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杏花
2018-03-26范怀智
范怀智
1
坡面上,迎春还没谢。
明瑞进村时,几株杏花却开得粉旺,几只雀儿在杏花间聒噪,叫声细尖得像春雨,又像黄绒绒的春芽。
下过一场清淡的雨,水泥路面蓄了一洼洼水。
明瑞合了伞,进村巷。村巷寂寂,一只白鸽,伏在广场中心小口地嘬水。天阴沉着,住了雨可没放晴。
院门掩着,明瑞掀了门,院里的竹发了笋,竹叶上晶亮的水珠滚动,墙角根的竹摆摇不定。明瑞说过好几次了,她给春罗说,把竹伐了去,小心那竹长进旁人家的屋院。
春罗起新院那阵,因墙根同人家有争执,虽经村委做了调解,他家的墙根仍是砌到原来的墙根,并未侵占邻人的半分半厘,却惹得两家人不再和睦,八九年了不巧碰个面,连句问候的话也没了。这倒怨不得春罗,在墙基地的事上他没错,倒也罢,你不招嘴了,我又干嘛非跟你招個嘴,你过你的日月,我过我的日月。这样生分着,心虽不安,倒也清静。话是这么说,毕竟隔个墙头,两厢院落有个响动,彼此心里总有些梗。
明瑞不大回屋,明瑞回了仍要叮嘱春罗,免得落闲话,最好把竹伐了,谁敢保证,那竹不会扎进邻家的屋院。
春罗是是的应答。幸好,这些年邻人进城搞了生意,到年下才回来几天,其余日子院门锁着,也未见新竹长过院墙。
“要真长过人家院墙呢?”明瑞叮嘱。
2
檐台上,放着堆高的铁皮烟筒和水桶,放着蜂窝煤炉,炉口上放口铁锅,锅沿的缝隙冒白气。扭开客厅门,客厅堆放着玉米小麦。玉米小麦装在化肥袋中,贴了白墙齐整地堆叠着。
客厅里头是卧房。听到响动,春罗探头望。春罗坐炕头,捂着被子,见是明瑞回来,他趄趄身子,要挪下炕。明瑞把伞放下炕角,顺手放了肩头的背包,鼓囊囊的背包依到板凳上。春罗挪往炕沿,探脚拾炕下的鞋子。
明瑞说:“你坐你的,下炕做啥?”
春罗说:“我下去好给你做饭!”
明瑞说:“你就歇着。就你那腿,不拄个拐子,就不错了!”
春罗笑。
明瑞说:“再说了,我回来了,还用你做饭。你就往炕上捂着,就让我伺候你。炕点了没?”
春罗说:“点了。煨了冬上拉回的锯沫。早晌、晚晌煨两锨,被窝烫烘烘。这一烫,腿不疼了,痒,像有蚂蚁在骨头里咬。痒得睡不着、坐不住,比疼要好受得多!”
明瑞说:“既这样子,还不把腿埋被窝里!”
春罗抽抬了腿,往炕沿往被窝里放。明瑞解了脖项上的红纱巾,丢上炕沿,躬下身,抬春罗的那双肿得罐子似的腿。
春罗说:“不用,不用。”
明瑞:“说是嫌弃了还是咋的?”
春罗不吱声。
明瑞抬了春罗的双腿放进被窝,捂严被子,顺手开了柜台上的电视,“你看电视,我给你做饭。”
春罗问: “你啥会儿走哩?”
明瑞说:“明儿早上。若不急,后天起个大早,走也不迟。”
春罗噢了声,“那就后天起个大早的走,晚晌我跟你说会儿话!”
