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恩师孙国华教授
2018-03-27◎孟强
◎孟 强
2017年4月14日,噩耗传来,恩师孙国华教授在京逝世,享年92岁。那一刻,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赶忙打开“小孙猴”微信群看有什么消息……我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毕竟老师刚刚过完生日,师兄师姐当天探望了老师,还都说老师思维清晰;毕竟在2月份过年期间,还和老师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仍旧是那么洪亮、笑声还是那么爽朗……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但是,渐渐地,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花谢终有时。几天以来,我的精神始终是迷离的,呆坐一会儿就已然泪眼蒙眬,心里翻滚着和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2013年考取了老师的博士研究生,开始正式追随老师,但是和老师的缘分却是从2005年在中山大学召开的法理学年会上开始的。2004年起,我在中山大学黄建武教授门下攻读法理学硕士,建武老师是先生第三届的博士(1989—1992年)。由此,在先生、建武老师和我之间有着师承上的关系。那一次会议,先生来中山大学参会,我第一次见到了先生。先生当时正好80岁,身材高大挺拔、满头银发。当时我们怯生生地,和先生的距离不远不近(其实是不愿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看着先生和孙笑侠老师打趣。记得当时先生说孙笑侠是一个搞法学的大侠……之后哈哈一笑。孙笑侠老师笑了,建武老师笑了,我们这帮学生也都笑了。之后,建武老师把我们拉到先生面前进行介绍,先生非常高兴,很随和地和我们一一握手。我们见到师爷爷,更是激动得不行,照了好几张合影。这合影我珍藏至今,这是我和老师缘分的起点。总之,第一次见先生,感觉他随和、好相处、不古板,思维清晰敏捷,精力也非常充沛,一点都不像80岁的老人。
2012年初,我下定决心报考先生的博士研究生,结果考了第二名(第一名是李亮师兄)。我知道先生每年只招一名博士生,自知录取无望,感到沮丧,想着该不该给先生打电话。打吧,说实话当时也只是见过两三次,虽有师爷徒孙名分,但毕竟不算熟悉,何况打了电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不打吧,又感觉没有尽到力,会留遗憾。正是在那瞻前顾后的几天里,没想到先生竟然主动给我来电话了。先生告诉我:年轻人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要经得起挫折,今后仍要扎扎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学习。如果愿意,明年可以再去考。这些话,如果脱离了现实的语境,仿佛就是老生常谈。但在当时,对我一个彷徨惆怅渴望进入师门的人来说,却是抚平了我的沮丧,给了我奔向前方的动力。事实上,并没有程门立雪,2013年我就顺利地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我打电话给老师报喜讯,老师哈哈一笑,说:“孟强,祝贺你!”那是在2013年6月,就这样,我开始追随先生,陪伴了老师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
老师一生有许多头衔,但他说最看重的是“老师”这个头衔。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2013年10月15日,老师给我们2013级的博士生上法学研究方法论导论课。课程安排在当天下午,前一天我就打电话给老师,表示要去家中接他。他说不用了,自己可以打车来。我想两点钟上课,正常情况下老师应该一点半左右到校门口,于是我就一点半起在人大西门那等着(上课地点在明德法学楼)。没想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眼看快到两点了还不见人,于是我赶紧给老师打电话。电话接通了,老师用洪亮的声音说早已在教室了,要我赶快去上课。等我赶到教室时,虽然还没有到两点,但老师已经在和同学们交流了。正式上课时,老师拿出他的ipad,一边给坐在下面听课的100多位年轻的博士生们照相,一边说:“看着你们我就高兴啊,法治以后靠你们啰。”老师对于给学生上课是非常重视的,有专门的PPT,制作非常精致,而且长达77页。