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诗词中的故国之思与文化认同
2018-03-26刘妮
刘妮
摘 要: 叶嘉莹一生饱经忧患、四处漂泊。从南下台湾到漂泊海外,从归国教书到落根南开,古典诗词伴随她的一生。尽管一世多艰,她对故国的思念与文化认同常常流露于她的诗词创作之中。本文拟从政治、地理、文化三个意义层面分析叶嘉莹的故国之思。诗词中所体现的故国之思本质上是一种建立在身份和文化认同基础之上的文化之思。
关键词:叶嘉莹 诗词 故国之思 文化认同
叶嘉莹是蒙古裔的满族人,1924年生于北京。她在北京察院胡同里的四合院长大,自幼接受汉文化教育。幼承家学、底蕴深厚。从地缘来看,叶嘉莹是确确实实的中国人。但在她的诗词创作集《迦陵诗词稿》中,叶嘉莹又多次将中国称为“故国”。对她来说,中国怎么会成“故国”呢?这主要是出于以下两点原因:其一,1943年,叶嘉莹所作的《早春杂诗四首》中有:“故国远成千里梦,雪窗空负十年期”① 32当时叶嘉莹在北京辅仁大学上学,身在祖国、身处家乡她称自己的祖国为“故国”是因为当时政治格局剧烈变动,家国沦陷、战乱流离、丧母之痛,神州大地已非故土;其二,1969年,叶嘉莹一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入加拿大籍。她被聘为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荣誉称号。1978年所作《再吟二绝》中有“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① 141,就国籍来说,叶嘉莹现在是加拿大裔的华人,中国对叶嘉莹来说意味着“故国”。值得注意的是,在《迦陵诗词稿》中叶嘉莹将自己国籍所在地加拿大称为“异国”、“异邦”、“殊乡”、“他乡”,将自己真正的祖国中国称为“故国”,在“异国”和“故国”之间的流动,确立了叶嘉莹的漂泊者的形象。在目前已经出版的著作或是演讲中叶嘉莹都将自己的祖国认定为中国,由此可见叶嘉莹对中国身份的认同。
叶嘉莹的诗词作品主要收录在《迦陵诗词稿》中,其中收录诗、词、散曲、歌辞共计五百余首。从故国之思的讨论出发拟将叶嘉莹的诗词创作从空间的维度来考量,根据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大致可以将其诗词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934至1948年,这一阶段叶嘉莹主要是在北京求学、任教。前期她的诗词作品主要是以四合院的景物为素材,这段时间的诗作饱含婉约静敛的少女之心。后期从1941年进入辅仁大学、母亲病逝,受业于顾随先生开始,叶嘉莹的眼光开始从小四合院转向身处的大时代。此时诗词作品中有大量对家国沦陷敏锐的观察和纤细感受;第二阶段是从1948年至1974年,这一阶段主要是在台湾的三所大学讲授古典诗词。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捕入狱,叶嘉莹带着女儿在异乡为生计奔波,留下的诗词作品相对前一阶段数量较少,但饱含着漂泊之苦和归国之愿;第三阶段是从1974年至今,主要往返于中国和加拿大两地,后定居南开。这一阶段的诗词作品有归国之后的欣喜,同时也浸透着“四海弘文、一灯传道”的宏愿。从空间的转换可以追寻叶嘉莹漂泊的足迹和心路历程,对于她的故国之思的分析拟从政治、地理、文化三个层次来进行分析:战乱中对于家国沦陷的慨叹与忧思、漂泊中对故人故土的思念以及文化认同意义上对心灵原乡的皈依。
一、“早是神州非故土”
近、现代中国遭到帝国主义的侵略经受了诸多苦难,这也是一代爱国青年成长的底色。他们生逢乱世,经历割地赔款的屈辱和战乱流离的苦楚,内心挣扎煎熬。艾青的《我爱这土地》表达出经历苦难的一代中国人对祖国大地深沉的爱,写作旧体诗词的叶嘉莹创作中也充满战乱中对于家国沦陷的慨叹与忧思。从这一时期很多诗词的小序中就可见一斑:《早春杂诗四首》的小序中“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沦陷中”、《园中杏花为风雪所袭》的小序中“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沦陷中”、《中吕粉蝶儿》的小序中“一九四四年秋作于北平沦陷区中”、《浣溪沙五首》的小序中“一九四四年冬时北平沦陷已七年之久”。诗词前的小序也有叙事功能,从单篇来看,它有交代诗词创作的时间和背景的作用。多篇综合来看,小序中多次出现的“仍”字和“七年之久”一方面突出了沦陷时间之长以及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的忧思和困惑,另一方面也反映叶嘉莹作为一个年纪尚幼的女性诗人与祖国共患难,并在患难的过程中一遍遍确认自己的民族身份。叶嘉莹身在沦陷区内,民众所经历的苦痛她都感同身受。“民族磨难是叶嘉莹那一代人难以抹去的记忆,这样的磨难是她们认识到自己民族身份的清醒剂。”?譺?訛