没谁要耐心守住嗡嚷的电视。看久了电视里说什么话,春罗心里都有了底。既这样,电视就要成了空洞的摆设,无非是让屋间有个哭笑声。
明瑞一盒一盒取出包中的药。春罗一一接了看过,像码齐客厅里的粮食们,一盒一盒码齐上炕角的小方桌。小方桌是春罗坐炕头吃饭的家当。坐到炕面上吃饭,有了小方桌,恰若有人把碗给他静静地捧着,甚至比一双手捧得稳些。
过了晌午,春罗还没吃午饭,一人守家中,守在时光充裕得像没了时光的村落间,往往也没甚要紧的事赶,那不论是春罗的早饭还是午饭,只好是啥时肚子饿,啥时就是早饭。通常春罗一人的早饭跟午饭要混在一起。肚子饿了,春罗下了炕,拄了拐子,把蜂窝煤炉提进客厅,一手端了盛热水的小铁锅,坐到客厅的方桌前,做口简单的饭食。女儿每周从学校回来,帮他料理些家务,将压好的面,晾到客厅的桌面,客厅有股油酱的味道。拄着拐,春罗很少往院外,几乎十天半月都不出趟村外,他膝盖下的双腿,红肿着,他能感到如泥巴砌就的双腿,分外沉。每天除过到院外去摘些菜。更多时,春罗坐檐下的高凳上,偎着铁砧打铁皮烟筒、打水桶,高凳子依着檐墙,他站起时好扶住了墙面。
春罗打铁桶、烟囱的活路,还是邻村的三舅特意指派。三舅在镇子上有个铁皮作坊,是从舅爷手里传下来的。三舅的意思是这活轮谁手里都这样做,还不如轮到春罗手里实在,也好每月给春罗有个水费、电费、医药费的贴补。
每隔半月,三舅会把下好的铁皮料,用皮卡拉来。一叠一叠放进石棉瓦棚下的架板上,之所以要将下好的料放得高,关键是春罗没法蹲下身,他若下蹲,膝骨里要咯噔咯噔响,疼得额头要渗出汗来。放好铁料,三舅将打好的烟囱水桶清点了,给他当下结了工钱。三舅清楚,像春罗这样的家境,每个月都等钱使唤。儿子在西安上学要钱,女儿上高中要钱,每月下来,家里的开销都在两千元以上,还别说春罗每月的药费钱。
每次打完铁皮料,春罗会及时给三舅打电话。隔天,或隔两天,三舅自会拉来下好的铁皮料,拉走他堆放在檐台的成品。春罗生怕这其间有空档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只熬得心慌,关键是春罗要想腿病,要想外出务工的明瑞。双腿肿胀是一种痛,明瑞在外长久务工也是一种疼。这两种疼,一种疼在腿上,吃了药躺到火炕上去自会捱过去;唯这疼在心口上的疼,像把膏药跟石子塞到了心坎上,不只捂得慌,甚至憋闷得没了睡意,禁不住胡乱想。这一乱想,心口反倒愈发胀、愈发梗滞,叫他整夜睁着眼,听窗外宿满的黑静。
春罗应明白,明瑞在外头做着什么样的事!可这样的事,他一个做丈夫的不便问出来。本该外出打工的是他,守家的是明瑞,或者同隔壁人家一样,夫妻双双混在外头,到过年时一起回来,再到过年后,锁了院门,一同到那来钱快的地方去。许多事往往不跟设想一般,反倒事与愿违,这几年不能双双外出也罢,反而守家的成了他,不是明瑞了。一想到这些,春罗就要捶打膝盖,咬了满口牙,任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坎,袭遍全身,让额头上冒出冷汗。收麦时节一次,种麦时节一次,除过这两次,每隔三两月明瑞准会回来。明瑞每次回来,他总把想说的话摁在舌面上,不曾让它翻滚而出,若一旦翻滚出来,明瑞的直言会证实了他的猜想,那他塞在心坎上的石头,真要成了一块石头了,在这样的憋胀里春罗该如何承受?也罢,也罢!
