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猎刀
2018-03-26陈霁
创作谈
一个有“真气”的作家,应该不那么计较写什么的。我认为,不管写什么,都能“写”出作家的功力,不管写什么,也都能写出作家的品性、性情和境界。文学归根到底还是人学,任何外物,任何文学形式或表现手法,最终都不过是作家传神、载道的“器”或“体”。一个作家是不是有灵魂,灵魂的成色和分量,都会通过文学作品中的景物、人物、故事等流露出来。对于高明的解读者来说,你无法隐藏和逃避。
主流支流,既交错争雄,又各有盛衰。时势不同,风尚必异也。古语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三十年,司马迁、韩愈之风将复盛于文坛。立此存考,后世君子,勿谓言之不预也。
陈霁,四川射洪人。二000年以后开始散文写作,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花城》、《红岩》、《作家》、《天涯》和《美文》等刊物。现居四川绵阳。
和白马歌王门格瓦斯去拜访老猎人央东。
央东的老屋在自耶里沟最深处,毛石砌墙,石板盖顶,照旧是三层,孤独地兀立在溪畔的斜坡上。阳光已经从高大的核桃树上移开,一架木梯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从端头直上二楼走廊,廊下吊满玉米棒子,在斜阳里闪耀着金黄。
走近那道矮墙,老门刚拉开栅栏门,一条麻狗狂吠着扑过来。它高大,威猛,气势汹汹。他向它打了声口哨,它立刻安静下来,疑惑地望着他。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见是我们,忙说快进来快进来。这时的狗,已经摇开了尾巴,把我们主人一样迎接进门。
老人正是央东。八十六了,腰不弯,背不驼,满面红光。只是咧嘴一笑时,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八十四岁的老伴敖里尔正在火塘边做晚饭,锅盖揭开,腾腾热气将她罩住。看到我们,她直起身子,搓着手上的湿面,微笑着打招呼。他们今晚吃手擀面。下面之前,用油炒了酸菜,香气弥漫房间。
刚在火塘上坐下,央东立刻倒酒。当他确信我们已经吃过饭,就用木碗盛了花生,又拿了几个洋芋煨在火灰里,这才端起老伴给他捞的面条,坐在小板凳上不慌不忙地吃。
央东吃完两碗面,再说一阵话,洋芋也烤熟了。他全部刨出来,拍了灰,放进木盘,递到我们手上。洋芋香气诱人,但依然很烫。我拈起一个最大的,左手倒右手,吹了吹灰,递给央东,再捡起另一个洋芋,也吹了灰,递给敖里尔,自己才吃起来。猎狗仔细地捡起地上的洋芋皮,吃得津津有味。于是,我故意多掰一点丢在地上。它感激地望我一眼,低头吃了。
真是条好猎狗!老门摸着狗头,夸道。
可惜他只能看家护院,给我们做伴。央东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经意抬头,老门眼睛被墙上一个东西挂了一下。细看,是支猎枪。因为长期的烟熏火燎,与墙壁同时被油烟涂黑,那么大的一个物件挂在那里,竟成了锦衣夜行,很难察觉。
嗨,我现在才记起您是大名鼎鼎的猎人。您除了墙上的枪,我记得您还有一把祖传宝刀?
老门端着酒杯,只是随便问问。但是,央东眼睛亮了,立刻从小凳上站起,拉开神柜,开始在里面翻找。
秋日的阳光,照在院里刚割下的荞子上。檐下的阴影里,阿爸小心翼翼,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宝贝猎刀。
磨刀石已成马鞍状,但石头硬而细腻,青绿色。阿爸在上面磨得很轻,很慢,声音一点也不粗粝。他频频浇水,但每次都浇得不多。两柞长的锋刃,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一道小小的闪电,直射央东的眼睛。
刀柄是圖案繁复的银饰,镶嵌着绿松石。阿爸磨刀时,已先用布包严实了,生怕损伤了。
十六岁的央东,只能把刀鞘拿在手上把玩。刀鞘是牛皮的,梆硬,压着花纹。
这是西藏的名刀。听说淬火用的都是酥油和藏羚羊的血,还是你爷爷从松潘过来的藏人手上买的,烟土都花了二两呢。阿爸眯缝着眼睛,瞄着刀锋说。
刀磨好了,阿爸用布擦干刀上面的水渍,接着,用布蘸一点香油擦拭,仔细得像女人化妆。看阿爸将刀入鞘,央东伸手就抓。阿爸一下子将刀藏到身后,说过几天你就跟我上山,哪天你成了合格猎人,这刀就归你。
打猎是央东朝思暮想的事情。好几次,他像猎狗一样跟在阿爸后面,赖着要上山,但是都被阿爸赶了回来。今天听阿爸这样一说,真是喜出望外。
阿爸进屋,转身拿回来一个已经吹胀的猪尿泡,递给央东。说你敢不敢去招惹马蜂?
