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三峡聂家河
2018-03-26田芳妮
田芳妮
聂家河是一条金色的河。
三月,当我们的驴蹄穿越过三峡古兵寨的石砌寨门,踩着铺满驿道盛开的蒲公英花毯,一不小心就走进了这座石头的城池。
整个聂家河淹没在一场奔涌流淌的金色里。油菜花从山巅流泻而下,一气儿奔涌到山脚。层叠的群山在一场油菜花的巫蛊盛会中醉醺醺的,山林仍是沉睡过一个冬季的色彩。只有少数几树野樱桃受了油菜花的香薰,跟着淡淡粉粉地开了。余地全醉醺醺的,连常绿的松树、柏树都醉得不省人事。山峰,山洼,山坡,山谷,只要有一巴掌庄稼地的地方,全都淹没在深深浅浅的金色里。几条连接着瓦房和山林的小石板路就是一段细细的绳索,这绳索把一块块油菜花毯挂在山的脖子上,挂在飘着炊烟的瓦房墙根儿上。或者万一没地方可挂了,就随便挂在村东头开着雪花的三棵李子树上,或是干脆挂在村子里堆弃的一堆石碾子上。反正这一挂挂形状各异香气熏天的金黄毯子迟早是要来到碾子身旁的。
碾子是巨石里凿出来的,大青石,直径比一个汉子躺下还长。
碾槽子也是大青石的,运河似的绕着巨碾子圆圆一周,闭合。赶碾子的“烙铁头”不在牲口圈里。聂家河第一朵油菜要开花的前夜,“烙铁头”就嗅到了空气里滴油的金黄色。这种颜色的气味引拨了它脊梁骨里某一根不受控制的神经,一下子牵动了“烙铁头”的黄牛尾巴。老黄牛是一刻也关不住了,再好的牛圈都关不住一头竖起尾巴来的黄牯牛。像弱朽员外上好的院子关不住满园杏花一样。老黄牛虽是像石碾子一样老了,但老了的黄牯牛仍然是条黄牯牛。当他竖起尾巴跑起来,仍能把聂家河的村子里跑起一股风。
要是在从前,这股风会带动好几股、甚至好几十股风一起跑。
那时老黄牛还是头年青的黄牯牛,村子里的男人还没像现在一样老弯腰,青吼吼的小伙子们也还没从聂家河流走。那时黄牯牛闻到了第一朵油菜花香,挣脱鼻圈,一弯牛角扬开了牛圈门杠,竖起尾巴就冲进了阳光明媚的油菜田,在那金黄的太阳里跑着。
它要去另一座山头后面的南边村找庹家的黑沙牛一起奔跑。上次看碾子的聂老三带自己去南边村浆泥做瓦坯时和庹家的黑沙牛见过面的,还在一口井里饮过水。庹家的黑沙牛肯定也喜欢在这满山满坡的阳光里奔跑。
黄牯牛在村子里奔跑时,村口割猪草的聂老三媳妇首先发现了油菜花里的黄牯牛。一时间聂家河的山山岭岭里都刮出一股股风来。最先刮出来的是一股股年轻力壮的风,每一股射出去的风头儿上都是一个聂家河的壮劳力,他们像无数只箭头一样朝黄牯牛的方向插来。要不是他们舍不得踩坏那金黄滴油的阳光,有几个刹那,特别是黄牯牛在上坡处一道石坎子前顺坎跑的几十秒的瞬间,他们就差点儿拦住了黄牯牛。人最终没有拦住一条竖起尾巴跑的牛,特别是当它是一条年轻气盛的黄牯牛时。
但一头黑沙牛就轻轻松松地拦住了它。
第二天,聂老三从南边村拉回这条见过黑沙牛的黄牯牛后,黄牯牛的鼻梁上就有了这道烙铁印。聂老三的娃子放牛时就说,看你个“烙铁头”,跑啥哩?看你把油菜糟践得,害我爹今年得赔多少油!聂娃子骂骂牛,又给牛牵到茅草更多的地方去打青。三月里芭芒草又老又糙,聂娃子让“烙铁头”吃刚刚返青抽茅穗儿的香茅草。
香茅草嫩着呢,跟南边村的草一样嫩;香茅草香着呢,跟聂家河的油菜花一样香。
就这样在山山岭岭铺张的金色里吃了一年又一年的油菜花香,黄牯牛的鼻子更灵了,连它的舌头上都长出了鼻子。
第一朵油菜花要开的前一夜它就尝到了空气里金灿灿的味道。
聂家河是一条石头的河。
当我们的队伍从汹涌奔流的油菜花潮头里游上岸时,我们突然发现脚下站立的堡坎,走过的小路,油菜田与油菜田之间的田埂,农家的稻场、猪舍、狗窝、羊棚、牛圈,全都是石头的。石头堡坎,石头田埂,石板稻场,青石板小路,石砌猪舍,石砌狗窝,石砌羊棚,石砌牛圈。村子里的房屋,建在高高砌成的石头堡坎上。墙壁是各色规整的片石一片一片叠码上去,正屋的墙上还兑出了V行花纹。偏厦上虽没有精心地兑出花纹,却也规规整整,码得横平竖直毫厘不差。简直比砖砌的墙更规整,更标准。檩梁上面,椽条子搭成斜坡,屋顶上盖的也是厚薄恰到好处的大石片儿。大小相宜,轻重相宜。
村子东头躺着的大青石碾子,站在各家各户屋檐下的大青石腰磨,大青石手磨,稻场边上的石磙,坎舷边上的石头栏杆,大门口的青石门凳,青石门槛……无一样不是石头。以及各家各户起屋的基脚石,无一处不是过了石匠的錾子。
在聂家河做一个风流石匠吧!
