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社会主义失败原因分析(下)
2018-03-26陆南泉
陆南泉
(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北京100007)
四、第四次是勃列日涅夫时期
勃列日涅夫在1964年10月14日,通过一次苏联历史上真正的政变,取代赫鲁晓夫上台执政,于1982年11月10日去世,共执政18年,时间之长仅次于执政30年之久的斯大林。
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66—1970年)经济情况较好,社会总产值比上个五年计划增长7.4%(1961—1965年增长6.5%)。这一时期,勃列日涅夫对改革持积极态度,力图通过改革扭转经济下滑趋势。也是在这一时期,勃列日涅夫也站稳了脚跟。但从70年代上半期开始,保守、僵化与停止改革趋势日益明显,后来实际上取消了改革。在1971年的苏共二十四大后,就不准用“改革”一词了,而改用“完善”一词。俄罗斯学者说得好,这一改变是向“停滞”过渡的标志。
(一)政治体制改革出现倒退
经济体制的改革要求进行相应的政治体制改革。勃列日涅夫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的过程中,不仅没有触动政治体制,而且出现了不少倒退,这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首先恢复并逐步加强党政集中领导体制
随着勃列日涅夫领袖地位和权力基础的巩固,个人集权日益发展。应该说,勃列日涅夫执政初期形成的“三驾马车”之间的关系,一开始三者之间的力量与权力就没有处于均等状态,作为总书记的勃列日涅夫利用一切机会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扩大权力。苏共中央在1972年12月全会上对由柯西金主管的“新经济体制”作了否定性评价之后,勃列日涅夫把在经济方面的决策权控制在自己手里,随后又控制了外交权。此后,柯西金的地位大大下降。1977年苏共中央解除了波德戈尔内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职务并宣布他退休。此后,勃列日涅夫的权力大大膨胀,决策权高度集中。据不少材料披露,像1979年底出兵入侵阿富汗这样的重大事情,只是由勃列日涅夫、乌斯季诺夫、葛罗米柯和安德罗波夫四人商量后作出决定的[33]274-279。从这一件事就可看出勃列日涅夫时期个人专权的情况。由于个人集权的加强,党内民主日益流于形式。
2.“特权阶层”扩大化、稳定化和思想僵化
勃列日涅夫时期,政治体制倒退,使得苏联在斯大林时期就存在的“特权阶层”进一步扩大与稳定,这一阶层的人思想更趋僵化,这也成为阻碍整个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因素。
至于形成这个特权阶层的原因,笔者认为,阿尔巴托夫提出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他说:特权阶层的形成,“这是斯大林故意采用的政策,目的在于收买党和苏维埃机关上层,使其落入某种连环套之中。这是一种路线,旨在借助于直接收买,借助于灌输丢掉职位就丢掉特权,失掉自由甚至生命的恐惧思想,从而保证官员们绝对听话,并积极地为个人迷信服务”[33]312。
斯大林时期与勃列日涅夫时期特权阶层的使命是不同的,斯大林时期“特权阶层”的主要使命是维护、巩固斯大林的体制模式;而勃列日涅夫时期,特权阶层的主要使命是抵制各种实质性的改革,维护现状,使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更加“成熟”。这也是这个时期体制改革停滞不前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政治体制倒退在各个领域产生的严重后果
1.成为改革的主要障碍