央东马上搞懂了,阿爸是要制作“见血封喉”。每年这个季节,他都要准备这种箭毒。在有火枪之前,白马人打猎主要用弓弩,很多猎人都在箭头上涂箭毒。现在,有了火枪,弓弩、箭毒照样在大量使用。制作箭毒是祖传秘方,绝对不传外人。因为工艺复杂,一般人也很难掌握。
吹胀、晒干。泡水,再吹胀,再晒干。他知道,这个猪尿泡已经如是反复三次了。他立马找来一根竿子,将猪尿泡拴在顶端,然后爬上门前的核桃树。核桃树还是爷爷的爷爷栽的,树冠巨大,落叶纷纷。树梢上,一个比葫芦大得多的马蜂窝,这时显得格外醒目。央东穿上阿爸递上来的氆氇袍子,用阿妈的头巾蒙了脸,拿过竿子就往马蜂窝上杵。马蜂受到招惹,又闻到骚腥味,立刻倾巢出动,对“来犯者”猪尿泡进行猛烈攻击,这样,蜂毒都留在上面了。差不多了,央东下来,周身都是汗水。
看着央东的机灵劲儿,阿爸说,从头学起,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猎人。
多日以后,这个带了蜂毒的猪尿泡,晒干、研末,加上百年枯树上的老母虫等三四种秘方,最后倒适量青稞酒调和均匀,用土罐装好。箭毒密封了七天之后,阿爸叫央东到夺补河边捉来一只青蛙。他从腰间拔出猎刀,用草棍蘸了少许箭毒涂在尖锋,在青蛙脚蹼表皮轻轻一划,然后放到地上。可怜这只青蛙,在地上只跳了两跳,就趴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了。
阿爸满意地笑了,用刀尖挑起死去的青蛙,说明天就上山。
央东跟着阿爸,在房后烧纸,敬香,拜了山神,就开始爬山了。他们一路走,一路吆喝着“拉依”。凡猎人上山,这些程式,都必须一丝不苟。他们不但需要求得山神护佑,还要祈求拉依——猎神的关照。
阿爸扛着火枪,腰上别着弓弩,吊着火药筒,当然也挎着那把猎刀。央东也挎了腰刀,不过,它不是来自西藏,而是出自帕西加寨铁匠克高之手。他还背了一个背篓,背着一摞火烧馍,一袋糌粑粉,一小块腊肉,两个莲花白。酒和饮水也是少不了的,都灌在干牛尿泡里。这种用牛尿泡做的酒囊或者水囊,很结实,一个可以盛四五斤。最必不可少的是火石、火镰以及“博扎”——用葛麻藤砸绒做成的引线,都用油纸包着。四条猎狗跑前跑后,一路触地而闻,兴奋得呜呜地叫。那些年,央东家一般都保持着四五条猎狗。猎狗无须训练。小狗长大,选腰细腿长,前胸饱满,不肥不瘦的,跟头狗跑就是了。小的岩羊、青羊、麂子和獐子,大的野猪、老熊和盘羊,它们都可以撵。阿爸说,一个优秀的猎人,最重要的是判断方向,再放狗找到野兽,围住,锁定,等猎人循声而去,一枪毙命。如果主人离猎物远了,还会有一只狗跑转来,扯你裤脚。主人会意,就一起赶过去。不过,遇到大型凶猛动物,猎人尽量要在一袋烟功夫赶到,否则它们会拼死一搏,攻击猎狗,轻则让猎物溜掉,重则损失猎狗。打大型动物,要尽量打头、胸,那些都是致命部位。实在不行,打屁股也可以,因为那样它就跑不动了。上山路上,阿爸把这段时间都当成了培训课。
临近黄昏,父子俩终于抵达干海子,找到了他们的营地——一个事先搭建在断崖下的窝棚。
