自是拿最近亦最弱的邻国开刃,楚玦与卫妍的联姻,在群情激愤下脆弱如丝线,千军万马都都拦不住的杀戮,一纸婚书更是虚无。
他止不了这场战事,只能堵住卫妍的耳朵。可他忘了即便她为他妇后温柔和顺许多,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个视骄傲如命的卫国长公主,当她知道自己的国家正被践踏,连犹豫都没有,便设计回到故国,执长剑,换戎装,背靠卫国河山,剑指仇人心窝。
城墙上卫妍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一身红色战甲,脸庞在战火纷飞里依旧莹白如玉,她目光穿过空气,似是瞧见了他,唇轻启,楚玦屏住呼吸。
“楚贼,你们如此枉顾恩义丧心病狂,便不怕天公降罪么。”他听见她脆亮的声,正是这一道声陪伴了他数十年日日夜夜,如今划破天际,却是一声斥骂。
楚玦一个激灵,如坠冰窟,手中不自觉握紧缰绳,马蹄_停。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我卫国从未对不起楚国,一片赤诚天地可表!却不料遭贼反晈,我卫人从不悔一切作为,只恨未能早日看清楚贼狼子野心,尔等楚贼害我家国,孰不知,卫人今日之事,便也是你楚人明日之事!卫人今日之祸,便也是你楚人明日之祸!我以卫国长公主之名起誓,苍天为鉴!”
“蒙天厚爰,妍生于君王之家,享数年荣耀,冠卫国国姓,今生今世,万死难以报家国!而今危难存亡,惟愿与国同葬!与卫同殇!”
国已破,家已亡,她岂敢偷生?
陆
卫妍目光幽幽,缓缓扫过蝗虫般向卫都城门涌来的大军,却未曾给楚玦一眼。
她早知,楚玦不是泛泛之辈。她的夫君雄才大略,一战成名,举世称赞,可他脚下如山尸骨堆成的丰碑,每一滴血泪都是来自她的故土。
他与她身边之人都不同,一双墨色的眼,不知藏进多少心事,是潭水,波澜不惊,却也深不可测。她看惯了唯唯诺诺的奴颜媚色,喜欢的就是他这种让她拿捏不住的不同,却到底被误了终生。
当时年少,情意绵绵,以为天下再无如此知心人,恨不得一腔心血托付,许生生世世不离,如今家国覆灭,再回首往事
渺如风烟。犹记嫁衣如血,她含羞去往楚国,被两心相悦、琴瑟和鸣蒙住双眼,一回首,忽发现早已背负上血海深仇。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卫国国破,公子玦居首功,她得知之时,半滴泪也流不出,心如死灰,恍若幽灵。
既然要覆灭卫国,那便连带着她,一起覆灭了吧。
日头如火,数万大军皆仰着头看那城墙上怒骂的女子,那弱小的身躯,无惧无畏,凛然傲气,一时竟全都静默无声。
楚玦双目赤红,他想喊,妍妍,快些下来,乖,别胡闹,像曾经无数次他哄她一样。
每每那时她往往一撅嘴,娇娇瞥他一眼,哼一声,再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而这次,她要什么他都应,要他的命也行,他什么都愿意给,他愿意退兵,他愿意死,只要她肯下来。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了解她胜过自己。
楚玦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呐喊:“卫妍!”她定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因为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可他还来不及欣喜,还来不及再说一个字,还来不及告诉她自己的千言万语,便看见她含着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她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别矣。
下一刻,她便如同折翼的蝶一般,直直坠落下来。
楚玦耳中轰的一下,再听不见声音。
柒
三月为春,他府里的八重樱树也一日之间尽数开了,这是当年卫妍嫁来之时,亲手种下的。她最爱樱花那满树绚烂的模样,连死也要轰轰烈烈,一朝随风逍遥去,不肯萎落泥土中。
他醉了酒后,在这樱花散落的风里,时常能瞧见她,或嬉笑,或娇嗔,甚至有时还招手让楚玦过去。
可他忘记了,在她心里,她先是卫国长公主,才是他的妻。卫妍,至死都未曾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