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
2018-03-27孙际平
◎孙际平
2017年4月14日是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这一天,我亲爱的父亲离我们而去。
几天来,为父亲的后事而忙碌,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其间滋味非亲历者无法体验。晚上,夜深人静时,常常期盼父亲的魂灵能来到我身边,再跟我说上几句话,再跟我开个玩笑、做个鬼脸。可是,一夜夜的期待,并没有等来父亲的魂灵,以至我怀疑以前自己深信不疑的魂灵到底有没有。
几天来,逐一拜读所有悼念父亲的文章和来自各方的唁电,肝肠寸断。想起从小到大父亲的件件往事,心中的痛不是亲生女儿是体会不了的。很想写些文字悼念一下父亲,却思绪繁乱,不知从何下笔。只能先简单记下生活中的几件小事,待慢慢收拾好心情,再细细回忆吧。
一、“党和政府”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幼儿园上全托大班。那时我们幼儿园全托的孩子都是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晚上回幼儿园,而周日这一天,我们在家一般都是吃白薯面的窝头,这些窝头中往往还要掺很多榆钱儿、槐花或野菜(要依季节而定),即便这样也不能保证可以吃饱。对于这些情况,幼小的我并不能理解,只知道全国人民都很困难,家长和已经上学的哥哥姐姐们经常挨饿,但我们幼儿园的孩子是从来没有挨饿的。有一天在幼儿园早餐时,老师端来一盘黑乎乎的饼干,对我们说,现在全国都在困难时期,但是党和政府关心我们小朋友,特别送来了饼干。然后就把那些饼干分给我们每个人。当时的我知道“党”就是中国共产党,那“政府”是谁呢?上午下课后,我去问老师,谁是“政府”啊?老师看看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孩子解释这个问题,就说回家问爸爸去,爸爸会告诉我。傻乎乎的我,在周末回家后真的向父亲提了这个问题。我不记得父亲是怎么解释的,但是我知道了“政府”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单位,政府听党的话,为老百姓办事……从此以后,我慢慢知道了党和国家是两个概念,我也从那时开始发现爸爸懂的真多。现在想想,能给一个六岁的孩子讲明白这些道理也真是不简单。因此,如果要说我政治上的启蒙老师,那就是我亲爱的父亲。
二、“做事要有恒心”
记得小学二年级时过年,父亲给我们每个孩子写了一幅字。根据每个孩子的特点不同,他给每个孩子题的字也不同。给姐妹们写的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给我写的字是“做事要有恒心”。当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恒心”,就问父亲什么是“恒心”。父亲的原话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大意。恒心就是做事要能坚持不懈,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旦开始做了就要坚持到底。真是知女莫如父。一直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做事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毅力,虎头蛇尾。不论学什么,我往往是最先学会的人之一,但总不是做得最好的人。因为总是不能坚持,没有恒心,做到一半儿就放弃了。虽然几十年来,我总是不断提醒自己“做事要有恒心”,但还屡屡输在没有恒心上,慢慢地自己在这一点上真的有些灰心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常想真是“三岁看老”。那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父亲就看到了我身上最大的弱点,就开始提点我,而自己真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三、“要相信党相信组织”
