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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才是远方

2018-03-26林一帆

课堂内外(高中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娜娜人生

林一帆

01

那年高考,由于疾病的困扰,我没能如常发挥,整天在家闷闷不乐。父母焦头烂额地到处托关系,看能不能在离家不远的大学念书,一来他们可以方便照顾我,二来师范院校毕业后大多可以留在市里教小学,他们希望我能做一名小学教师,虽说工资不高,但可以有时间拿来调养身体。

尽管我心里不大情愿,但并未提出异议,毕竟是我考差在先,如果以现有的分数能上市里的学校已经要感天谢地。

握着鼠标稀里糊涂填完志愿,他们东一言西一语,其实也并不是我能操纵的。结果下来,又阴差阳错地被退了档,语焉不详,我只当他们关系不够硬,于是一家人从焦头烂额到面如死灰。一气之下,我随手买了张机票,想找个清幽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前一天晚上,我给十几家客栈发邮件,问他们是否需要一个义工,信里介绍说:我是高考落榜生,暂时不会寻短见,体重九十斤,并且不会叠被子,除此以外,并无大碍。

有一家叫“迷鹭阁”的青年旅社回我:来吧,朋友,让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是一个什么样的旅社愿意和一个弱不胜衣的男生并肩作战?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连做菜都觉得锅铲像哑铃,但我不能多想,总不能叫机长掉头回去。

02

旅馆是栋旧别墅,一楼是空荡荡的大厅,楼上大大小小十来闾客房,地处偏僻,即使是旅游旺季,客人也稀稀拉拉。

工作时间外,我都坐在沙发上看书打发时间。 “你在看什么书?”有个女生义工过来问我,“《娜娜》。”我答,她吃了一惊才缓过神说:“他们都叫我娜娜”。

我一时不知道该讲什么,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忍住不看她们的眼睛,总觉得她们能把人看穿似的。“这是左拉的自然主义非常经典的一篇……”她打断我说:“你在念大学吗?”我摆手:“高考落榜生。”“那你放弃了吗?”“你说生命还是学业?”“高考。”“放弃比死都难。”

那是一个充满播音腔的六月,每天电视里都播放着诸如“某省一本线历史最高,某省高考人数超过90万人”之类的新闻,我似乎身处其中,实际却置身事外,我应该关注些什么呢,应该是今年各省的真题吧。

早晨,会有阿姨来打扫卫生,我和娜娜铺床,再把床单扔进洗衣机里,最后把它们挂在架子上晒干。阿姨常笑我没力气,还好我做事情麻利,做饭好吃,所以老板也没觉得我是个累赘。只是,即使在我休假的时候,我也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看书,他们真的不觉得我是来旅游的。

“你为什么不到处看看呢?”娜娜问我。 “因为太热,一热我就心烦,一烦就不能思考,所以还没想好去哪。” “但是你每天窝着也不是办法呀,我带你去走走吧。”

于是,我人生第一次和一个女生骑单车。

去海边的路上会路过一座校园,大学实在是太大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芒果、菠萝蜜、椰子、树葡萄,最多的是莲雾,地上掉了白花花一大片,我捡起来尝了尝,味道倒是不如店里面卖的。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问娜娜。 “以前是大学辅导员,只不过辞职啦。”她微微一笑。 “为什么?”“学生倒是挺乖,可是领导不喜欢我,他说我和他们走得太近了,不够威严。我也不太想命令他们干着干那,随他们心意就好。领导老是找我谈话,说工作不要太松散,做人要有原则一点。我說我的原则就是不强迫别人。这下可好,书记急了,跟我吵了起来,我也知道这份工作不适合我。走的那天好多学生都哭了,抱着求我不要走,说他们都会积极参加活动的。我说不关你们的事,只是老师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想去看看。”我接话。“是呀,所以我就来了‘迷鹭,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习惯吗?”“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要和我爸圆不同的谎。”

“他们不知道你辞职了?”“肯定的呀,知道了还不被我气死,估计他还在家乡得瑟我呢。我家女儿在大学当老师……”

03

穿过校门就到了海边,海滩人多,乌泱泱一片。我们绕过人群去人少的沙滩,天也渐渐沉了下去。她问我: “你和爸妈关系好吗?”“不好,我妈太强势,从小什么事都是她做主,我爸耳根子软,只有我跟她吵,每次都翻天覆地,可是在外面我又唯唯诺诺。”

娜娜说,毕业以前,她跟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即使离得很近,也只是每年回家一次。工作以后才渐渐缓和过来,她开始主动给父母打电话,聊到一些琐碎的事情上来。

她说,她很羡慕那些和父母关系好的朋友,她就不行,无论她在外面多么不正经,在家都得装乖乖女的样子。有时稍稍开了轻浮的玩笑,父亲就会阴沉着脸说,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随便,要学会维持形象。

于是,一家人默默夹菜吃饭,父亲感叹谁家孩子结婚,谁家孩子生了孩子,没有刻意抱怨什么,只是用憧憬着的语气,却更加刺痛她的心。她注定成不了那样的人,也注定不会长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小时候考差了,拎着试卷在门口徘徊,脑海上演着自首的戏码,要不要编一下名次,或者降一降第一名的分数,我都得先设想好。最紧张的时候是张嘴前的霎那,等真正把谎言扯下去,反倒是理直气壮。 ‘我只比第一名少几分 ‘考得不怎么样,我算中上……每次都心惊胆战,到母亲没多过问才渐渐放宽了心。现在的心情也是一样,辞职的事早晚都要说,什么时候说,还拿不准。”

她想先换个更好的工作,一时间却发现那已经是父母眼里最好的了,待遇不错,一年两个假期,光是名字说出去也有竞争力,不会有人在意她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无论去哪,都会被家人嫌弃,连骂什么她都预想好了: “你念这么高是不是白念了!”