之所以用较多的篇幅论述勃列日涅夫时期政治体制的种种倒退现象,主要是为了深刻地阐释在苏联极权政治体制条件下,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企图单一地进行经济体制改革是不可能取得实质性进展的,其结果只能是政治体制不可避免地对经济体制改革起制约作用,例如,由于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官僚主义和官僚机构对改革的阻碍乃至破坏作用日益明显。在勃列日涅夫时期,“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特征,这就是官僚主义、本位主义、机关专权和独断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所谓双倍的泛滥。”“所有的决定都是由最上层作出的,与此同时,‘上边’却不能真正采取任何一个决定——其中每一项决定要经过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协商。此外,领导人任何一项决定作出后,在贯彻时又受到机关的专横的阻挠。”“几乎没有人对某件事真正承担责任。”“官僚主义的管理机关膨胀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规模。”[33]301据俄罗斯社会科学研究所提供的材料,这一时期苏联党政领导机构作出的决议得到执行的充其量不到1/10①《东欧中亚研究》1998年第1期。。官僚主义的盛行,勃列日涅夫本人表现得尤为突出。阿尔巴托夫在其回忆录中,列举了不少事例,其中有关科技革命的问题最为生动。在20世纪60年代末,考虑到苏联加速科技发展的紧迫性,苏共二十四大后,政治局作出决定,准备专门就科技革命问题召开一次苏共中央全会。会议的准备工作与通常一样委托一个委员会负责,该委员会由数名中央书记组成。同时,还成立一个工作组,准备会议材料,其中包括起草总书记的报告。经过许多个月紧张的工作,终于拟就了一份篇幅长达130页的总结性文件。文件于1973年5月按期交基里延科等三位书记。自然,这份文件交给了勃列日涅夫,但长久没有下文,召开讨论科技革命的中央全会的整个思想石沉大海了。到了1982年勃列日涅夫逝世后一个专门委员清理他的档案时,发现了这个文件。之后,再转到戈尔巴乔夫手里。但科技体制改革拖延了20年,从而使科技进步问题大大加重了[33]216-218。
纵观勃列日涅夫18年的体制改革,不难发现,改革一直是在因循守旧、求稳抑变的思想支配下进行的。
2.重新斯大林化
由于政治体制的倒退,带来了一系列严重后果,其中特别要指出的是,在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社会又开始了“悄悄的重新斯大林主义化”。这是笔者借用了阿尔巴托夫回忆录中的一个提法。“我之所以把这个重新斯大林主义化的过程称之为悄悄的过程,就是因为它不是用一个正式的法令、一项专门的决定去推行的,它是渐渐地、一步一步地把社会生活笼罩起来的,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巩固起来的。那些想要回到斯大林主义的人,则是有意识地加以推动。”[33]191应该说,重新斯大林主义化在勃列日涅夫时期并不是困难的事,因为:一是在赫鲁晓夫时期虽然捅了一下斯大林,特别是斯大林的个人迷信,但是并没有从根本触动斯大林主义或斯大林时期形成与发展起来的体制。就是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作报告时,对斯大林时期的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存在的问题是想得很肤浅的,可以说还根本没有触及制度性问题。二是植入苏联社会的斯大林主义,它经历了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为了让它生根采取了各种手段,包括最极端的大规模的恐怖事件,从而使其在苏联根深蒂固。三是在斯大林时期,不只形成了以斯大林主义为基础的体制,并在这个体制下培养了适应和积极维护这个体制的领导干部。这些干部握有种种特权,他们离开了这个体制很难工作,又会失去特权与利益。因此,在勃列日涅夫时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领导层中很多人仍然持旧的、斯大林主义观点。他们要在任何一个别的社会政治体制下为自己寻找一个位子即使说不是完全不可能,那也是很难的。这些当权者除了往下面贯彻‘上头’的意旨外,不会做任何其他事情”。在上述条件下,在苏联社会“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局面。只要最高领导一停止施加压力,使社会实现非斯大林主义化的种种努力,整个社会意识形态和社会体制几乎无须下达新的补充指示就会自动恢复原状,就像被按倒的不倒翁一样,只要手一松开,它马上便直立起来,或者像自行车一样,如果你不再用脚蹬,它就向一侧倒下去”[33]190。所以,正如有人指出的:”断言我们似乎告别了斯大林主义,此话说早了,太早了。”[36]
勃列日涅夫为重新斯大林主义化,主要通过一些行政措施对站在反斯大林主义立场上的人施加压力,但又不采取或很少采取极端的手段,如逮捕判刑等。“一般的做法是革职,给予严厉的党纪处分,直至开除党籍,以及用越来越巧妙的手段搞臭和迫害持不同政见者,包括公开诋毁中伤他们,送入精神病医院,乃至驱逐出境,剥夺苏联国籍等等。”[33]191