你走在聂家河的石头城池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这个妄想。不由得你自己不想,不管你是个大企业家,是个教书匠,是个运动员,是个作家,还是个游手好闲的单身汉,不由得你舍不得从前你的那些熟悉的生活,聂家河那满山满坡流淌的石头就让你生出这个愿望。
规整的青石下成条,四角棱正。端一壶邓村沙坡田里的茶,坐在四角棱正的条石前端详,整日整日地端详,直到看出每一条青石里藏着的人物、鸟兽、亭台、故事和情节。于是把茶壶随手搁在板凳上,握了錾子,骑在条石上,錾、凿、削、钩、磨、点、按、描、揩、抚,用一个石匠亘古以来以及后无来者的所有技法,把一块石头里吹着的风、说着的话、飘着的香都找出来,一一呈现。那十二条“八仙过海”的条石,放在堂屋里做墙裙石;“鸳鸯戏水”安在儿媳卧房里做梳妆凳;“蟠桃会”请到火垄屋里,母亲年纪大了,爱在火炉边围炉而坐。
再大些的青石,挖成一口水缸,水缸上雕出荷花芙蓉莲蓬,一口大青石水缸要在聂家河子子孙孙用下去呢。粮仓也用大青石挖出来,石壁上的“五谷丰登”也给它一笔不省地描出来:沉甸甸的稻子、香喷喷的菜籽、金子一样的麦子和包谷,全都转圈儿刻上。挖完水缸和粮仓的石芯儿,足够打一套八件套的猪巢,说不定还可以打一担精细的水桶。水桶自然也不是挑出去担水的,各家各户都是自来水,水龙头一拧就是哗哗的水声,还要担水桶干啥呢?你不声不响,只拿錾子慢慢描摹,像蛋壳里钻出一只呀呀直叫的小黄鸡儿,“福”“满”两个滚圆的字从你錾子下钻出来,你父亲想要的财源滚滚来就像个比喻句一样放在厢房门口的屋檐下。遇上下雨,屋檐水滴三分雨的情景,简直就是天赐福源的意象。水桶里挖出的石芯儿,打了一对狗碗,大白狗和大黄狗一狗一个,看它们再去争狗食。
洗手的台盆、饮牛饮羊的水槽,檐下的阴沟、阳沟,舂糯米粉子的碓窝儿,搁置蔬菜器物的案板,放些花草摆件的雅格,甚至书架的底座,这些都置办齐全了。那就提一壶茶去屋后的山坡上。
屋后的山坡是一片流泻下来的整石。当初选了这里做房子就看中了这片整石。一个篮球场这么大一块整石,可以雕刻出多大一幅壁画呢?你在这块石头上走来走去,蹲下来,坐在它上面,你在它体内看到了不下十二幅画面。但你一直不动錾子,你在等最打动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石匠之心的那幅画出现。也许你想留给下一个石匠,也许你只是和聂家河祖祖辈辈的石匠一样,觉得这些油菜花田中隔山隔岭露出的石偏坡就这样最美。所以你提一壶好茶在这里坐着,看聂家河起伏蜿蜒的石头城池。有时候你把被褥、席子全拿到这屋后温热的石板坡上铺开,一边让被褥晒太阳,一边让自己躺在温热的石板上午睡。太阳照着聂家河的油菜花,太阳也照着聂家河伟大的石匠。
这个石匠躺在聂家河的石头上。他想,聂家河真是一条石头的河呀!
責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