高凳子旁的另一张高凳子上,放着儿子买回的播放器,播放器中的卡里存满了秦腔戏,若是充好电,轻轻一摁键,播放器里的声韵就会痛彻心肺地唱起。他爱听那些个花脸子戏,如《斩单童》《赤桑镇》《二进宫》《三对面》。在这些撕裂般的声腔里,在向阳的春日,春罗攥着一柄榔头,叮咣敲打,或撑住拐子站着或依了高腿的木椅子坐着。好似他敲打的不是白光光的铁皮,而是在大戏台上的锣。在这能把石头唱酥唱软唱化的秦腔里,迎春花开了,村外的杏子花开了,屋院里有了蚂蚁跑动,有了绵甜的花香。
落了尖尖的春雨,那尖尖的雨如明瑞额头嘴角上细细的绒。落了雨又是极为难的事,每到天有了阴沉,春罗的膝腿没了稳妥的安放处,更别说是沥淅的雨,要把大地叫醒,要把草芽子从地皮下唤醒的雨,这样春罗就灼痛得慌。药是吃过了,春罗煨烧了火炕,被窝下捂进雙腿,听那淅沥的雨声,他要想起明瑞。
3
明瑞跟春罗虽然结婚,可明瑞并不是春罗家娶来的媳妇,却是春罗家买来的媳妇。
明瑞十九岁时,家里出事了。明瑞的父亲与春罗的父亲交往甚厚,明瑞家借了春罗家的钱,事后一年明瑞家还不能还回。春罗二十二了,父亲得张罗着给春罗提亲定婚。还是明瑞她爸的主意,既这样,两家孩子相仿的年纪,也说得上门当户对,干脆把明瑞说给春罗,也算两家两清。起初春罗他爸不愿意,若按明瑞她爸的两清来算,春罗家并不划算。春罗他爸的意思是,若以明瑞家拿去的钱财来说,春罗家给春罗至少能娶得两房媳妇。如此盛情,却怎么推脱得过去!经那媒人两厢撮合,春罗他爸和明瑞她爸的意思却是,那就先让明瑞跟春罗碰个面,要是两家孩子谁相不中谁,此事则推往一旁,若那孩子们彼此相中,这事又当别论。明瑞家父母盼望明瑞能相中春罗,春罗家父母却不盼望春罗能相中明瑞,有了娶两房媳妇的钱,春罗哪能守了光棍。
事情偏偏出人所料,明瑞没相中春罗,春罗相中了明瑞。
春天相过亲,年底腊月,春罗明瑞结了婚。婚后两年明瑞跟春罗不招嘴。春罗有耐心,出外回了给明瑞买新衣,知道成了夫妻,要同床共枕地睡,他就能等来明瑞说话的那天。等有了儿子李乐,明瑞果真有话说了,明瑞说她顶顶看不上春罗老实,这些年哪有老实人活下去的份,跟个老实人一满子会受气,哪会有个好日子过。春罗的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老实。春罗呵呵笑,说不会不会,跟了我这么个老实人,一满只有好日子过,一准没有坏日子过。待女儿李笑出生,明瑞没太说春罗老实的话,自然有了过日子的勤快豪狠。这些春罗心里明白,明瑞心里想的,是有个花言巧舌能哄着惯着的丈夫,而不是他春罗这么个一勺一碗的人。这是明瑞窝在心底里的梦,一个夙愿难寐的女人梦!
不管怎样,他目下成了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望?明瑞此回,没有不同。她翻出干活时的罩衣穿了,没往蜂窝煤炉或电磁炉上做饭,也没在客厅做饭。
客厅放了粮食桌椅,格外挤,再者春罗总把客厅门关得紧,生怕一星点的风,一星点的阴湿漏进门缝,因此客厅卧房有股别样的味道。
明瑞说:“把门开会儿!”