勃列日涅夫在重新斯大林主义化方面,首先的步骤是恢复斯大林作为“伟大领袖”的名誉,最简单的办法是1965年利用纪念卫国战争胜利20周年庆典,提及以中央委员会总书记斯大林为首的国防委员会。后来,利用撰写各种各样的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回忆录把斯大林重新抬出来。官方要求回忆录也好还是“二战”史也好,要符合当时的苏共路线、方针与政策的需要。这样,连十分重要的朱可夫回忆录中,也要把有损于斯大林形象的内容删去,如从书的原稿中砍掉有关1937年斯大林对红军高级指挥人员实行镇压的一章①朱可夫元帅的回忆录完整的未经删改的版本现在已经问世。自1937年5月至1938年9月,遭到斯大林镇压的有近半数的团长,几乎所有的旅长和师长、所有的军长和军区司令员、军区军事委员会委员和政治部主任;大多数军、师旅的政工领导干部,近1/3的团政委,以及高等和中等军事学校的许多教员(参见格·阿·阿尔巴托夫著,徐葵等译:《苏联政治内幕:知情者的见证》,新华出版社 1998年版,第202-205页)。。
与此同时,“思想限制的范围扩大了,成为迫害对象的人数增加了,社会的政治、精神和道德氛围明显地变坏了。”“‘合法性’的界限和可以在体制之内采取行动的范围变得越来越窄了,人们明确无误地知道不久前还准许说的话和曾在崇高讲坛上讲过的话也被置于禁止之列了。”[33]191-192
这期间,加强了“秘密警察”机关的作用,鼓励大家告密,检查私人信件,偷听电话、谈话多了起来。“苏共中央的高级负责人,甚至中央书记,在自己的办公室谈到尖锐的话题时,也常常看一看电话机,作出一种明显的手势——把手指按在嘴上,并转到另一个话题。”[33]191-192
至于文化、社会科学领域的情况,并不比其他方面好些。烦琐的理论研究成风,僵化的教条主义盛行,有创造性的思想被排除出社会科学领域,而肤浅的、唯意志论的推断却成为只能注释而不容反驳的真理。拿经济科学来说,勃列日涅夫时期实际上在走回头路,精力集中在研究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不切实际地去拨弄从马列主义奠基人著作中摘出来的一连串抽象原理,而且主要是用他们最粗俗的、纯粹斯大林式的诠释来研究[33]317。这种斯大林式的诠释,早已成为被推销得贬了值的理论,还在强迫人们接受,而对“市场社会主义”的批判不断升级,并纳入了政治经济学教科书①1975年苏联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专门列有批判《市场社会主义》的内容。。主张更多发挥市场调节作用的学者,如阿甘别基扬和扎斯拉夫斯卡娅等,成为围攻的对象。
当然,我们说勃列日涅夫时期重新斯大林主义化,最主要的内容还是表现在政治、经济体制的僵化和“成熟化”方面,即这一时期的体制的基本方面仍然是斯大林时期留下的传统体制模式。另外,我们说重新斯大林主义化,决不意味着勃列日涅夫时期与斯大林时期一模一样。而基本含义是指“要保持和重建斯大林时期的秩序和机制”[33]213。
3.经济严重衰退
政治体制的倒退,使经济体制改革停滞不前,从而在勃列日涅夫时期,出现了严重的经济衰退。突出表现在:经济增长率明显递减与停滞。到勃列日涅夫去世的1982年,经济增长率已下降为3.3%。据一项重要的调查材料表明,在勃列日涅夫执政的三个五年计划时期,如果不考虑能源价格上涨与出售有害的酒精饮料,那么国民收入没有增长。第九个五年计划(1971—1975年)与第十个五年计划(1976—1980年)工业计划分别只完成91%与67%,农业计划只完成68%与56%,农业情况日益恶化,从1973年起苏联成为粮食净进口国,每年进口2 500万~3 000万吨;粗放经济增长方式与低效经济未能转变;经济结构更加畸形,抑制了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政治体制倒退,严重制约着经济体制改革,从而导致经济改革的三项目标均未实现:90%的经理认为企业权力太小,仅在由国家计委编制下达的工农业生计划中,就包括了约4 000个产品品种,约占工农业产值的80%~90%,企业的利润83%左右由国家直接或间接支配。