看得出,老师很享受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光,三个小时的课程几乎一直滔滔不绝:梳理了关于法学研究方法的学术史和各家学说,系统阐释了“哲学的、一般科学的、特殊科学的、专有的”四个层次的方法论理解,还结合当时的学术热点表明了他对于“普世价值”“价值观”等问题的深刻看法。那个阶梯教室的教席是有座位的,老师讲到激动之处就站了起来,挥舞着手,情绪更加饱满。我相信当时在座的每一位都会将这一幕印刻在心里,因为这是一位世纪法学大家在传授他毕生的智慧和心血、激情和追求。课程结束时,全体博士生站起来给老师鼓掌,这如雷的掌声既是对精彩课程的肯定,更是对老师为中国法学做出巨大贡献以及取得终身成就的肯定(授课后获得学生集体鼓掌的,我遇到过两次,另一次是高铭暄老师)!下课后,在送老师出校门打车的路上,我悄悄问老师什么时候到的教室,为什么我那么早在必经之路上等着居然没等到。老师用俏皮的语气说还没到一点钟他就已经到教室了,早点来看看新一批的博士生都是好的……2013级的博士生是极其幸运的,因为现在回想起来,这应当是老师最后一次在学院上课,从此成为绝唱。
自给2013级博士生上过的最后一课后,因老师年事已高,就不再上课了,绝大部分同学就很难再听到老师的教诲。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老师指导的博士生而言,这份师从大家的幸运仍在继续。据说,每周二在老师家中举行的汇报会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每一位老师门下的博士生都经历过。此言不虚,每周二(有时是周四)都要开汇报会。老师将一周来的所思所想和我们分享,我们则报告一周的学习成果和疑惑。说实在的,每次汇报会都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事情,每周有点进步、心得啥的才好向老师汇报,言之无物的发言是会被制止的,尽管是有礼貌的制止。但凡有几周没好好看书,汇报会的时候就主动离老师远一点,让别的师兄“先上”,这是师兄给我的小贴士。但遗憾的是,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老师面前只有我一个学生,所以只能自己硬扛了。
老师是法理学大家,他的学术主张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诸如“法是理与力的结合”“法的和谐价值”等,都已经成为经典。我真正系统全面地精读老师的著作,其实还是在追随老师之后。事情是这样的,我入校不久,朱景文、冯玉军等老师以及人民大学出版社的方明老师有意将老师的学术成果进行全面总结,结集出版,老师本人也认为这是一件较好的事情。于是,就安排我负责协助老师和冯玉军老师整理文稿以及协调出版事宜。在这个过程中,我有机会认认真真地读了老师的每一篇文章,更有机会随时向老师请教学问。老师的两本集子(《马克思主义法学与当代》《孙国华精选集》)顺利付梓,我对老师学术的理解也更深入了一层。我越发感觉到:老师是坚持真理追求之人,是独立思考之人,其学术观点从来没有因为政治风向、学术热点的变化而骑墙改变,学术上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老师是有追求、有担当之人,他在国内较早地倡导法治,提出法律和政策的区别和联系,这在那个年代无疑具有开拓性意义,但也承担着一定的风险;老师是倡导价值、有情怀之人,在最后几年中,老师的学术思考主要集中在公平正义问题、价值和价值观问题、限制权力问题上,对于这些问题,老师总是能从接地气的问题出发,上升到法哲学高度,最终给出具有操作性意义的解决方案,这都体现了老师这样一位法学家特有的家国情怀。我偶尔在坊间听说过一些评价,有的认为老师是马克思主义法学大家,是苏联的学术血统,而马克思主义法学已经过时了;有的认为老师思想偏左,是一个左派。事实上,在我看来,老师在学术上特别注重兼收并蓄,也并不机械坚守什么教条,而是认为法治有其通用规律,同时要关照中国国情加以适用。老师也不是什么左派,他本人还曾经被打成右派,下放江西,而且老师对于权力应当被限制的观点是非常明确的。
老师在指导我们的时候,尤其注重系统性,叮嘱我们一定要打牢基础,既要注重重点问题的把握,又要牢固掌握法理学体系,要从法理学教科书入手,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学习研究。老师在法理学基础问题上往往有着独到的见解。如在权利和权力的问题上,现在多数人的观点是权利等同于私权利、权力等同于公权力,用私权利限制公权力。老师则另辟蹊径,认为权力是一种物理能力、权利是正当化的权力,所有的权力都需要被限制,使之成为权利。这个观点就和传统的“权利—权力”二元论的观点就有着明显的区别。2016年7月,老师和我还合写了文章《权利和权力辨析》,发表之后还定下了进一步研究的计划,即开始用上述基本原理来分析具体的权利、权力关系(已确定先行分析司法权和辩护权的关系)。学生愚钝,研究还未完成,而老师已逝,学生之惭愧,与何人去诉说?