叶嘉莹在军阀混战中出生,在战乱流离中长大。“七七事变”发生的时候,叶嘉莹只有13岁,抗战的艰苦生活,身在沦陷区的她也深有体会。特别是抗战期间叶嘉莹经历了国仇与家难的双重变故,母亲去世、父亲远在后方,年龄尚幼的她经历了国家沦陷、小家离散之后这份家国情怀更加深沉厚重。她的诸多诗作对此都有深刻的体悟和发自肺腑的隐忧,16岁时所作的《詠莲》中有“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① 6。在她看来,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在战争炮火带来的死伤和痛苦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在《早春杂诗四首》中有“故国远成千里梦,雪窗空负十年期”① 32;在《故都春游杂咏》中有“吟鞭东指家何处,十载春明等故乡”① 33;在《採桑子》中有“依旧风沙,依旧天涯,依旧行人未有家”① 85。虽然叶嘉莹此刻身在故乡,可是因为家国沦陷、战乱流离,她依然感觉到“故国远”,不知道“家何处”,依然是心灵没有归属的“行人”。不满20岁的她已经对生死无常和战争有了切身的体验,这些经历和感触都在她的诗行中有体现。她和她的祖国一起历经苦难一起成长,这也是她的家国情怀如此深厚的重要原因。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共两军对峙,国民党败退台湾,导致了台湾和大陆的长期分治。叶嘉莹随丈夫渡海迁台,开始了长达半生的漂泊之旅。这不是叶嘉莹个人的主动选择,政治的失败直接导致她们这一代人的流亡。被迫无奈的离家去国导致的心灵剧痛格外强烈,在异乡异国的羁旅之愁也更加悲凉。台湾和大陆一母同胞、一水相隔却音信隔绝,叶嘉莹的诗词充满对祖国和平统一的期盼和向往。在《鹊踏枝》中有“惆怅花前心莫展,一湾水隔天涯远”① 219,在《水龙吟·秋日感怀》中有:“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① 213-214她认同自己的中国身份,认同的是包括台湾的整个中国。在这个层面上,叶嘉莹的诗词创作具有一定的政治意蕴和历史深度。
叶嘉莹只是当时时代洪流中的一位普通女性,她的诗中隐忧反映了诗人期待祖国和平统一、普通民众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景。这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心忧天下的传统是历代无数仁人志士的心灵坚守。叶嘉莹之所以和先贤们一样在家国沦陷时表现出浓烈的家国情怀和深深的隐忧,是出于内心的对自己中国身份的认同。这是文化认同的重要方面,即认同自己是炎黄子孙,认同中华民族的凝集力。
二、“故园春梦总依依”
渡海迁台以后,叶嘉莹远离乡土,与亲人音信隔绝。实际上,从大陆渡海迁台的一代人都有远离乡土之后浓浓的乡愁,余光中的《乡愁》表达出这一代人对于回归故乡、期待祖国和平统一的心愿。在台湾当代文学史上,各种文体中都不乏乡愁的主题,乡愁是台湾当代文学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时代主题。叶嘉莹的诗词创作中充满了对故国乡土的思念,并始终以“漂泊者”的形象存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就提到了人对归属和爱的需要,尤其是在饱经忧患的异国他乡,这种归属和爱的需要尤其珍贵,怀乡怀旧成为叶嘉莹心底唯一的情感依托和精神慰藉。
初到台湾,叶嘉莹经历了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自己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也牵连入狱。叶嘉莹母女出狱以后,无家可归也不知谋生何处,饱经忧患后她在这一阶段诗词创作的风格更加沉郁。诗词中常以“飘蓬”的形象自比,不论是在台湾还是在海外,叶嘉莹的内心都没有归属和爱的感觉。身处异乡的孤独寂寞之感更是无人诉说、无人知赏,始终只是作为“游子”、“客子”、“飘蓬”而存在。在这种境遇下,叶嘉莹的诗词中充满了对故乡故土、恩师亲人的温情回忆,在诗词中过往的温情和当下的凄凉境况形成鲜明的对比,呈现出一种“甜蜜折磨”的审美形态。