综上,勃列日涅夫执政的时期可被概括为停滞时期,这是一个总体的评价。当时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雷日科夫在苏共中央六月全会(1987年)的报告中说,勃列日涅夫时期的改革,实际上是“惰性和停滞不前的力量当时占了上风,一切都回到了旧的轨道”。阿尔巴托夫指出:“如果用很高的政治和经济标准来评价,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从赫鲁晓夫下台到勃列日涅夫逝世的整个年代是停滞时期。在这些年内(这毕竟是 18年),我国没有出现过沿着使我们的社会得到总的改善的道路前进的任何不可忘却的历史性里程碑。就是说,苏联作为一种社会主义制度并没有朝着进步与完善方向迈出大的步子,总体上讲,仍然是斯大林时期形成的那一套模式。”在勃列日涅夫执政的18年,一方面耗尽了二三十年来的形成的高度集权的动员型政治经济体制的潜力;另一方面又使苏联积聚了大量危机因素,导致国家政治生活和经济发展的全面停滞,是苏联走近衰亡的时期,这一历史定位,就抓住了这一时期的本质特点,从而也就找到了勃列日涅夫在苏联历史上的确切地位。
五、第五次是戈尔巴乔夫时期
勃列日涅夫之后,经过安德罗波夫与契尔年科短暂的执政,1985年戈尔巴乔夫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他执政7年。戈尔巴乔夫上台时面临着十分严峻的形势:经济体制仍是高度集中的指令性计划体制;经济增长率与经济效益下降趋势得不到遏制;农业继续衰退;与美国经济实力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应付世界新科技革命的挑战;社会危机因素在增加;面临复杂的国际环境。戈尔巴乔夫上台最初采取的一个行动是,组织主要部门、研究机构与著名学者,对20世纪80年代苏联社会经济状况进行调研并作出详细分析。在此基础上,戈尔巴乔夫作出苏联必须进行根本性改革的决定。这个调研材料,也是后来戈尔巴乔夫撰写《改革与新思维》一书的重要素材。戈尔巴乔夫把解决人的问题作为改革的指导思想,强调不能把人视为党和国家机器的“螺丝钉”,而是应该把人变成主人,能与生产资料相结合。从国家与企业的关系来看,戈尔巴乔夫认为,应该从经济的基本环节——企业着手根本改造经济机制,目的是解决企业内在动力,发挥其生产经营的积极性,其总目标是使企业成为真正的商品生产者。但到了戈尔巴乔夫时期,苏联的改革遇到了很大阻力,阻碍机制的作用已非常强大,1988年之前的经济体制改革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往往处于空转状态,主要阻力来自政治体制。在此背景下,1988年6月召开苏共第十九次代表会议,着手政治体制改革,其目的是进一步推进经济体制改革,在戈尔巴乔夫的报告中,专门有一个题目——“始终如一地实行根本的经济改革”。在这次会议上,他把社会主义新形象最后归结为是一种民主的和人道的社会主义。这是第一次提出了“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概念。到了后期,戈尔巴乔夫的经济改革,成了政治斗争的“人质”。最终亦以失败告终,从而加速了苏联剧变的进程。下面简要地分析一下戈尔巴乔夫时期改革失败的客观与主观原因。
(一)从客观因素来讲,这个时期阻碍机制与阻力对改革的影响日益增大
长期来,笔者在分析戈尔巴乔夫经济体制改革失败原因时,一直特别重视阻碍机制①有人用障碍机制,这是翻译的问题。 原文都是 припяствие механизма。对其改革所产生的影响,这决不是一个空洞的理论问题,而是在斯大林体制模式下长期成长起来的、在各个领域让人感觉到的、实实在在存在的种种阻力,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十分顽固的、一时难以克服的机制。笔者认为,这一阻碍机制,由于斯大林逝世后的历次改革并没有对斯大林体制模式发生根本性的触动,因此,这一机制虽然对社会经济发展和改革产生了影响,但并不突出。到了戈尔巴乔夫时期,进行根本性体制改革时,情况就不同了,阻碍机制对改革所体现的阻力就开始强化并最后发展到政治冲突的地步。改革刚开始时,“党领导层的大多数持正统观点的人,总的来说承认有必要进行局部改革”。这些人在改革刚开始认为,“这些变革的主要目的是进一步加强单一的权力、单一的所有制和单一的意识形态”。而当改革深化时,特别是从准备苏共第十九次代表会议起,这些人看到了改革的观念发生了大的改革,与此同时,对改革的“抵制也加强了,这种抵制马上显露了自己的布尔什维主义本性,即不能容忍异己思维”[36]184-185。
苏共第十九次代表会议对经济体制改革作了估价,认为改革虽有进展,但并没有达到不可逆转的地步,在会上戈尔巴乔夫指出,“改革的进展,是否意味着到处都在全速出现好转和革命性改造已经不可逆转了呢?不,并不意味着是这样。如果我们想分析一下现实的基础的话,那么我们应当承认……我们还远未消除造成障碍的深刻原因”①《真理报》1988年 6月 29日。。这次会议的根本任务是要深入改革,使改革不可逆转。对此,《苏共中央二十七大决议执行情况和深化改革的任务的决议》明确指出:“改革进程是矛盾的、复杂的和艰难的,是在新与旧的对抗中进行的,虽然出现了积极倾向,取得了初步成果,但在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方面还未发生根本的转折。阻碍机制还未彻底拆除,也未被加速机制所取代。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沿着粗放道路向前发展的。”
