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2018-03-26张世程
张世程
还记得最初学习语文的情境吗?字组合成词,词再连缀成句。每一个汉字是语文最基础的元素,一笔一画都是先人的智慧,音形义中蕴藏的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以字开篇,让你从头开始感受汉语的美妙与魅力。
河,篆书作“河”。可以说,这个字从创造以来直到现在并无多大变化,永远由“水”和“可”两部分构成,属于形声字。也不需要怎么解说,我们知道在长江中下游地区,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河。殊不知,这其实是“河”的词义扩大的结果,原本“河”只指“黄河”。《说文解字》说:“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这是说“河”是水之名,它发源于焯煌(即敦煌)塞外的昆侖山,最后流入大海。
那么我们今天所说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河”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原本是用“川”来指称这些河流的,《论语·子罕》中有“子在川上曰”的句子。也许是因为黄河曲里拐弯流经华北广大地区,广为人知,并得到它的哺育滋养,被称为母亲河,“河”的形象因此深深地扎根在人们脑子里,于是“河”就渐渐取代了“川”的说法。而后来,“川”就只保留在“四川”这样的地名和“川流不息”这样的成语里了。原本的那条大河母亲河,因为裹挟着高原的黄土流过变成黄色就被称为“黄河”。
应该说,每一个有点情怀的人对养育自己的母亲河一从黄河到长江再到其他大大小小的河流——都是有着深情的,甚至从“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的河流那里,参悟人生的哲理。
我去年从山西到陕西,来了一次寻根之旅,从寻民族之根到寻姓氏之根。从山西过去,到达黄河壶口,开始见到的是一马平川的开阔河床,直到走近瀑布,尤其是曲曲折折地走过一个地洞,下到洞底,便零距离地贴近黄河了。一边被黄黄的水溅湿,一边听那瀑布的轰鸣,仿佛贴近了黄河的心脏,听到了民族的心跳。没想到,如此简单的地貌里。却有如此磅礴的力量和如此张狂的生命力,平生第一回真切体验到“母亲间”的滋味。
沈从文有一篇散文,叫《历史是一条河》,简直就是写给自己夫人的一封信,这里照录一段: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一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看,沈先生对于河流对于历史是何等的动情,何等的深情。对自己的夫人倾诉的,竟是从“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河水里触着了“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我今年四月去听过一场古琴的讲座,那是在师大音乐学院和乐楼,主讲人是客座教授陶朔先生,主讲题目是《传统是条河流》。这场讲座真是另辟蹊径。“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陶先生一面演奏古琴,一面从汉字切入,以琴曲与文字并辅之以大量图片,诠释华夏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的传承。他讲文学和音律体系的发明,往往预示着民族的融合和国家的诞生,琴的源头就是华夏民族的源头;接下来按时代顺序将历史与古琴文化结合,从大汶口、马家窑文化到炎黄时期父系家长制、早期奴隶制文化。再到青铜时代陶鬲、酒爵文化……他努力从散乱的隐含的文化密码发现并串起一个民族的文明链条:原来民族传统就是一条亘古不变、流淌不息的大河。
人生也是一条河,精神也是一条河。一本书,一个人,一种人生,一样精神。齐邦媛,一个台湾的奇女子,写了一本奇书——《巨流河》。巨流河就是今天的辽河,齐邦媛就在辽河边的铁岭长大。在这本书里,她娓娓讲述着从遍地硝烟的东北、北平、南京,到抗战后方的广西、湖南、重庆、上海,最后定居台湾的经历。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一生的足迹与精神历练的写照,却也正是整个20世纪许许多多知识分子颠沛流离的缩影。她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从那邃密通透、深情至性的文字里,我们可以读到一种精神的历练,那就是坚持与韧性。只要想到在战火中她仍然弦歌不辍,就足以令我们感奋不已!
说一个“河”字,竟可以如此的发散,却也是“河”所蕴藏着的深情。行笔至此,不由得联想到运河、人工河等治水工程。这其中可以说道说道的很多,这里只说说我亲密接触过的——
我曾两次去都江堰,深为李冰治水的智慧与功德击节。今年暑假第二次去,一直登到了山上的塔顶。可以俯瞰整个都江堰治水系统的形制全貌——那么安静,那么美好。此时,真切地觉得余秋雨在散文《都江堰》里说得太绝了:“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这是何等的智慧!而且,它真的是泽被后世,万古流芳!余秋雨还说:“它的规模从表面上看远不如长城宏大,却注定要稳稳当当地造福千年。如果说,长城占据了辽阔的空间,那么,它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邈远的时间。”原来李冰治水的智慧与功德也是一条流淌不变的深情的河!
其实,我老家也有一个类似的治水工程,叫韶山灌区。按老百姓的话说,这是一个好人修的,这个好人的名字叫华国锋。韶山灌区是他20世纪60年代在湘潭担任地委书记时主持修建的。它从水府庙引水分流到南北两个干渠,灌溉了100万亩农田,至今仍惠及湘中的百姓。同时,由于分流,中下游的洪水压力大大减轻,再加上后来的治理之功,现在的涟水河平缓流淌,绕过龙城。每每回到老家,走在横跨涟水的桥上,就可以静对清澈涟水中绿油油的草。此时,不由得想起老家百姓常说的“修韶山灌区的人,就算其他什么也没做,光是治水就是大功德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了的永远过去了,就如逝去的河水,不管是急流还是瀑布。但眼前,依然在流淌,而且昼夜不息,或奔腾翻滚,或静水流深,或潺潺涓涓,一如奔流不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