漂泊时期,因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交通通讯的不便家人音信全无,漂泊北美时又因为国内正处在“文革”的特殊时期不能与家人通信,所有的凄苦哀愁全都浸透在诗作之中。这一时期,叶嘉莹有诸多追忆之作。1953年,在《双调新水令·怀故乡北平》中叶嘉莹细数了故乡北平一年四季的风貌和少年游玩时的场景。儿时的童趣和故乡的风景都还鲜活在记忆之中,现实却是有家难回,不知道归期是何年。在《五律三章奉酬周汝昌》中,对少时读书的场景的的回忆。记忆中的石桥、石狮子、天香庭院、多福轩好像闭着眼睛就能回到过去,现实却是从台湾辗转到海外,离自己真正的故乡越来越远。回忆是甜蜜温情的,当下的现实却凄冷孤寒,在这样强烈的对比落差中呈现诗词独特的审美形态。除却对故乡故土的思念,《迦陵诗词稿》中还有诸多怀念故国友人的作品,其中包括自己的恩师、同学、亲人。如《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水龙呤·壬戌中秋前夕有怀故人》《晚秋怀故国友人》等,诗词中追忆交往细节、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只是对当下自己的境况讳莫如深,游子的心绪感人至深。为朋友写的挽诗中也流露出这种心绪,如《许诗英先生挽诗》《端木留学长挽诗二首》《陈省身先生悼诗二首》等,在《许诗英先生挽诗》中回忆学生时代与先生初识时在院内吟诵诗词,在漂泊台湾期间得到许先生的帮助进入大学任教。然后从回忆回到当下的现实,即“欲觅童真不可寻,死生亲故负恩深”① 123,再也无人共同诉说故都残梦的孤独寂寞之感和客身海外不能去给先生送殡、未能报答先生的遗憾。从渡海迁台到漂泊海外,叶嘉莹的漂泊之感和思归之愿一直存在,这是归属与爱的需求。她心中怀有一份对祖国和故乡深沉的爱,飘零得越久,这份爱越深沉。
1974年,那一年叶嘉莹五十岁,她有了第一次回国探亲之旅。在外漂泊了二十六年的她终于回到了故乡。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位漂泊在外的游子压抑了近三十年的乡情借着《祖国行长歌》这首两千多字的七言古诗抒发了归来之愿实现的欣喜。“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① 125少年离乡,回来已是白发老人,遥远望见故乡的万家灯火,内心激动,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浓烈的乡愁在这一刻得到安放。在国籍上来说她仍是加拿大人,她回到了故国,完成了地理意义上对自己中国身份的归属。然而归属的问题不仅仅是单纯的地理问题,还有更深层次的文化的归属和认同。
三、“千春犹待发华滋”
漂泊海外期间,文化上“失根”的感觉也常常袭来。叶嘉莹从小接受汉文化教育,“乡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文化之根,在这个层面上她已经不再简单地抒发乡愁,更多的是反思和行动,她所考虑的是整个民族精神文化层面的振兴和重建。她认定古典诗词的灵魂在中国,并迫切想要回到心灵故土实现书生报国的理想。
叶嘉莹的故国之思不仅仅停留在对故国风俗人情的描写、对恩师亲友的忆念,还有更深层次的民族生存历史和傳统文化的记忆的书写。叶嘉莹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自身的学识使她熟知中国文化和民族传统。记忆中的家国在漂流海外时期成为一种文化想象,一种形而上意义上的“文化中国”。在叶嘉莹的诗词中,这种文化之思主要表现为对古代先贤高洁人格的向往、广泛使用中国文化的原型意象两个方面。
