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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小说中江淮文化气息的体现

2018-03-28阮梦迪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江淮地区家乡小说

阮梦迪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一、台静农其人

台静农自小生长在安徽省西部——安徽六安叶集,据《安徽省志·霍邱县志》记载:“台静农名传严,字伯简,霍邱叶集人。幼年入叶集明强小学,毕业后考入汉口大华中学。”①自出生起到小学阶段结束都在家乡接受教育,故台静农深受家乡文化、风土人情的影响,这一点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他的家乡安徽省霍邱叶集(今安徽省六安市霍邱县叶集)属于安徽省西部,位于淮河和长江之间,处于安徽南北的过渡地区,在文化区域上则属于江淮文化区。叶集虽然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既不富裕也不是风景秀丽之地,但是仍然算得上是一个民风淳朴的乡村,而且台静农的家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而且还很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这就为台静农的教育打下了基础。

淮河流域自古以来名人辈出,文化氛围浓厚,当地也很重视教育,教育系统完善,自民国起便设置了儒学教育、学前教育,小学、初中、私塾都普遍存在,五四时期的著名文学社团“未名社”中几位成员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李何林都是安徽省霍邱县人,虽然也许是巧合,但是也不能不说是有缘故的。

台静农在乡土小说创作上的成就无疑是令人瞩目的,其作品完成后受到鲁迅的极力赞美与夸奖,小说集《地之子》《孩儿塔》是他小说创作的重要成果,也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成功之作,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鲁迅就给予台静农很高的评价:“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②

一位20年代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能得到文学领军人物的重视,其优秀程度可想而知。

台静农小说、散文、诗歌都有作品出版,但本文主要研究他的小说创作。在其小说创作中随处可见江淮地区文化熏染的痕迹,从题材到语言,从思想到文风。特别体现在由未名社于1928年和1930年分别出版的《地之子》与《建塔者》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之中,这两部小说集也是台静农小说的精髓所在。

二、江淮文化气息的熏染

台静农深受江淮地区民风、民俗、教育氛围等影响,那么江淮文化气息到底是何种文化气息呢?

一方面,两淮地区深受佛教思想影响。台静农的家乡叶集,就有很多较大的寺庙,每逢初一、十五,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求子、求姻缘……迷信的思想蔓延开来,这也是江淮地区一些野蛮、落后民俗的来源,如后文提及的“转亲”“冥婚”“冲喜”等风俗,乐生重死的观念十分严重。

另一方面,江淮地区属于古代“楚”文化的辖区,至今还保留着楚的遗迹,如寿春的古城墙、战国四君子黄歇的陵墓,当地的民风也就沿袭了楚的浪漫主义情怀,人民都有着淳朴的恋爱、婚姻观,民风也较为开放。这在台静农主编的《淮南民歌集》中有着系统的体现,无论是男女的恋爱、婚姻、生子,都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生死不离的基础上的,男子会唱山歌向女子求爱,女子在愿意的基础上也会回应,毫无扭捏做作之感,都是坦荡不羁、直抒胸臆的。台静农到台湾后出版的《龙坡杂记》怀念过往,江淮地区人民的耿直宽厚尽在其中,台静农笔下的江淮人民,生于斯长于斯,也依旧是火辣辣的性格,脆生生的语言。