春罗说:“你开”。
明瑞去开门。春罗往火炕深处缩缩。他感到明晰的阴湿漫进了门洞。
明瑞去了厨房。柴禾是她上次回来堆放的,锅台蒙了浅浅的灰尘。这么说来李笑每周回来,肯定清扫过厨房。她知道,女儿每周回来,都要给她老爸洗衣做饭,前往学校时得给老爸往电磨坊压好面。几乎每天,她要给女儿儿子在微信里说个话。女儿说她回家做了什么时,明瑞的鼻头禁不住发酸。
这能有什么法子!面对这样一个家,马明瑞唯一的出路,是想着法子给儿子、女儿攒钱。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只过了三本线。在儿子上学跟前,她跟春罗的想法一致,期望儿子学门修理手艺,往镇街或县城开个小门脸。儿子哪里肯,儿子说,他们同学没有考上三本线的都上大学,他干嘛不上。儿子哭了。在儿子的哭泣外,春罗叮咣的敲打声终止了。既然儿子想上,就让儿子上吧。儿子所有的用度,她在儿子的电话后,准时给打进卡里去。
儿子第一年开销近两万。第二年儿子拿走了两万多。这第三年还没到底两万多已经支走了。明瑞给儿子说,来点钱不易,省着点花。在一家三口人的群里,儿子说知道知道,省着呢。儿子说,别的同学不算学费,光是吃穿、学习,半个学期都有一万多。不论咋说,她仍期望儿子省着点花,也不知儿子毕业后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可她却知道,不论儿子有没有前途,总得结婚!结婚不是说结就能结呀,至少得有财礼。旁的不说,就目下村人订婚的财礼,要五万左右,多则十万八万的也有。此外儿子结婚得有套房子,旁的想都不敢想,别说省城,单往县城买套房,少说也得二十多万,这么多钱,她和李春罗从哪来?
不想不想,想多了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不论想与不想,这事就明摆在那里,不是跳不过去绕过去,而是跳不过去也得跳。
空气清新许多,明瑞掩闭了屋门。
做好午饭,端进卧房,放上炕角的小方桌,金灿灿的阳光漏下云缝。吃毕饭,午后已溜过了一半,炕面上春罗则歪着身子瞅望院里的阳光。风跳过墙头在竹叶上奔走,院里的石榴树,还没新芽。从客厅的门玻璃上,春罗去瞅识明净的天光。明瑞拉出洗衣机,在厨檐下的水龙头前洗衣裳,洗衣机声愈发搅扰得宁寂。
村外、麦田里野鸡的鸣叫,那叫声若软弱的羽毛飘进院。有了阳光,春罗下了院,拄着拐子挪走过一遭。他欲找寻一方燥暖的阳光,好坐到檐台上叮咣敲打。挪走过每寸阳光,阳光里,那些看不见的溽湿气,如隐形的针刺穿着皮肉,刺进骨头。春罗只好作罢。院里有股发酵的土香味。太阳偏过西墙,偏往村西。
他问:“今日星期几?”
她说:“星期五。噢,我忘了给你说,我回来时路过县城,专程往学校去一趟,给了笑笑生活费。说是这周我在家哩,笑笑不用回了,好让娃在学校补补课!”
“噢——!”
4
炕面换洗一新。近傍晚,明瑞收了洗衣机,午饭吃得晚,晚晌没吃饭,笑笑也没回。安顿好了厨房,摁亮院灯,她往后院,往炕洞煨了两锨锯沫,回了屋,院灯灭去。没有月亮,村落黑黑漆漆。村外葱荣的麦田中野鸡叫。风遛过了东院的墙院,在窗下的那簇青竹上戏闹、蹿跳。天阴沉了,黑定了。
站檐台,扫拭扑打过身上的灰尘,明瑞脱去罩衣,又反复扑打一遍身子,落下门帘返回屋,关严客厅门,顺手将罩衣搭上椅背,她上了炕头,像春罗那样,揭了被子捂了双腿,背靠上炕角的棉被电视,电视里演什么,他俩没在意。春罗顺手扔过摇控器。
明瑞说:“你看。”
春罗说:“你看,你不常在家,你看。”
往棉被上趄了身,明瑞摁遥控器,中央、陕西、新疆、湖南、北京,各个省台和中央台一一闪过。不知看什么好,也不知看什么不好,她只无心着将电视机里的电视台溜一遍,还把控制器扔给春罗。
遥控器落春罗胸前的被子上,他偎着被子,不拾它。他披着棉袄,身后是粉白的墙。她身后是被子,女儿上高中前,她特意赶缝的。女儿开学了,要去县城住校,学校为方便管理,统购了棉被、被套、脸盒、牙缸、热水瓶、枕头、枕巾、饭盒,还订制了校服,这些一并收进了学费。因此,她为女儿精心准备的棉被没用场,只到周五、周六晚上和放寒暑假的日子,女儿在家了,才钻进这被筒瞅着电视、瞌个瓜籽安安静静地睡。每次返校前,女儿会把被子叠整齐,叠出棱角,放进炕角。她叮嘱父亲,不准动。春罗笑眯眯着嗯嗯应。女儿真长大了,女儿说往西安、往北京上大学,要把这棉被背了去。春罗说你背。
女儿的被子暖绒绒,明瑞打哈欠,缩缩身子睡倒了。她把换洗过的被子往上拽拽掖颌下,她的眼静静地盯在电视上,像看着又像没看。春罗歪歪身子,揭开被子,挪了双腿往炕沿去,拽过拐杖,下炕头,挪身去屋外,便桶放檐台。明瑞抬眼看。
“我扶你?”