1975年,我在农村插队期间,因为肯吃苦、能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生产大队开始考虑我的入党申请。在组织考察过程中,需要向组织说明自己的家庭情况,不能有任何隐瞒。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受到冲击,正在“牛棚”劳动改造。对于父亲的“问题”应当怎么写呢?我去问母亲,母亲说有些问题她也说不清,让我直接问父亲。我当时觉得有些为难,这样的问题怎么问他老人家啊,那对他是多大的刺激啊!母亲看我有些为难,就把我需要了解的情况和父亲说了。父亲主动找到我,对我说:“你能努力争取入党非常好,我的问题你不要有顾虑,需要了解什么就问,我来告诉你。”他把他自己的真实情况及当时被强加的罪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既告诉了我历史的真实,也告诉了我当时对他的结论。我问他:“这样的结论你怎么能接受?”父亲说:“我相信党相信组织,在现在的形势下,确实有些人是被冤枉的,但要给组织时间,相信党和组织最后是会把所有问题搞清楚的。虽然我现在不能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参加组织活动了,但我还会按党员的要求去做。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真的被震撼了。我当时觉得自己作为女儿当面问父亲被批斗的原因是很残忍的,就像是在往他的心上扎刀子一样!但他竟然那么坦然地面对这些问题,而且还告诉我应当相信党相信组织。他受到了那么不公平的待遇,竟然一句怨言也没有,至少在我面前没有表现出来,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和坚定的意志啊!我从心里佩服他,而且我坚信不论别人说什么,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也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共产党员,不论组织上能否入党,我都要从思想上入党。虽然在那个特殊时期,我的入党申请最后还是没有被批准,但这个过程中,对我教育最大的就是我的父亲。从那以后,我要求入党的决心更坚定了,我下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坚定的共产党员。
四、“要服从组织安排”
1977年高考恢复了,我和许多被耽误的同龄人一起参加了高考。我成绩上线,政审没通过,落榜。1978年,我成绩上线,政审还是没通过,再次落榜。后来,因为林乎加来到北京,增办了很多分校,扩招了很多人,且扩招时取消了政审,我才跨入了大学校门。恢复高考,我报的第一志愿是法律系,当时我的成绩也完全可以进入法律系,甚至有人告诉我,我已经被人大二分校法律系录取了。当时父亲和我都非常高兴。没想到通知书下来,我被调剂到统计系报到。这个消息让父亲极度失望。父亲问管招生的老师,为什么我的成绩完全可以进入法律系,却到了统计系。招生的老师说,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呢?我一开始是被录取在法律系了,因为报统计系的人少,从纯文专业挑了一些数学成绩好的同学调到统计系去了。如果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就不会把我调过去了。但现在通知书发了,不能再调整了。就这样,我第一次与法律专业失之交臂。看到专业已经不能调整了,父亲对我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服从组织分配吧,学统计就学统计,但一定要好好学,学就学好。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财贸学院当老师,当时青年教师都开始考研究生,我就想改报法律专业的研究生,父亲很高兴。但我去学校问时,学校说,报统计专业研究生是可以的,但学成后还得回校,如果跨专业报考研究生是不行的,招我是为了补充统计师资,我没去几天就改专业会浪费了统计师资的名额,所以,要报法律研究生学校是不给开证明的。我回家跟我父亲说了这个情况。我说,有人说可以不理学校,学校的证明信中没有指定专业,拿着证明自己报法律专业就行了。考上了,再想办法跟学校商量,一般没什么问题。但父亲说,学校说的也有道理,学校招师资肯定是有计划的,还是要服从组织安排。如果学校同意我考法律,就考法律;如果学校不同意,还是要考自己的专业。我听了父亲的话,心想,也许他看我本科学的不是法律专业,对我这种没有专业基础的人上法律专业研究生也没有信心,而且经过四年大学学习,我对统计学也确实产生了兴趣,于是就放弃了报考法律专业研究生的想法。这样,我又一次与法律专业擦肩而过。当时我的大学同学评论说,我不学法律,中国少了一个优秀的法学家,而多了一个平庸的统计学家。前半句没有办法去证实了,但后半句不幸被言中。我一直以为,父亲对于我没有学成法律早就无所谓了,但就在前天,母亲对我说,父亲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有学成法律。我真的不知道他这么在意这件事,我一直以为在他对我说要服从组织安排时,就已经对我学不学法律看得不那么重要了。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亲爱的爸爸,您既然想让我学法律,为什么还让我服从组织安排呢?我知道,在您的心里,组织比个人要大,组织的决定要高于个人利益。这就是您的价值观,也是令人敬佩的地方。我怎么就那么迟钝没有看出您的心思呢?