台静农将故乡生活的点点滴滴融入作品中,浓郁的江淮气息扑面而来,乡民、乡俗、乡情合而为一,诉诸笔端,浮于纸面。

三、民风民俗聚焦下的小说视角

(一)多样的民俗

首先,台静农小说中的题材多取自家乡江淮地区的风俗场景。特别是当地的一些民俗,如迁坟、冲喜、卖妻、转亲……,这些代表着江淮地区人民生活方式与思想方式的民俗被台静农一一写入小说中。《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对台静农的作品就这样介绍道:“他的作品民间性特别强,十之八九以他的安徽故乡的人事为材料,描写宗法制度对乡村的精神统治,生生死死,尤为突出。”③如小说集《地之子》中的名篇《新坟》《烛焰》《拜堂》展示着家乡特有的民俗风情。其中《拜堂》是其佳作之一,小说中,台静农展现的就是家乡江淮地区特有的民俗——转亲,这一寻常贫困人家的省钱之举。小说讲述的是寡嫂和小叔之间被世人视作不伦的感情,为了将不伦的感情转化为符合伦理道德的行为,他们准备在子时拜堂成亲,文中详细叙述了转亲时需要的一系列准备工作与成亲的仪式,首先是汪二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元钱作“下书子”和“磕头”时用,又准备了香、烛、黄表,汪大嫂更是郑重,亲自去邀请田大嫂和赵二嫂“牵亲”。到了拜堂时,二人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番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该有的东西和仪式一样不缺,二人终于在乱世中成了家。小说中汪二嫂的形象已经明显区别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同样是面对婚姻的态度,祥林嫂在儿子阿毛死后便浑浑噩噩、消沉下去,对待自己两次婚姻也是基本算是“盲婚哑嫁”,不了解对方是什么人,一次反抗后就不再抗争,汪二嫂在汪大死后与汪二产生了感情,明显是自主自觉自愿的,在操办婚礼的前前后后也极有主见,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仪式的先后顺序都准备得井井有条,最重要的是,在“牵亲”这一把不伦之恋转变为名正言顺的婚嫁中体现了汪二嫂的能力,本来这种让人羞愧的事应当是由男子做的,但是汪二嫂主动承担起了这个责任,一步步有条不紊,先是羞愧,后又博取同情,每句话都说得十分在理,让人不能不同情她、帮助她。仿佛是受到了新思想影响下的独立自主的妇女,脱离了那个束缚人、压抑人的世界。又如《烛焰》中的另一愚昧无知的民俗——冲喜,短短几天,就让一个洋溢着青春朝气的美丽少女变为一个寡妇,成亲当日,新娘妆容齐整,爆竹鞭炮声声声不绝,但一场喜事中却仿佛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悲剧,“伊的哭声,在伊上轿时痉挛得尤其厉害,……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来的声音”。这些小说叙述平实简洁,将当地的风貌、习俗细细道来,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与地域风情。明显区别于以徽文化为代表的女作家苏雪林,苏雪林的乡土小说与台静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苏雪林的小说受到自身忧郁感伤气质的影响,浮现着一股浓浓的“闺阁气”,同是20年代的作品,台静农的格局明显高于苏雪林,苏雪林的《绿心》《棘天》多关注的是田园、自然,她还沉浸在家乡安徽黄山的清秀山水中,无法自拔,“园中的草似乎多时没人来刈除了,高下杂乱地生长着。草里缠纠着许多牵牛花和茑萝花,猩红万点,映掩浅黄浓绿间,画出新秋的诗意”。最多是把目光投向社会的“冰心式”的问题小说,或是自艾自怜的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但是这时同时代同地域的台静农已经开始同鲁迅先生一样拷问国民性,思考中国人民该往何处去了。

同样描写皖南风光,吴组缃也表现出与苏雪林不同的审美形态,吴组缃不是皖籍作家,但是他的乡土小说多是描写皖南地域的,有一段时间内,吴组缃的小说被冠以“左翼小说”的帽子,但是细细看来,吴组缃的小说的艺术价值绝不是简单的“左翼小说”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吴组缃小说中的皖南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色十分明显,高山、峡谷、溪流、竹林、槐花,这些意象或是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或是作为故事发展的若隐若现的线索,如《菉竹山房》就是在一片竹林中缓缓展开故事的脉络。又如他著名的《一千八百担》中有一段“祈雨”的仪式描写,非常具有说服力,祈雨这种仪式自古就有,不同地方的习俗也必然不同,皖南气息的祈雨过程是:搭上高台,三天内禁止屠宰牲畜,打火把抓真龙。这些都带着几丝民俗学意味。吴组缃小说最重要的特点是他主要从乡村经济的视角切入,表现的是帝国主义入侵下农村人民所遭受的经济危机与苦难,抒发的是一种忧国忧民的阶级意识,这与台静农小说中较纯洁的乡土意识是不同的,台静农并没有明显注意到皖西北乡村的经济危难,但并不是说这种危机那时候是不存在的。只是两位作家的视角不同而已,并没有谁对谁错之分。

