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之西十五里,曾经有如江南
2018-03-26闫亮
闫亮
北京西北角的上地,隶属于海淀区。这里可谓市区最边缘的一个角落。
上地是一处电子信息产业集中的科技园区。资料上说,它兴建于1991年,是中关村科技园区的辐射规划。
北京颐和园南湖岛上一株樱花的枝干向昆明湖伸展,与远处的十七孔桥相映成趣
从这里往西,尽头即百望山。百望山是北京西面和北面崛起的群山里的一座。每个新的早晨,百望山都是很好的判断空气质量的参照物。好天气里,山坡仿佛绿色绒毯,能看到植被的纹理。倘若有污染,轻则山影模糊,重则只剩灰蒙蒙的轮廓。非常直观。
上地名不见经傳,但历史文献留下的文字,集中导向另一地,那就是“海淀”。
这个海淀,指的不是今天面积广大的海淀区,而是早期自然形成的聚落,即后来的海淀镇,位置在今天四环路的西北角一带。
告别驿站的身份
根据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的研究,海淀聚落在元代以前就存在,首次见于文字记载,是元初中统二年,即1261年。该年年初,中书省官员王恽与同僚奉旨从燕京北上赴开平(元上都),他在《中堂事记》里完整记录了这趟行程,其中写道:越三月壬辰五日丙寅,未刻……发自燕京。是夕,宿通玄北郭……六日丁卯,午憇海店,距京城廿里。
“海店”即海淀,它之所以被记录下来,是因为它处于从燕京北上蒙古高原的必经之路上。燕京,即指前代金的首都中都城,“通玄”是其北面的一个城门。
1267年,元始建大都新城作为国都,城址相比金中都城稍向东北偏移,遂定下此后历代北京城的雏形。
元大都建成后,“原来从中都北上的大道也就相继东移,终于形成经今清河镇、沙河镇和昌平城,转而西北,出居庸关的道路”,从此这条南北交通要道绕开了海淀。
告别了驿站的身份,海淀并没有沉寂,而是作为风景胜地,更为盛大地粉墨登场。自明代之后,它开始在诗文里活跃起来。尤其明代文人王嘉谟与刘侗的两篇文章,既是记载海淀的早期文献,也是很好的文学作品,值得重点关注。
王嘉谟留下一篇《丹棱沜记》,收在他的《蓟丘集》里,后来又被北京方志《春明梦余录》和《日下旧闻考》所辑录;刘侗则是名作《帝京景物略》的作者,内有“海淀”一篇。
细读上述文献,颇具趣味。
就像地图上的一个圆点
王恽《中堂事记》的写作时间最早,通览这段全文,海淀只是他由华北平原逐渐深入塞北雄浑之地的起点,毫不起眼。
他夜宿燕京北城门外,次日启程,到达海淀时稍作休息。这段路二十里,脚程约需三个小时。王恽对海淀的着墨,就像地图上的一个圆点,只有名字和方位。是日夜晚,他在距海淀七十里的南口留宿,对此地也不加描述。
北京海淀公园保留的京西稻田,是城里孩子体验农事的好去处
据侯仁之先生书,南口是越过华北平原北面群山屏障的三个隘口之一,过了南口,往西北穿过山地,就来到辽阔的蒙古高原之上。南口之后,王恽才开始描写景物风貌,笔端忽然豪迈起来。他一路所观包括:居庸关陡峭,森然如铁;八达岭外,气温骤寒;经怀来,南望桑干河,白水滔滔;再往北,滦河平野上,瞬间风起云涌,雪片如掌;高原旷野之地,朔风猎猎,凝霜遍野。
天险尽,天穹低,廿日长途跋涉,雄伟连绵不绝。谁还在意身后那个平淡的海淀呢?
“北京江南”之美誉
三百余年后,到了王嘉谟和刘侗的笔下,情况变了。海淀的比例尺被放大,小圆点有了详图。原来它风景秀丽,曾有“北京江南”的美誉。
王嘉谟《丹棱沜记》所记在前,作于“癸未春”,即1583年。彼时他二十四岁,居于海淀读书,闲暇时常游览其间。他在开头写道:帝京西十五里为海淀,凡二,南则觭于白龙庙,又南凑于湖,北斜邻岣嵝河……河东南流,入于淀之夕阳延而南者五里,旁与巴沟邻,曰丹棱沜。
海淀之名,实因水而来,“淀”是水积聚的意思。这片天然形成的水域分为南海淀与北海淀。据侯仁之考证,在今天北京大学南墙内的位置曾有一石碑,证明其地即北海淀。南则延伸至五里远,西邻巴沟,这个地名沿用至今。
这片水域的形成乃地势造成。水域东侧的海淀镇,海拔在50~52米之间,侯仁之称之为“海淀台地”,台地以西则陡然下降至46~47米之间,叫“巴沟低地”;再往西,地势又升高,连接至西山。这片水域即夹在西山与海淀台地之间。
王嘉谟所谓“丹棱沜”,则是海淀的别称。这个文绉绉却拗口的名字,乃元人叫法,是王嘉谟从元代断碑上看来的:“西向之东有古祠一,断碑乃元上都路制使朵里真撰文,云丹棱沜,尚余数行,余皆磨灭。”顺带一提,该古祠今已不存,从王嘉谟上下文推断,位置当在今颐和园内昆明湖畔。
丹棱沜面积广大,曰“百顷”,即万亩。设想其内,应是被稻田分隔出诸多区域,曰“十亩潴为湖,二十亩沉洒种稻,厥田上上”。刘侗的《帝京景物略》里则这样描述:“水田龟坼,沟塍册册,远树绿以青青,远风无闻而有色。”拟想这幅风景,水光山色间,一望平畴,田埂纵横,环以绿树,就是所谓有如江南的原因吧。