农历还在七月,白马已经秋凉。在三千米海拔高度上,箭竹和部分灌木还带着叶子,一丛丛一簇簇地散布在金黄的草甸上。不远处,山体迅速下滑,深沟大壑边缘那些阔叶混交林,树叶差不多已经落光,枝柯交织,疏密有致,形成一种韵律,极有美感。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股叮叮咚咚的山泉就在窝棚侧畔缓缓而流。于是,这个以枯树支撑、葛藤捆扎、草帘为墙、桦树皮和片石盖顶的临时的“家”,就搭建在一幅立体的画图中。当阿爸移开那块沉重的封门石板时,一股霉味挟着潮气扑面而来。但是,央东在这里闻着却格外亲切——这是与家近似的气息。
天潮地湿,但阿爸自有办法。架起一堆干柴,到崖边老树上剥一把干苔藓,再找一段枯木,用猎刀削成刨花状的薄片。有了引火之物,窝棚里的篝火很快就燃起来了,白蓝白蓝的炊烟从鱼鳞一样的屋顶寻隙而出。他们在门外拴了狗,给它们各扔一块火烧馍。点起箭竹,用草帘封了门,再取下吊在窝棚顶上的棉被。于是,山风被关在了外面,寒气也被关在了外面,就更有家的感觉了。路上,阿爸已经顺路打了两只松鸡。再加上一块火烧馍,一碗菜汤,一牛角烧酒,成就了他们父子一个神仙般的夜晚。
那晚月光皎洁,大山上的一切都在朗照之中。晚餐后,阿爸领他出门打野鸡。走了一顿饭的工夫,他们下到一个斜坡上。居高临下细看,就见一只只野鸡栖息在光溜溜的树梢,黑糊糊的,一坨一坨,十分显眼。阿爸举枪瞄准,央东负责点火——那时,他们的枪是寨子里的铁匠打的,还很原始,必须二人配合。央东第一次打猎,居然沉得住气。他用火镰打火,引燃博扎,瞬间枪响,一只野鸡栽了下来。央东想不到的是,野鸡们好笨啊,枪响时,它们只是惊叫几声,扑棱棱扇动几下翅膀,并不逃跑,等猎人重新填药,瞄准,一枪一个。那天晚上,父子俩收获了二十多只野鸡。
央东作为未来杰出的猎人,很快就得到证明。
三天后的上午,他们沿着山梁去查看前天下的套。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的套全部落空。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一只盘羊。
盘羊即扭角羚,也叫牛羚。这是头落单的公盘羊,有黄牛大。它被猎狗发现,围攻,转身就逃。猎狗紧追,他们跟着追。上到一个山梁,盘羊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气。几条狗就围着它狂吠,互相对峙。看见猎人近了,盘羊又跑,到下一个山梁时,又跑不动了,又停下。看见人靠近,又跑。如是反复,当它第四次停下时,已经完全跑不动了,口吐白沫。这时,央东才发现阿爸没有跟上来。不过,他顾不了许多,他决定先解决快到手的猎物。盘羊站在一棵老树下,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枝,照耀着它一身漂亮的淡金色的毛。在狗群的轮番攻击面前,它笨拙地穷于应付。见央东到了,这次不再跑,而是按下头部,用两只角对准他,气势汹汹,做出即将攻击之状。央东判断它已经筋疲力尽,在虚张声势。于是他不慌不忙地放了一箭。几分钟光景,盘羊就带着屁股上的箭,颓然倒地。