(二)淳朴的家乡土语入文

此外,台静农小说里体现的语言风格充满了皖西北乡土气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话,但作者对方言土话的运用并不是生搬硬套,而是根据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一一分析对比进行提炼,可谓纯真而不粗野,精练而不雕琢,仿佛和亲友交谈一般。台静农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最短的小说3 000字,最长的也不过六七千字,要在这么短的篇幅内构造完整的故事情节、刻画丰满的人物形象是非常有难度的,考验的是作家的功力,台静农做到了,他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还加入了家乡的土语,话虽不多但字字经典,如一些骂人的语言:“小王八羔子”,“臊你的”,“两斤半”(即指脑袋),“没命了”说成“混掉了”。如小说《拜堂》的最后结尾部分,“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吴老爹》中“少主人的脸好像是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颌瘦削,再也看不出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了一破斗笠,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语言简洁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动词、名词为主,形容词也是简单得很,几笔落下,汪二爹爹自私、不顾儿孙死活的形象跃然纸上,同时少主人颓废、萎靡的外貌与精神状态清晰可见。小说中不同人物说着相同的方言,从久居家中的家庭妇女、插科打诨的市井流氓到生计难以维持的小乞丐,这些人物没有大人物与小人物之分,每一个角色对于作者来说都是他对于家乡的怀念与不舍,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红灯》的结尾富于调侃的意味,吴二姑娘的脚被踩了,不禁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那人明显带有调笑意味地回道,“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乡民们都在四周起哄、大笑,这里很难说展示的是丑还是美,但是一定是天性,是乡情,是故土之思。就如他在后记中提到的:“其十篇中的九篇都是以我的故乡为题材的,还保留了乡土的语言,这次读过后,使我有隔世感的乡土情分,又凄然地起伏在我的心中。”④乡音和乡情始终是连接在一起的,作者生于此长于此,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影响对一个人是最重大的,前文也提及,据《安徽省志·霍邱县志》记载,台静农考入中学之前都生活于江淮地区,他熟知当地的一切风俗人情,也深感当地的闭塞与无知,他利用自己的优势,将这些纯熟的皖西方言搬入作品之中。他对家乡地域深存眷恋并贯穿他的一生,另一方面更是致力于家乡民俗文化的收集与整理,他曾于1924年8月,回故乡霍邱叶集收集江淮地区的民歌歌谣,半年之后,数量达到两千多首,后整理出版了《淮南民歌集》,后又在《致淮南民歌读者》中谈到他所收集的民歌中有很多可以体现江淮地区的风俗民情,“于领略歌谣的本身外,同时还能了然于淮南的风俗人情及其他”⑤,直到去台湾后,他还是一直怀念着大陆,怀念着家乡,在他的回忆书信、文集中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他对家乡的眷恋与热爱。

小说语言的平实掩藏的是作者心内的温情与痛楚以及严肃的思考,张力十足,平和的叙述下流淌着愤激的血液,无论是“以乐景写哀”或是“以哀景写乐”,都将“老中国的儿女们”的苦与乐、喜与悲、麻木与懦弱、坚韧与向上、人性之情、人情之暖一一呈现。

作为一名乡土作家,台静农的小说创作中贯穿着他的故土情结、家国之思,而江淮文化作为中华文化较有特色的一支,具有独特的地域风味,台静农以他对江淮文化的感受与体味书写着家乡的地域特色与爱恨情仇,以传统乡镇视野观照现代文明,用新的价值观审视民风民俗,与故乡形成精神层面的联系与沟通,为后来者开拓了一个新天地,也传播了江淮文化,使之在中华大地上蓬勃发展。

注释:

①《安徽省志·霍邱县志》第二十章。

②鲁迅、胡适、蔡元培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1页。

③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0页。

④舒乙:《台静农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309页。

⑤谢昭新:《台静农〈淮南民歌集〉与两淮文化风俗》,《华文文学》,2009年第6期,第47页。

[参考文献]

[1]贾涛.论台静农小说的流变与传承[D].郑州:河南大学,2011.

[2]台静农.台静农短篇小说集.[M].台北:台湾远景出版社,1980.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6]董炳月.台静农乡土小说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2):170-185.

[7]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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