《迦陵诗词稿》中,叶嘉莹在中国历史和文化场域中徜徉,穿越时空与古代圣贤精神对话。早在1943年叶嘉莹所作的《生涯》中就有“甘为夸父死,敢笑鲁阳痴”?輥?輰?訛的志向,夸父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有坚强的意志和无畏的献身精神,叶嘉莹在少年时就有为真理殉道的决心和勇气。漂泊期间,她在诗词创作中多次提及古代先贤,对他们高洁人格的向往中透露出深沉的文化之思。在其诗词中出现次数较多的要数屈原和杜甫。在《八神甘州》《水龙吟·题屈原图像》《沁园春·题友人赠仕女图》等诗词中都提及屈原,1979年南开大学赠予叶嘉莹范曾所画的屈原图,叶赋诗曰“有灵均、深意动吾衷。而今后、天涯羁旅,长共相从”① 34。屈原是一个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宁愿自我牺牲的悲剧英雄形象,体现出为理想献身的民族精神和气节。杜甫在穷困潦倒中依然心忧天下,诗词中充满对底层民众的关怀。叶嘉莹在《西安纪游绝句九首》《一九八一年自温哥华乘机赴草堂参加杜诗学会机上口占》《旅游有怀诗圣赋五律六章》等诗中不仅表达了对杜诗的喜爱,更表达了对杜甫人格操守和忧国忧民的情怀的仰慕。屈原和杜甫同是爱国主义诗人,叶嘉莹对他们的认同,实际上就是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认同。
其次,叶嘉莹的诗词中反复出现中国文化的原型意象。诸如“荷”、“莲”、“月”、“斜阳”、“松柏”等,这些意象的意义在中国文化的不断发展中超越了本体实在的意义而具有了象征意蕴。它们不仅仅作为意象而存在,更是一种文化记忆和人格精神的象征。叶嘉莹一生与荷花颇有因缘,也创作了许多荷花诗词。这个意象承载了她个人的品质特征,也承载了她文化传承的心愿。《迦陵诗词稿》中有诸多荷花诗词如《木兰花慢·咏荷》《瑶华》《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等,她欣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更赞美它的花、叶、根、实皆有可用的奉献精神。与此同时,这个意象也承载了她文化传承的心愿“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① 222,莲花虽然谢了,但里面有莲子,只要播下了种子,就会再次开花结果。她的内心有着“士”的责任与担当,希望以自己的一己之力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继续传承和发扬下去。个人力量是短暂的,文化却是能代代传承的。1979年,55岁的叶嘉莹开始利用假期自费回国讲学,退休以后落根南开大学,此后的数十年她讲学的足迹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
叶嘉莹的故国之思是建立在对自己中国身份和文化认同的基础之上的一种文化之思。叶嘉莹认同自己的中国身份,但这个“中国”并不仅仅代表政治或地理意义上的中国更是指向更深层次的文化中国。张宏敏在《文化中国”概念溯源》一文中指出:“文化中国”这一概念带有笼络海内外华裔学者与知识分子感情的凝聚力与感召力。”① 246对于一生漂泊的叶嘉莹来说,她对自己的中国身份和中国传统的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她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诗词,在与孔子、屈原、杜甫等圣贤交流对话的同时也在国外的书籍理论中汲取营养,这种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使她能突破狭隘并以发展的眼光审视中华文化。文化中国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使她产生文化上“失根”的感受,她从中觉醒并完成了文化认同意义层面上对心灵原乡的皈依,真正回归到她魂牵梦绕的的文化中国。她的诗情源自于此,她的一生也皈依于此。
注释
① 叶嘉莹.迦陵诗词稿[M].中华书局,2007.
③ 张春华.叶嘉莹的中国身份认同[J].济南大学学报,2014(2).
④ 张宏敏.“文化中国”概念溯源[J].文化学刊,2010(1).
参考文献
[1] 叶嘉莹.迦陵诗词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 熊烨.叶嘉莹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3] 叶嘉莹,张候萍.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4] 张春华.叶嘉莹的中国身份认同[J].济南大学学报,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