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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

2018-03-26顾建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红五军游击队井冈山

顾建平

一九二九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五十一岁的寡妇张金娥,用自己安装好的弩箭,将担任游击队副队长的独生儿子贵根射死后,逃得无影无踪。这消息像猛雷劈山,顿时千沟万壑冒火星。

寡妇张金娥为何要杀子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这年初,为了粉碎蒋介石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发动的“三省会剿”,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主力向赣南闽西进军后,彭德怀也带着红五军转入外线作战。临行前,红五军的领导人同井冈山五区十八乡的游击队一起商量,指定张金娥担任沟通内外联系的情报递送员。红五军走后,游击队开上了一个名叫黄砂岭的深山里去打游击。

张金娥是个寡妇,可做事风风火火,比强干的男人还精明。红军一到井冈山,她担粮送茶做军鞋,运输采药削竹釘,样样都赶在人前。她曾以卖野味做掩护,进匪营探虚实,闯敌堡摸情况,协助红军打了几个漂亮仗。在根据地里,只要提起张寡妇,谁都会翘起大拇指,称赞她脚上绑铜锣——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让张金娥担任情报递送员,谁都不会说个“不”字。

那时反动派除烧杀抢掠外,还像拉鞋底似的在井冈山密密麻麻地设关置卡,每走一步路都有掉脑壳的可能。张金娥手拿猎叉,背上弩箭、地铳,貌似打猎,实际上是爬山过水去摸敌情,传情报。有时完成任务后,她高兴之余就手提一只兔子,或拿半只野鸡,往驻守张家坳敌营长的小灶上一丢,敌营长见了,龇着黄牙大笑:“好哇,以后多弄点来给咱打打牙祭!”

时间久了,敌人遭到游击队的突袭也多了,狡猾的敌人觉察到有内奸。可是,茫茫五百里井冈山,要找到这个内奸谈何容易。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封锁了井冈山通向黄砂岭的咽喉——张家坳,调走了原来的那个营,换来一个新的团。不但到处设置明碉暗堡,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还在军队内发放贴着照片的特别通行证,对认为有嫌疑的过往行人,就地处决。

张金娥的行动也受到了严格限制。有一次,她带上一只烟熏的野猪耳朵,去送给新来的麻脸团长,谁知那个麻脸团长不但打了她几个耳光,还将那只野猪耳朵丢到门前的悬崖下去了。这一丢,反倒让张金娥想到坳左侧有一处深达二十多丈的悬崖绝壁,名叫“猴子难爬”,离黄砂岭的西山只有一里多路。敌人认为这里万无一失,所以没有设防布卡。张金娥忍住疼痛,一转身跑到“猴子难爬”,砍了一根茶杯口粗的葛藤缠在顶头的树蔸上,然后尝试着顺藤而下,凭着她揪伤豺狼、提死野鹿的手劲,上下自如。她真高兴,以后可以通过这条途径,继续工作了。后来,游击队长考虑到张金娥年纪大了,怕她上下绝壁体力不支,就同她约法三章:第一,今后有情报,张金娥就在坳顶的那棵枯树上用柴草搭个喜鹊窝,游击队看到后就在西山顶光的一面上发出接应信号;第二,游击队指定接洽员同张金娥单线接头,暗语由队长、接洽员和她三人掌握,不准泄密;第三,如果接洽员在接应信号发出十二个小时后还没有来,张金娥就亲自将情报送到队长手上。张金娥拗不过游击队长,不得不答应。

转眼过了半个多月,满山的红杜鹃含苞待放,催春鸟也“布谷布谷”地叫了起来。这天,张金娥接到红军先遣连从遂川大汾镇送来的一封信,上面说红五军回井冈山恢复革命根据地。两天后军部的一位主要领导人路过赤水坪,在此之前,需要游击队无论如何摸清那一带的明碉暗堡情况,以确保领导人的安全。时间紧迫,张金娥用洋腊封好信,插上一根野鸡毛,作为特级军事情报藏起来,又登上坳顶,抱着柴草攀上枯树搭个喜鹊窝。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西山顶光的一面腾起了一股烟,表示傍晚接洽员会来取这份情报。她返身回到家,把自己省下来的几个苞谷放进锅里煮,准备给前来的接洽员吃。

可是,她从当天傍晚等到第二天鸡啼,又从鸡啼等到晌午,还没见到接洽员的影子。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为了防止不测,她在通向“猴子难爬”的路上装上三处弩箭,五处地铳,先把路堵死。然后又在离家不远的岔路口掀开早挖好的一口陷阱,铺上木板,装上几把锋利的弩箭,又往箭头上擦了一种专门对付猛兽的烈性毒药。这种烈性毒药,只要沾到体内的血,马上剧毒攻心,一时三刻就能致死,所以名叫“见血亡”。张金娥布置好这一切之后,心里暗暗地想:“今晚我去送情报,白狗胆敢追就让你们掉进去!”等她回到屋里,太阳也下山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接着又是敲门声。张金娥一怔,以为下午的行动引起了白匪的注意,忙问:“谁?”“是我,娘。”大门缝里响着儿子贵根的声音。贵根是游击队的副队长。张金娥两步跨过去,开门把贵根拉了进来。“娘!”贵根满脸污垢,随手关门,亲热地呼唤。张金娥见儿子回来了,又叫心呀又喊肉,又看脸又摸手,倒弄得贵根不好意思笑起来。

“队长好吗?”