五、“要找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上大学期间,我开始谈恋爱。当我们两个人认为关系比较确定时,我就跟母亲讲了自己有男朋友了。一天晚饭后,父亲忽然约我一起出去走走。我想他一定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就去了。散了一会儿步,父亲就关切地问我:“你交男朋友了?”我说:“是。”父亲详细地问了对方的情况,包括个人的情况和家庭的情况。最后我记得父亲对我说,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不要光看他现在对你怎么样,还要看他对其他人和对家人怎么样,他对自己的学业或工作是不是认真,是不是负责任。一定要找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如果一个男人做事不认真,没有责任心,那就是个不可托付的人,一定要小心。
这次散步让我真的感觉到了慈父的爱。一直以为父亲就是一个除了工作在家里什么心都不操的人,没想到在女儿人生最关键的问题上,他会这么认真地和我谈话。没有教训,没有理论,也没有任何强制,更没有说这个男朋友可以交还是不可以交,一句句都是父亲对女儿实实在在的叮咛,而最后的决定还是让我自己来做,充分体现了父亲对我的爱护和尊重。
六、广阔的视野,开放的思想
80年代末,我考上了北大数学系的研究生,专业方向是“系统分析、决策和计算机应用”。那时,正在流行“三论——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父亲开始研究“法制系统工程”,好像是想用系统论的思想和方法来研究法律问题。正好我学的专业方向是系统分析,父亲经常会问我一些有关系统论的问题,并问我统计方法有哪些可以应用到法学研究当中。他说,科学方法都是相通的,如果法学研究中能够引入更多的量化的研究方法,肯定会有帮助。他还问我能不能在这方面做些尝试。我当时确实也有过一些想法,但因为从北大毕业后,学校里统计学科的发展工作量很大,我的专业重心发生了一些转移,就把这事放下了。
进入21世纪,我的研究方向逐步定位在统计调查和社会调查方面。我对父亲说,法律专业的学生其实应当有基本的社会调查专业知识,他表示非常赞同,甚至说有时间让我跟他的学生讲讲关于社会调查方法的问题。我说没问题,大家一起聊聊,我可以介绍一些社会调查的基本方法。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这种聊天没有进行。前几年,父亲审阅一篇博士生毕业论文时,看到其中有一章介绍了该生在社区进行社会调查的方法及得到的结论,特意拿给我看,让我从专业的角度看看这个调查做得怎么样。实事求是地讲,从调查专业的眼光来看,这个学生做的调查是存在问题的,有些地方应当算是硬伤。我跟父亲谈了我的看法。我说,作为法学专业的学生,能够想起来用这种方法进行调查是很好的,而且做这件事工作量非常大,难度也非常大,做成这样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如果作为统计专业的学生,这样的调查是不合格的,当然我们不能按统计专业学生的标准来要求法学专业的学生,所以,最后怎么给成绩,只能他看着办了。父亲说,不论如何,这个学生很认真地做了这件事,而且应当提倡这种严谨认真的研究态度,也应当提倡大家都用科学的方法开展研究。这样运用社会调查方法进行法学研究,也是他所见到论文中的第一篇,还是应当鼓励的。当时我是有些感动的,没想到平时对学生那么严格的父亲,看到学生的论文有任何一点创新他都是那么鼓励和宽容。
大约在2010年左右,父亲开始研究博弈论。有一天我回家,他竟然跟我谈起了“囚徒困境”。我真的没想到,他80多岁的高龄,竟然会去研究我50岁以后就因为畏难而有意回避的知识,当时感觉好惭愧。
有时回家,父亲会突然提出一些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我就知道,他一定又在思考问题了。看上去他是在问我们,而实际上他是在问自己,他通过这种设问,不断地深化自己对事物的认识,找到答案。
当他不太忙时,也会问我一些在我的专业领域算是非常基础的问题,而且对我的回答穷追不舍,往往问到我发现自己前面敷衍的回答漏洞百出,只好把前面说得不准确的地方再一一纠正。于是,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做学问任何时候都应当认真,不论对方是不是本领域内的同行,都应当用同样认真的态度对待。经过两三次后,父亲不论问我什么问题,我在回答时都会小心谨慎,同时脑子里不停地转着,他到底想问什么?他是不是又发现我有什么问题了?其实,我有时会觉得,我虽然没有学成法律,没有做成父亲的学生,但他对我的要求很多时候是跟对他的学生差不多的,只不过他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已。
我虽然不懂法理学,也搞不太清楚法理学究竟是研究什么的,但人大复校以来,尤其是我大学毕业以来,我一直关注着父亲的研究。并不是我有意要去关注,而是父亲经常会拿他在研究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尤其是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来询问我,问我是不是接触过相关的知识。所以,我看到了他思维的跳跃,看到了他视野的开阔,看到了他的勤奋和努力、谦虚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