人生是一个过程,当然是连续的,但谁说又不是分成若干个阶段呢?少年时的理想激情、青年时的冲天干劲、中年时的沉稳担当、老年时的回归平和,投在老师门下后,我深刻感受到了。除了教师、博士生导师这些身份,除了师生这种关系之外,老师待我们如忘年交的朋友、如孙辈的家人。我时常想,这是不是我们这些晚期弟子的幸运,老师给了我们更多的、更加纯粹的宽容和慈爱。
我想,有趣应当是对一个人生活情趣的最高评价。老师就是一个有趣的人!早些年就有老师骑车“呼啸”于校园,老师上台可指挥、下场可合唱、吹拉弹奏样样通的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我们向老师求证,他哈哈一笑,说不定就来上一段。我们知道老师当年坐过国民党的牢,看他心情好的时候就拿这事来打趣,他老人家还是哈哈一笑,有一次还绘声绘色地讲起国民党监狱的伙食来。有趣,就是接地气、人随和、不古板、见识多、兴趣广,要是老师总是谨记自己法学大家的身份,处处端着架子,或是非专业内容不谈,那得少了多少生活的乐趣。记得2014年6月,正处毕业季,音乐学院的毕业生(研究生)都要举办音乐会,水平还不错,而且免费,老师挺爱去看的,几天就去一次。有一天,我还有佳明、李亮两位师兄合计了一下,打电话告诉老师说晚上有音乐会,请他5点到,避免没位置了。老师按约定到了学校,恰好是饭点,于是我们师兄弟三人一起起哄,簇拥着老师进了中区食堂后面的餐厅,点了几个“高价菜”还有小米粥啥的,还“赖”着老师给钱。老师嘿嘿地笑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的纸巾,双开的那种。其实,这是老师特有的钱包。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老师用钱包,都是用纸巾包装来做钱包的。老师打开红色纸巾包,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堆零钞,然后一张一张地往外掏。我们打趣说,他这是梁生宝买稻种啊。老师说,吃了一碗汤面喝了三碗面汤。之后我们欢天喜地接过钱去付账,老师也笑眯着看着我们三个。音乐会挺不错,听好出来,北京初夏的夜晚非常舒适,老师心情也非常好。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的那条马路上,毕业生们搞的跳蚤市场人声鼎沸,老师饶有兴趣地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过去,还和年轻的毕业生们砍价,直到我们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师其实还是一位特别喜欢追赶潮流而且能追得上的人,老师有两部ipad,他告诉我,ipad刚刚出来的时候,他就买了一部,后来又买了个最新款的。老师用ipad上网、收发邮件,有几次还召集我们几个在网上开视频会议。老师总是带点自豪地自诩为互联网时代的网民。的确,他甚至还能熟练使用微信和朋友圈,在其中的发言和互动还颇为频繁。见老师这样,我们干脆就组了一个微信群,时不时在网上和老师打打趣。
老师和师母相伴一生,可谓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典范。我入孙门后,有缘亲眼见证了老师和师母之间那份深厚的情感。大概在2014年的上半年,师母不慎摔伤了腿,在四季青附近的一家医院做康复。一个周二的下午,我到老师家里开汇报会,家中只有老师一人,我们俩谈完学习后,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师母。老师也好几天没见到师母了。我觉得他想念师母了,就提议一起去一趟。老师说好,立刻动身。从时雨园家中到医院应该不到2公里,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并不远,但是对于已经89岁的老师来说,并不那么容易。记得过去的途中休息了两次,到医院天已经黑了。我们找到了师母的病房,那是一个单人间,老师坐在床头旁边的凳子上,握着师母的手说:“范老师你得快点好,我给你唱歌……”这一刻,我就站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这一刻,我看到了两位老人一生的相濡以沫。