其实,追了差不多五个小时,央东也拖不动了。他早就到了体能的极限。又累又饿,快要虚脱。一股鲜血正从盘羊的大腿汨汨流出。他扑上去,抽出腰刀,在盘羊的颈动脉上划了一刀,鲜血汹涌而出。他凑上去,对准它的伤口疯狂地吮吸起来。盘羊的热血让央东感觉如饮玉液琼浆。不知不觉,他醉了,很快就靠在盘羊身上酣睡过去。半个多小时后,当他睁开眼睛,狗们早已将盘羊血舔得干干净净,也像他一样睡在阳光下。
央东没有吃过鸦片。但是,吮吸盘羊热血那种感觉,他估计就跟吃鸦片差不多。他站起来时,一身轻松,轻松得似乎可以飞起来。这时,他才将盘羊剥皮,取内脏喂了狗,然后割下大块的肉,藤丝穿起。他一邊呼喊阿爸,一边用树棒扛着肉往窝棚走。
其实,阿爸是崴了脚,追不上,就先回窝棚了。央东自责,为丢下了阿爸不安。阿爸却说,你是对的,你不跟上去,猎物跑了不打紧,它拼命时会伤猎狗的。再说,我一天在山上跑,哪还要你来管。
第二天,父子俩一起下山,请了寨子里四个小伙子帮忙背肉。
三天后,阿爸就从腰间取下了猎刀,和央东交换。
儿子,你将是白马最厉害的猎人。阿爸说。
央东的猎刀门朝友见过。
他上音乐学院时,那个暑假,他带了一个姓江的成都同学过来玩,在央东家住了两宿。晚上,他们头挨头睡在火塘边的熊皮上。早晨,里间小屋嘎吱一声开了。迷糊中,只听央东在说,你们多睡一会儿,早饭还有一阵。说罢,外间的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
门外一声口哨,几只狗在周围低吠,汇合。声音渐远,两个年轻人复又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之间,门朝友隐约听见一声闷哑的枪声从山谷里传来。
半小时光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朝友直起身子朝窗外一看,是央东回来了。他将肩上扛着的一头什么野兽朝地上一扔,几只狗立刻扑了上去。央东使劲嘘了一声,狗们知趣而退。门朝友把小江推醒,拉着他出门看时,央东已经开始剥皮了。这是一只七八十斤重的青羊。猎刀几划拉,肚腹的皮已经大面积扒开,冒着热气,似乎肌肉还在突突地跳。门朝友瞄着手表,看着央东把皮剥完,不到十分钟。这时,央东拿起那把漂亮的猎刀,片了一绺里脊肉递过来。看着央东挑在刀尖上的生肉,小江一愣,不知所措。门朝友知道汉人不吃生肉,就自己接了过来,慢慢咀嚼起来。经过几番鼓励,小江才接了很小一片,勉强囫囵吞下。
白马人喜欢吃生肉。最初吃不出什么滋味,但是多咀嚼几下,味道就出来了。有轻微的咸,淡淡的香,似乎加过什么作料。
说到那次吃生肉,央东说,那天我把青羊扛回来时,可惜血已流干,不然,你们一人喝一盅青羊血,那才好呢。
白马人都知道青羊血大补,立竿见影。在他们看来,不仅是青羊血,老熊,盘羊,它们的血同样大补。
自古以来,猎人见啥打啥。这一辈子,央东的猎刀伴随着他,剥兽皮割兽肉无数。粗略算来,盘羊和黑熊各有二三十,野猪五六十,青羊、岩羊、青鹿、麂子不计其数。大跃进时饿饭,和许多猎人一样,他连神兽大熊猫也打过。成人以后到集体化前的几十年,是猎人央东的黄金时代。那时他家里野味满墙,睡的、坐的都是熊皮。除了自己吃用,还将猎物送人。送肉,送皮,送熊掌。远远近近,谁不知道自耶里有一个猎人叫央东?