而我呢,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跟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座城市念书。她说还没想好,总之家乡是回不去了。

04

身体的缘故,我不敢太累。老板让我给旅舍想一些slogan,放在公众号上。于是我从洗衣匠变成厨师,再到腑力工作者。

“迷鹭青旅,让你的人生不再迷路。”

“不行!我们家不卖导航仪。”老板说。

“迷途不知路,鹭如家归处。”

“如家欢迎您……”

后来新来了几个义工,我就完全不用参加体力劳动了。娜娜也升级为前台,负责带客人看房,处理一些行政事务,我们常相视一笑。

学校的石榴花开了,娜娜邀我去看花。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花了,浓绿万枝红一点,只在初夏的时候盛开,不喧宾夺主,不随波逐流,有一点寂寞。

我说我不喜欢花,只喜欢吃石榴,还是我妈剥好的那种。她说: ”你妈那么惯你,你好意思伤她心么。”“不伤伤她,她怎么知道长大。她不是女娲,我也不是泥娃娃。我这一走,她倒是真急了,每天打电话问我吃药没,饭菜习不习惯,我都草草把电话挂了。”

这时耳边响起来街头艺人的歌声:“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你说你想入梦……”

我说:“那你呢,你和你妈关系好吗?”娜娜说:“小时候,我爸老是喝酒,我妈一边抱着我一边给我爸打电话哭,求他回家。我爸不听,她就把电话给我,让我说。我看见她哭于是就跟着哭。那时候我好可怜她,觉得她太惨,一定不能活成她那个样子。一直到后来,她开始插手我的所有事情,渐渐地我讨厌她,怒其不争,她为什么不肯和我爸离婚,为什么不能放手开始过一个人的生活。前年,她去世了,脑溢血。走的时候很意外,毫无征兆。那时我还在写毕业论文,父亲打电话过来。死之前整整一周,我都没跟她讲过话,不是吵架了,也没有冷战,只是依循了我们这几年的相处模式。我都不知道那时她都想了什么,又在做什么。”

05

“入殓的那天,我的脑海里真的像电影回放似的,突然窜出那些童年和她一起做的小事。我和她去郊外摘野花,那时楼下是一片农田,春天的时候去田野边挖折耳根,夏天去铁道上吹豌豆荚,幼蚊在吃糖边黑压压一团,她跑来给我涂花露水。”

“家里夏天只有一台空调,还是窗式的老机子, ‘轰隆地转,我打地铺睡在他们旁边,我妈端一盆子的西瓜,三个人在卧室‘稀里哗啦地啃,水淌在盆子里,到处都是。”

她接着说:“大三,我带男朋友回家,她并不满意,全写在脸上,最后不欢而散。回去后她打电话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一定要我分手。真正分手,已经是她走之后的事了,那时我爸才告诉我,在我大学的时候他们才离婚。我爸出轨了很多年,我妈一直知道,只是为了我,她才不肯说。我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走过的路她都走过,她不愿意我重蹈覆辙,可是你说,人生怎么能不走弯路呢?”

“是呀,人生这么长,谁没遇过几个人渣。”我附和道。

“我妈一走没多久,我爸就和他的老相识在一起了。我妈真的太惨了,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二十多年,可是我竟然都不知道。” 娜娜说到这里,似有委屈的,抱着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安慰本身就是一种轻视。

06

我们俩漫无目的地走着,学校宿舍区旁是各种各样的小吃店,摊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内脏,硕大的芒果像发着金光的心脏,烟雾缭绕,游人如织。

我问娜娜,你后悔过什么吗?她停了下来,思忖良久,说,没有。

“即使人生重来,我们还是会吵架,他们还是要闹离婚。这是一个过程,我们都在慢慢地接纳对方,改造自己。而改造的意义,是因为对方才是你最亲的亲人。”

我悵然若失。继续问她: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她说的话?”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小时候我跟我妈亲,她常常在我面前安慰自己说,再熬~会儿,熬到你大学毕业我退休就好了。可是到我上了高中,她开始对我施压,选专业、挑学校都是她一手包办,她插手了我的所有事情,每天早上吃什么,做什么,她要我汇报。她越这样我越反感,越觉得她可悲。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人生,上半辈子全给了我爸,下半辈子全给了我。她说你不要挑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挑喜欢你的,疼你的,甘愿在你俩之间处于劣势的。”

“你妈的爱情观是她用一辈子经验得来的。”

“可是时代已经变了,她用几十年的青春守候着的那一张证书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带给我的却是无尽的自责。”

自责,娜娜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可是时光真的倒流,她能做些什么呢?即使她拥有现在的学识,她又能说服她的母亲去找幸福吗?我不知道。

灯光昏黄,我们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稀薄的沙滩,夜深了,游人退了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在给我看学校,还是和我一样在外面走呢?突然好想给她打一个电话,问她过得怎么样。

还剩一个夜场的歌手哼着“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我们趁着月色往迷鹭的方向走去,那天的百转千回都被吹拂在风中,好似一把荡荡悠悠的清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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