“我能行!”
拐子出了屋。明瑞下炕,倒杯热水,放上他那旁的小炕桌,炕桌上堆着他的药。明瑞坐上炕头,炕头烫烘烘。明瑞坐到女儿的被子跟前。春罗回了,随手扔了遥控器,扔进她怀里。明瑞捏着遥控器,陕西卫视瞬即滑入了北京卫视。春罗吃过药,坐到总落坐的那处,捂严腿。
他说:“你睡!”
她说:“你睡!”
他说:“想问你个话,不晓得该不该问?”
她说:“你问!”
“我就是想问你,那人咋样嘛?”
明瑞说:“好着哩!”
“噢——该不会像我这么实诚、实受吧!”
明瑞说:“他这人,倒精明得很,专门揽活搞装修,还代理一家天然器灶头的门脸,我是跟人刷粉墙时认识了他。”
“噢——那他有没有房?”
明瑞說:“有!”
“噢——!那他有没有车?”
明瑞说:“车有一个,旧的,是他刚开始揽活时,送货拉料用。”
“噢——不管他有车没车,关键是他得有房,有个房,你就能有个安住的地儿!那他会不会是骗你?”
明瑞说:“房子有一套,他给了我屋门上的钥匙,这个他不会。”
放了遥控器,明瑞解散了头发,明瑞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
“噢——!那他有没有娃娃?”
明瑞摇摇脖项,头发在脊背垂得更顺溜些。她抬手将落在脖项的头发拢出来。
“他有娃,说是一个儿娃,一个女娃。儿娃在老家,他爸妈带着,明年上高中。女娃今年上初一,我每天给做饭洗衣,早晚接送,娃晌午在学校吃饭,送走那娃,我去他的工地做活,不论做多做少,他一月给我三千多元,我还想从他手上揽些活儿。”
瞅着电视,春罗愣怔了一下,他说:“你怎么还给人家管娃娃?”
明瑞手里的遥控器动动,电视里的北京卫视溜到了四川卫视。明瑞的话语至此有些轻淡。
“人家花了钱,叫人管娃娃,咱不管,人家娃娃有人管。”
“噢——”
春罗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些,他无处安放的目光,只能落到电视上,电视从四川溜到了天津,又从天津溜到了新疆。明瑞斜躺到被子上。
明瑞说:“我晚上住他房里。”
“噢——好、好!”
明瑞说:“他说他媳妇没了。我问是跟旁人走了,还是离了,他说过世了,没敢问咋的过了世。我在想,会不会也跟咱的境况一样!”
“噢——这也难说!”
电视又从新疆卫视溜到了浙江卫视。明瑞说:“他问你,我起先没说,后来他又问,我说你也不在了(过世了)。”
“噢——这样好,这样好!”
电视从西藏卫视溜到了河南卫视,又从河南卫视溜到了康藏卫视。春罗不说话。明瑞不说话。节能灯的灯泡儿白洼洼地亮,白亮的灯光映得屋子说不清的清冷,电视转了一大圈回来了,又回到了中央一台。明瑞打哈欠。
“他说,让我把户口转到他那边去。”
“噢——好,好!”