白马的成年男人,几乎人人打猎。
有一条铁律是,上山打猎,人人有份。就是说,集体行动,猎物平分。人多势众,安全,好围猎。但是也利弊参半。人一多,配合不好,有可能导致失败。行动中有人踩断枯枝,嘎嘣一声,野兽惊觉,马上就逃跑了。山上风大,人多气味杂,野兽嗅觉特别灵,也容易暴露。白马人天天喝酒唱歌,加上高原寒冷,不少人咽喉和呼吸道有毛病,忍不住咳嗽,也麻烦了。所以,骄傲的央东,他打猎要么单干,要么和肖肖合作。当初的二人扛老枪,落后,很不方便。动物还可能闻到火石味,听到响动,从枪口下跑掉。不过,毕竟那时人烟稀少,山上野兽很多,它们警惕性差,尤其是他们哥俩扣手,成功率还是很高。长期的合作使他们成为生死兄弟。后来,央东女儿瑛子嫁给朝友弟弟,两家人关系就更加亲密。
自耶里一条沟,里外两个小寨子,总共一百多人。他住在沟里,寨子更小,人气最旺时也才二三十人。两个寨子各有一个地主。沟口的地主是其格,他是央东哥哥,给番官杨汝当狗腿子,狐假虎威,划地主顺理成章。而他,土地不到二十亩,那是几代人开荒的成果。每年的总收成,不过千把斤青稞,那算什么呀。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单门独户,没有左邻右舍,打猎又喜欢独往独来,有肉吃,有皮子卖,个别人嫉妒,让他稀里糊涂当了二十多年地主。那些年,特别是“文革”时,他遭了不少罪,大年三十都在挨批斗,连小孩子都认为他是坏人。
我连汉区的中农都不如。当地主,也许是我杀生太多,叶西纳玛在惩罚我?央东远望神山,喃喃地说。
现在,对央东而言,狩猎已成往事。同辈人早已去世,年轻的人们几乎忘记了作为猎人的央东。猎枪全部收缴,即使有个别私藏的,也主要用在婚礼和祭山之类仪式,对空鸣枪。国家禁猎,保护生态平衡,道理大家都懂。当年,白马人全民狩猎,因为他们是吃肉的民族,而他们的传统又是不养猪的,养了,也会因为品种不行,加上气候寒冷,长不大。食物匮乏,野兽就成为肉的重要来源。如今,在这个食物丰富的时代,普遍养猪,养的又是良种猪,长得快。加上拥有规模不小的牛群羊群,他认为,狩猎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野兽越来越少啦。“文革”时偶尔还听得见虎啸,豹子大白天也敢叼羊,两个小伙子都赶不走。那时狼也多。20世纪70年代,一个晚上,一匹狼进了羊圈,被我发现,跑了。第二天晚上,我睡在羊堆里,抱着枪。半夜,它又来了。才钻进来半个身子我就开枪了,它转身就跑,不过没有跑多远就栽倒在地。那张狼皮垫了椅子,我坐了好多年,十几年前才扔了。说到这里,央东一声喟叹。
现在,吃野兽不再是生存需要,还吃,是民族文化的惯性。白马的野味,肯定地说,偶尔也出现在平武甚至更远的餐桌上。野兽越少,其肉就越稀奇;出得起錢的人越多,野味的价位就越高,就有人铤而走险。贩毒都有人敢干,盗猎,难道有贩毒危险?
央东给我们讲起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的一个远房侄孙叫约塔,不屑打工挣钱,总想邪门歪道发财。那天早晨,他阿妈起床,准备做饭,谁知一揭开炉门,一只鸟——夺补河边经常看到的一种水鸟从炉膛里飞出来。这种事情闻所未闻,在白马这是不祥之兆。阿妈和阿爸商量,准备找巫师作法事消灾。但是,他们在家里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的提议被骄横的约塔轻易否了。第二天,阿爸早晨开门,门口蹲着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这也是不祥之兆。蹊跷的事情不断发生,这是叶西纳玛在接连发出警告啊。老俩口觉得,这回非要请白该做法事不可了。但是,他们的想法还是被约塔禁止,并且还把他们训了一顿。当天,约塔不辞而别,第二天老俩口就接到寨子里另一个小伙子打来的电话,说约塔出事了。原来,约塔和那个小伙子合伙到山上偷猎,被两只盘羊轮番挑起,屁股、大腿和腰部严重受伤。事后,他家请巫师做了一场法事,约塔才把命保住了。但是,半年多时间过去了,他至今还住在医院里,依然有瘫痪的危险。
央东一边说话,一边在神柜里摸索,终于把猎刀找出来了。但是,长期闲置不用,早已锈蚀在漂亮的牛皮刀鞘里,怎么也抽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