“蛮好!”

“队上的人呢?”

“都好!”

“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娘儿俩言来语去,道寒问暖,说个没完。张金娥开怀大笑起来,接着又把白匪进犯井冈山以后干的坏事一一地说了出来。贵根听着,不时地点头。

“哎呀,看我只顾讲东说西,还没有给你弄饭吃哩!”说着,张金娥转身就要进厨房。

“不要了,我还要回去呢。”

“怎么?你没有带屁股?”张金娥回转头,责备贵根。贵根走上前去,悄声轻气地说:“我是来向你要情报的。”“情报?什么情报?”张金娥一听,两眼盯着贵根。贵根触到张金娥那慈祥中带着锐利的目光,立刻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娘是死心踏地为革命的,涉及到机密事,更是特别认真,看不到真凭实据,就是用八头牛也别想拖出她一丁半点消息。他眉头微皱,半笑半不笑地说:“哦,我还忘记了对暗语呢,原以为娘和儿子之间,不对也可以。但是,这是革命纪律呀。”“你来取情报?接洽员呢?”张金娥回避贵根的那番话,从侧面追问道。“娘,接洽员叛变了!”“什么时候叛变的?”“前天。”“怎么叛变了?”张金娥追问道。贵根摇摇头,叹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两百块大洋,白军天天派人到黄砂岭下喊话,说只要游击队拖枪投诚,不但既往不咎,每人还可以赏光洋两百块……”没等贵根说完,张金娥一掌拍在桌上,狠狠地骂道:“没有骨气的蚂蟥!”贵根见状,吓得全身一抖。停了一会儿,他又走上前去,小声地说:“人各有志,娘,队长告诉我,自幼山中打猎忙,卖掉皮毛买来粮。”张金娥漫不经心地回答:“如今价格常跌降。”贵根忙说:“等坏家中爹和娘!”张金娥听贵根讲出了只有三个人才知道的暗语,又打量了一下贵根,心平气和地问:“你真是队长派来接情报的?”“那还有假!我若是在娘面前说谎,不得好死!”贵根连忙发誓赌咒。“别讲些不吉利的话。”张金娥又扫了贵根一眼,慢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蜂腊丸子,交给了他,又叮嘱他见到了队长才能开封,便走进厨房。

贵根见娘走了,拿出蜂腊丸子仔细观察,忽然,他两眼一翻,连声喊到:“娘,娘,娘!”

张金娥闻声连忙走出厨房,还来不及开口,贵根就说:“娘,这份情报是假的!”“假的?”“是呀,队长要我来取军事情报,而这份是经济情报。军事情报上插野鸡脖子毛,长而窄;经济情报上插鸡腹毛,短而圆,花斑相似,形状稍有不同,我跟娘打猎十五年,熟啦!”张金娥听儿子说到了点子上,微微地笑着说:“这是假的,真的在这儿。”说完,她从一道破墙壁里抠出那份真正的情报,交给了贵根,并附在他耳朵上嘀咕了一阵。之后,她又要儿子进厨房吃点苞谷。此时的贵根,哪里还顾得上吃苞谷,看他那副高兴劲,怕是连鱼肉都不想下筷子了,只听他说了声“越早回去越好”,转身就走。

就在这一刹那,张金娥看见贵根的衣后摆像挂了条豆角,忙说:“等等,衣后摆坏了。”说完赶上去,取下自己别在衣袖上的针线,撩起衣后摆就要补。她正要下针,一眼看见贵根腰上的钱袋,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银元。“腰上怎么捆这么多银元?”张金娥惊讶地问,拿针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贵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故作镇定地说:“这几天连打了几个胜仗,缴获的。”“你不知道一切缴获要归公吗?怎么私藏公款?”“不不不,同志们怕行军频繁会弄掉,要我带在身上。”贵根说这句话要是旁人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的张金娥,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忙问贵根走哪条路回来的,贵根告诉她走的是“猴子难爬”。她听后,心里发毛了。“你飞过来的?!”“不,是走过来的。”贵根听不出张金娥话里有话。“这路上装了弩箭、地铳,阎王老子还会对你格外开恩?!”张金娥一手扯断连在儿子衣摆上的线,贵根缓步后退,脸上时白时紫。“你呀!”张金娥急得上前拖住贵根,贵根用力一挣,“咣啷”一声,腰间的钱袋落到了地上。银洋丁零当啷四处滚,一张硬纸片也随着银洋掉出了钱袋,不偏不斜,恰好落在张金娥的脚下。贵根见势,急忙过来抢。张金娥用脚一踩,贵根慌得脸发白,头皮沁出了汗。张金娥顺势捡起一看,正是白匪发放的特别通行证,右上角贴着贵根的一张相片,还盖了四方图章。张金娥气得跺脚捏拳,一下子将它撕得粉碎,骂道:“你投敌变狗了!”