丹棱沜之大,还在于可行舟。在这片湖面的北边,建有一所贵族私人庭园。尝试以王嘉谟行文还原实景,有可能私宅的南侧围墙连接到湖岸上,将湖面的一部分包了进去,湖后面则起一所高楼,下有高墙护卫。湖面上有浮桥和小船各二,岸边秀竹成林,其下草木葳蕤。登楼南眺,则丹棱沜尽收眼底。
当时的海淀,风景秀丽,而人烟稀少。王嘉谟经常信步独行,他的诗文当中也带有淡淡的亲自然、远尘世的气质。他把海淀写活了,他本人也仿佛于字里行间活了,如在目前。数年后,他故地重游,并留有诗篇,语调于平淡中见苍凉。其中一首《海淀三圣祠前作》写道:“新祠歧路带前途,十里草生春不孤。忆我有乡迷处所,坐看雨气出西湖。”景物变了,道路变了,他怀念在海淀的日子,却找不到旧居了。
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刊行于1635年,对照王嘉谟的《丹棱沜记》,可以作一些补充。
丹棱沜北岸的那座贵族私宅,主人是皇亲武清侯李伟(万历皇帝的外祖父),所以叫李園,又叫清华园。此园“方十里”“园中水程十数里”,面积之大令人唏嘘。打个比方来说,今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的塑胶跑道,一圈正好五公里,内有大片的湿地、湖泊、山丘,还有数不尽的林木和参差的水系,试想一下它们都属私人所有,情景如何。
紧邻李园,东侧又添勺园,王嘉谟写《丹棱沜记》时它还不存在。勺园是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的私宅,且由他亲自设计修建,范围即今天北京大学校园南部的西墙之内。时人称:“李园壮丽,米园曲折。”园内建筑错落有致,依水而建,取栈道巧妙而入。
进入清代,李园和勺园逐渐荒芜。康熙时在李园旧址上改建畅春园,今北大西门对面保留的古迹恩佑寺和恩慕寺,即当年畅春园的东北角。
继畅春园之后,“一直到乾隆嘉庆之间,历时百余年……建成了东西长达二十余里的皇家园林区”。海淀就这样演变成西郊名胜乃至夏宫所在地,热闹起来。当清帝在圆明园听政时,“诸大臣皆须从城内出西直门或德胜门直趋海淀,或竟于海淀私置公馆别墅,海淀镇的繁华因此达于极点”。
海淀的水源之疑
关于海淀的水源,历来最主要的疑问在于,其北侧是否有水注入。
应该是有的。王嘉谟的《丹棱沜记》对此有明确记载。其原文除前引外,还有一句是:“溯而北,自岣嵝而北,入于西湖。”这条岣嵝河自西湖(今颐和园昆明湖)往东南方向流淌,经青龙桥注入北海淀。
但王嘉谟对海淀南边的发源地,即巴沟,描述却不够精确。他认为南海淀之水先隐没地下,再出于巴沟,然后往南汇入高梁河。
实际上,巴沟低地南侧有泉眼若干,自平地涌出,因地势南高北低,汇于海淀,是为源头。可能因为泉水涓细,才导致王嘉谟辨认不清?
而《帝京景物略》里,对泉水北流汇聚为湖说得很明确,却将巴沟错位到青龙桥那里去了。称“巴沟自青龙桥,东南入于淀”,这不是王嘉谟笔下的岣嵝河吗?
《帝京景物略》也认为海淀之水往南延伸至白石桥,与高梁河合并。但这个意见可能是参考了明人蒋一葵的著作《长安客话》,后者从行文来看,则明显来自王嘉谟,所以它也许只是王嘉谟的孤证。
从地势来看,水不可能由低往高逆流,但是否在某一处经人力改造,导入了附近的人工渠呢?自西湖开凿下注的河渠就在近旁,然后汇入高梁河流进京城。
消失的水乡景象
无论怎样,海淀曾经水资源丰沛,于今却已极大地萎缩,田垄交错的水乡景象亦不复见。
昔日李园的地界上,现在有一座海淀公园,公园里有一处景点叫作“丹棱晴波”。其导览牌上的文字引导人们,可以将公园的小湖看作以前的丹棱沜。这听起来有类似催眠的幽默感,好像在借助微缩景观遥想当年。
海淀公园的西侧,是曾经出产京西稻、莲藕和菱角的六郎庄村,如今一片废墟。六郎庄旧景观消失,新的景观还未形成。村口遗留一块大石,刻着“六郎庄村”四个大字。据六郎庄人回忆,半个世纪前此地还是阡陌纵横、荷塘飘香的景象。村边一段蜿蜒的干河渠,似是而非地充当着往日的见证。
回到上地。其西南紧邻树村,此地以树多而得名。这个地名在早期文献里能见到零星记载,如明代李东阳有诗《卜树村新庄约方石先生不至次韵四首》。现在,树村也在变化,但一座始建于康熙年间的清真古寺仍在使用中。
上地本身,虽文献记载稀有,但有地下文物出土。其东南相邻的朱房村,在汉代有一座古城,上地是古城的墓地选址。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上地共发掘出汉墓545座,汉代砖窑23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