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们
2018-03-26白来勤
白来勤
那时候,这个坐落在灞渭三角洲上的小村不算太大,也就七八十户人家。
我比较特殊,从小体弱多病不说,就在刚满周岁时,母亲因积劳成疾而撒手人寰,任由嗷嗷待哺的我挤着眼睛、蹬着双腿、喊破喉咙地嚎哭,她再也不会亲吻我、嫌弃我再也不会为我换尿布擦屁股了……
我分贝很高的哭声自然强烈刺激着家人的耳膜,令人既忧烦,又怜惜,如何处置我成了家里的头发等大事,让我总喝糖水或盐水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二姨看到这情况,就想把我抱回去养,好处是我的表妹比我小不到一岁,我有奶吃,饿不着。还有一没小孩的人家托人向我父亲提出,愿意出粮出钱,换取对我的抚养权,也就是说让我给他们做螟蛉子。我的三位姐姐们坚决不让父亲将我送人,并表示她们一定想办法抚养我,虽然她们年纪也不大,大姐才14岁,三姐只有7岁多一点儿。
我沙哑的哭声也传遍了左邻右舍,乃至整个小村,这个以仁义著称的小村也悄悄地涌起一股热流,公公婆婆催促儿媳少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吃一口奶,去,到北街你叔家里去,给那没妈的孩子吃一口;丈夫埋怨自己的妻子,你还磨蹭啥呢?叫你去就赶紧去,给咱叔家那小兄弟喂口奶!咱叔那人多好啊,给咱村里人把忙帮尽了,咱不能让人指咱脊梁骨。更多的则是那些哺乳孩子的大妈小婶和嫂嫂们,她们都有着广阔的胸怀和仁慈的爱心,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家,争先恐后地撩起衣襟或解开纽扣,把我抱在怀里,亮出雪白丰盈的胸乳,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把奶头直接朝着我号啕大哭的嘴里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令我有了小小的惊喜,哭声戛然而止!
给我喂奶的妇人,也露出了很有成就感的笑容。
别看我年纪小,但是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一嗅,这怀抱不是妈妈的,这乳房的形状、手感、口感都和妈妈的不一样!我刚停下的哭声又像山洪一样奔涌而出,我挤着眼睛,连那乳房是坚挺是下垂、是丰满是羸弱全然不顾,一手拔开,蹬腿踢脚,一个劲地哭叫。这样换了七八个人,结果都一样,我全然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有奶便是妈,吃饱不想啥”,只认死理一门心思、不忘初心要吃最早记忆的那个味儿,令真心想为我哺乳的大妈小婶乃至嫂嫂们大为尴尬:“没想到这叫花子还嫌馍黑?没奶吃的舍娃子还嫌奶小奶大、奶黑奶白、奶软奶硬、奶甜奶酸?看来这不是个省油灯,嘴头儿高着哩!”
姐姐们实在没办法,就将大人们吃的馍馍掐成雀屎大小的颗粒,用开水泡软给我喂在嘴里,也许我饿坏了饥不择食,也许我冥冥之中意识到母亲不会再来给我喂奶了,反正非常配合地吃起来了。村里的大妈小婶们心中明白,我的营养不够,便隔三岔五地来给我送奶。她们知道我不会吮吸她们的乳汁,就提前在家将乳汁挤出放入碗中端到我家,或来到我家将乳汁挤到碗中,一位大妈告诉姐姐说,可以用这些奶水和上面粉,烙饼或蒸馍给我吃。这样,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就掺和着吃上了大妈小婶嫂嫂们的乳汁,当然,由于我的辈分较高,一些侄媳的乳汁我也在不知不觉中享受了,就是说我不光分吃了和我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的口粮,也分吃与我年纪相仿的侄儿侄女甚至孙子辈的口粮,直到我能活蹦乱跳地走路,大约又持续了半年多时间。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家里人说的。小村里的很多妇女,实实在在地成了我的乳母!
从我能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是小村的孩子,因为谁家有喜事,我就有好吃的享用。那时候,冬天非常寒冷,姐姐在炕上纺线,哄我坐在热炕上不许出去怕我受冻。不一会儿,村里这家给我们送一碗香喷喷的烩菜几个蒸馍,一会儿那家给我们端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还有一些乡党给我们送来自己亲朋好友送给他们的干果水果让尝鲜,那都是有喜事的人家不忘让我这个没妈的娃娃沾光,分享他们的喜气和口福。那时候,物资紧缺,我也没有新衣裳穿。记得出门走亲戚时,总是轮换借别人家孩子的抱毯、罩衫或虎頭帽,而没有一家不爽快借给的。我觉得我是小村的孩子,还在于我能自己到处乱跑了后,是走到谁家吃到谁家,整个小村住家户几乎没有一家没为我提供过免费吃喝的,可以说,我是名副其实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也许是我接受了多位母亲乳汁的滋润,我从小就比较聪明,两三岁时就能站在社员大会的主席台上唱“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引来大伙的阵阵掌声;五六岁时就能将连环画《小柱头智送鸡毛信》下面的诗句脚本倒背如流,尽管我那时还一字不识,乐得曾为我奉献过乳汁的大妈小婶嫂嫂侄媳们赞不绝口,频频向我竖起大拇指,都说我将来必成大器。但我,从没有喊过她们任何人一声“娘”,她们却总是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护瞻、欣赏。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上学了。在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赶上忆苦思甜说家史,学校安排让我在大会上发言,我清楚地记得老师给我准备的发言稿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要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别说是不满周岁的我,就是我的姐姐哥哥,可能也难以长大成人。”
我知道,乳娘们那些洁白整齐的牙齿早已脱落、发黄,那些明眸善睐的眼睛早已浑浊、苍凉,那些丰盈、坚挺的乳房早已干瘪、垂落,不再风光,但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我美丽而善良的娘!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