2014年五一节前几天,我们家小牛和孟子言从广州到北京来,去看望了老师和师母。看得出老人家非常高兴,他们和小牛拉着家常,给了她一个大大的赞——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老两口都喜欢孩子,一看到孟子言,高兴地说又是一个小孟强。中午,安排阿姨张罗了一桌子菜,喝了一点红酒。就这样,我们一家子也是沾到了两位老人家的祥和之气。前两天,我告诉了妻儿老师的讯息,他们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其实,我们知道,老师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来对待。每年过年过节,我都会给老师打电话。过年时,一般是年初一上午打电话拜年。但是今年的年初一,因为一早就乘飞机去青海西宁小牛娘家,加之中间转机等,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到了西宁已经是下午4点左右。开机后发现,老师在下午3点到3点半之间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的心顿时开始狂跳,我知道是我疏忽了,应该在转机过程中给老人家打电话拜年的,他一定想着、等着、算着……这不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慈爱吗?心儿的狂跳,也不正是因为这样一份来自老人家的浓浓情意吗?
读博一的时候,每次我到老师家汇报,几乎都要咳嗽。老师曾关切地问是不是因为北京的雾霾。我说是抽烟的缘故。其实我当时已经是一个老烟枪,博一的时候课业压力比较大,烟就抽得比较多。老师说,酒可以喝一点,喝一点红酒对身体有好处,但是烟一定不要抽,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还说到民法大家佟柔夫妇抽烟的故事,唏嘘不已。我之前从未想过戒烟的事,倒是被老师这么一说,就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起戒烟来。2014年3月5日,我下决心扔掉抽了近20年的香烟,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抽过一口。
我刚刚进入孙门时,在广州一个基层检察院工作,是一个检察官。2015年上半年起,我已经开始在认真思考辞职做律师的事情。我把我的想法向老师报告,讲着讲着,不知不觉间,老师沉默了,他看着我,继续沉默。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师这样。这关于工作的第一次谈话如何结束,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师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只是要我一定要好好地考虑,考虑清楚了再说。我想老师是对的。当时我已经38岁,有家庭、有孩子,正处于上有老、下有小,负担重的年龄。这个时候如果贸然辞了“铁饭碗”,无疑是有一定风险的。事实上,老师也正是从这个方面考虑,没有贸然地支持;另一方面,听了我的职业发展想法后,他也没有贸然地反对我。经过慎重的思考,我下定了决心。记得最后一次和老师交谈时,老师见我心意已决,而且考虑得比较成熟,他哈哈笑起来,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你以前有检察官的‘道’,今后是律师的‘道’,此道非彼道,但都是法律的‘道’,都是正道。”那天下午,老师还兴致勃勃地把门下博士全部念叨了一遍,尤其提到了几位当律师的学生,最后结论是当律师也不错。在这整个过程中,老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大道理,而是从我当时的状况出发,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支招,分析我可能遇到的困难。
老师,再过10个小时,我就要飞回到您的身旁,再见您最后一面,和您诀别。想到这里,泪水止不住……
或许小牛说的是对的:您的一生是完满的,此时需要的是微笑和掌声,而不是泪水。
我是幸运的,拜入您的门下,陪您走过最后一段人生路。您给我的教诲,学生终生不会忘。
老师,您安息吧!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