贵根自从上了黄砂岭,看到游击队石洞当房草作被,饿吃野草渴喝水,加上有几次战斗失利,又不见红军主力回来,于是对革命悲观至极。队员们帮助他,他当耳边风,反而说长道短,涣散人心。队长看在张金娥的面子上,没有立即执行游击队里的纪律,仍希望他能转变态度。十天前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雨,游击队遭到白匪的偷袭,且战且退中,贵根拖枪向敌人投降了,游击队员们还以为他牺牲了。大家怕张金娥难受,没敢将情况告诉她。贵根投敌后,得到两百块光洋的赏金,并且留在了张家坳,住进白匪团部,专门辨认抓来的过往行人。一天下午,他看到黄砂岭西面山顶石板上腾起一股浓烟,知道傍晚接洽员会来,于是带上四名白狗,等在坳口上,出卖了接洽员。麻脸团长亲自审问,接洽员守口如瓶,最后受尽毒刑,当夜被杀害了。为了在敌人面前邀功受奖,贵根自告奋勇来完成这个查明接洽员下山目的的任务。其实,他早知道来意,只是没告诉麻团长。他留这一手,是想卖关子来得到麻脸团长的赏识,也许还有点顾及母亲安全的想法吧。他是怎么知道那些接头暗语的呢?因为张金娥那天到游击队长住的洞里,贵根听说娘来了,就想去见见她,走到洞口,正好听见队长与他娘和接洽员在商量暗语,被他全部听到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次传递的是军事情报的呢?那是他瞎猜的,他在白匪那里听到红军已回了遂川县,估计是重上井冈山。谁知被他蒙对了。张金娥和儿子的感情太浓了,疏忽了这几个细节,被贵根钻了空子。

贵根把这些事都向张金娥老老实实交待了。张金娥本来要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觉得骂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想个万全之策。要儿子回黄砂岭去吧,儿子出卖了同志,有血债,游击队不会答应他活下去的;让儿子带着这份特级军事情报回匪团部吧,那是万万不能的;要回情报吧,自己又把情报内容告诉了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既不让儿子回匪团部,又能把情报要回来,火速送到黄砂岭游击队手中。她该怎样做呢?

贵根看到娘沉思良久,嗫嚅着说:“娘,我的命就在这份情报上了,只有你才能救我!”张金娥听了,用眼睛盯了盯他。贵根见娘还不作声,又说:“我们一起去向白军团部交了情报后,远走他山继续打猎吧!”张金娥听贵根说远走他山继续打猎,又想到自己打猎几十年,没想到身边竟养了一只白眼狼。这只狼不除,明天中午红五军的那位主要领导人就会被吃掉,革命根据地就会遭到敌人的破坏,革命事业将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失。用什么办法除掉呢?用钢叉,不行!若钢叉没有把他叉死,逃掉了就后患无穷;用地铳,也不行!地铳一响,白匪就会追来。这是条猛獸,非用无声无响的烈性毒药攻心不可!张金娥想到这里,霍地站起来,说:“事到如今,只有送你去交情报。”说完眼泪簌簌地落在衣襟上。贵根见娘动了这么大的感情,也呜咽开了:“娘,交了情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就我这么个儿子。”“好了好了,”张金娥语带双关地说,“走吧,赶早!”说着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来。贵根见娘催促自己,便开了门,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张金娥拿上钢叉,背上背篓,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此时,天已经黑了。

他俩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吭声。来到那个岔路口,张金娥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对贵根说:“往右边小路上走吧,那里更近。”贵根唔了一声,扭头就踏步过去。随着“呀”的一声惨叫,贵根掉进了陷阱,被吊索紧紧地捆住,几把擦了“见血亡”的弩箭全刺进了他的身体:“娘,我中弩箭了!”贵根挣扎着大叫。“你出卖了同志,出卖了革命,成了豺狼!我不是你的娘,你去吧!”张金娥冷冷地回答。贵根又挣扎了一会,但终因烈性毒药攻心,一会儿就瘫下了。这时,张金娥走过去,拖起贵根,将他平摆在陷阱上,解下吊索,拔出弩箭向夜空抛去,然后从贵根的口袋里搜出那份特级军事情报,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内衣口袋里。她在夜色中将贵根的尸体从头到脚摸了—遍后,又从背篓里翻出一张狼皮,盖在贵根的尸体上。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后,丢下钢叉和背篓,头也不回地向“猴子难爬”走去。

第二天,黄砂岭游击队及时拔掉了赤水坪一带敌人的明碉暗堡,胜利地迎来了红五军那位主要领导人和先遣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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