明瑞抬手扔过遥控器,遥控器落到春罗腿面的被子上。所有的电视都索然无味的,到了没瞌睡的夜,双眼不盯住电视,不知该盯哪去。
“明瑞,那他骂不骂你?”
“不骂不打,他的脾性儿,好着呢!”
“噢——好,好!”
明瑞往被子里窝窝身子,拉过女儿的枕头枕下,电视里的朝鲜发射了导弹,俄罗斯和美国在叙利亚打击反政府武装,伊拉克的恐怖分子又在清真寺旁引爆了炸弹,美国的科学家发现了土星上的氮气混合物,怀疑土星上曾有生命迹象。
这些都是距离春罗和明瑞远得不能再远的事,甚至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些不关己的话题,包括国内的楼市上调与股市下跌与肉蛋价格回升。
春罗问:“那他多少年岁?”
明瑞没回声。
明瑞累了,睡着了,鼻腔里扯着微微的鼾,春罗熟悉的鼾。
遥控着关掉了电视,摁掉灯。春罗睡下去,屋里黑寂,院落、村庄、旷野黑寂,独有麦苗和草芽们悄悄长高。杏花开了。
瞑闭了眼,春罗无睡意,听那窗外的静,听那嗦嗦的雨。夜很长很长,是没尽头,没法去想象尽头的长。风在竹叶间,在后院的杨梢上。杨梢上吊满毛绒绒的杨穗子,尖巧的叶芽还没吐出。到夜半,雨稍稍稠密,明瑞起过夜,回了屋,睡回被窝,她的手伸过来,轻轻攥了他的手,他的手从她手里轻轻缩出来。
5
第二天,满野的杏花洇了雨。枯的坡坎上,一夜间有了浅朦朦的绿。村落、野地湿漉漉。明瑞起个大早,掏除了炕洞中存积的草灰,煨了新火,扫拭了檐角的蛛网和各屋的灰尘,提早做了饭。吃过饭,明瑞细心地刷拭了所有灶具,并往蜂窝煤炉里换了煤,往炉口的铁锅间续了水。她该走了。
明瑞走时,春罗送她,她不让送。春罗还是拄了拐子随了明瑞挪过院子,院子湿浸浸,墙角的竹发了新笋。明瑞开院门,走到院外,撑开绒绿色的雨伞。春罗揣了户口簿往她挎包里塞。
“不用,不用。”明瑞推拒。
“明瑞,你拿上,你用得着它。”
“不拿。”
抹把眼,明瑞撑起雨伞端直走往村外,四十三岁了,明瑞后影还不显老。她回过头来嘱托。
“按时把药吃上。”
春罗噢噢地应。
“把药吃上,你就好了。”
明瑞出了村,拐往村北的柏油路。拄着拐子,春罗挪到村口时,明瑞已走到柏油路旁的杏树跟前。独她一人,擎着绒绿的雨伞站在杏树下,朝东望。她梳得整洁的头,不时探出伞下。到整点,村村通的小客车到杏子树前停了停,小客车驶去。柏油路旁、田坎地头的杏子树下,空了。
细的雨落入路面的水洼,每滴雨落进,水洼就伸长一分,唯那绿荣荣的野地,一夜浸雨的杏花,湿漉漉、粉白粉白的隆盛。
明瑞进了城,她又要去打工。
后记:
“我的路还得我自个走,别的谁都替代不了。想想又不舍得要另一个旁人来替我受苦,若这个样子,倒不如叫我全受了吧!”这是我姑姑曾说过的话。
这话,竟那么不知不觉着挪给了明瑞,明瑞是我表姐,现年45岁。
出门揽活,三个月了,才结算些工钱。回了屋,母亲说,你表姐夫病得重,去看看。晌午,我进了明瑞姐家的屋院,表姐夫的腿肿胀得很,他坐得高,攥着个榔头,就着铁砧,叮咣着敲打铁皮烟筒。客厅里淤着酱醋的味儿,还有星星点点的汗腥。屋院里就他一个人儿。院墙根,新发的竹长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