应该说,戈尔巴乔夫在改革一开始,就意识到改革的阻力问题,随着改革实际进程的发展,认识在逐步加深。他在苏共中央一月全会(1987年)首次提出了“阻碍机制”之后,在1987年出版的《改革与新思维》一书中又指出:“改革就意味着坚决果断地破除已形成的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的东西,破除经济管理中的陈旧制度和思维上的教条主义的清规戒律。改革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触及整个社会。自然,要破就不可能没有冲突,有时甚至不能没有新旧事物之间的尖锐斗争。只不过是没有炸弹的轰鸣和枪弹的呼啸声而已。”[36]58他还在各种场合谈到,围绕改革展开的斗争虽然不表现为阶级斗争的形式,但斗争却是很尖锐的。
关于阻碍机制的含义与产生的原因,从苏联领导人到学者,都没有给予一个统一而明确的解释,但基本含义还是比较清楚的。
从戈尔巴乔夫在一月全会(1987年)上的报告来看,阻碍机制是指过去长时期内在理论、意识形态、政治、经济、组织等各个方面形成的一种阻碍社会前进的机制。后来,他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论述。他指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管理体制,越来越不起作用,相反,阻碍作用不断增长,从而形成了阻碍机制。这一机制在政治方面,表现出这样一个奇怪现象:有教养的、有才干的、忠于社会主义制度的人民不能充分利用社会主义所提供的可能性,不能行使其实际参加管理国家事务的权利,经济中的阻碍机制及其社会意识形态的一切后果,导致了社会结构的官僚主义化和各级官僚阶层的“不断繁衍”,这些官僚阶层在整个国家、行政乃至社会生活中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苏联驻华大使罗扬诺夫斯基在一次谈话中解释说,阻碍机制是过去的一套机制,不能刺激企业采用新技术和新东西。
莫斯科大学A.布坚科教授撰写了若干篇专门分析阻碍机制问题的文章,他对产生阻碍机制的原因作了深刻分析。在他看来,阻碍机制这个术语虽在苏联是不久前才出现的,但这种现象本身却早已存在。阻碍机制是由那些不能使社会主义可能性得到充分发挥并束缚其优越性被顺利利用的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方式和现象,以及管理杠杆和体制组成的。
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并不是一定会产生阻碍机制。苏联出现这个机制,是有其原因的。它实际上是社会历史上形成的、行政和官僚对阶级统治的曲解的副产品。苏联不存在有人有意识地企图阻止苏联社会的发展,也没有人专门设计这种机制。在苏联,阻碍机制的基础是:
从政治关系看,由于苏联政权具有经过周密安排的职务上的等级制度,加上有一个保证国家对经济活动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实行直接集中领导的系统,从而产生党和国家的职能实际上的相互重叠,难以分开,所有大权都集中在由上面任命的、不向人民汇报的行政领导阶层手中,在这种政治制度下,本位主义和官僚主义生长繁殖,使得无论是工人阶级还是全体人民都无法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无法实现自己的国家主人的地位。
从经济关系看,称之为全民所有制形式的国家所有制是苏联政治制度的经济基础,但这种所有制只把劳动者看作活劳动的体现者,而未能成为它的主人。在这种高度集中管理国家财产的条件下,这种所有制形式的空洞性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在财产的分配、有效的使用和增加方面与生产者没有现实的利害关系。
从社会关系看,由于整个政治经济体制是以庸俗的社会各阶层根本利益一致的思想为依据的,因而对各个社会集团和阶层的利益不相同的观点持轻视和隐讳的态度。
对阻碍机制的基础作了以上的分析之后,布坚科教授得出的结论是:“阻碍机制是僵化的经济形式、陈腐的政治组织体制、无效的领导方法和管理杠杆的总和,它阻碍着已成熟的矛盾的解决,使社会主义优越性得不到体现,束缚着社会主义的顺利发展并使其进步的速度放慢。”他的另一个重要结论是“官僚主义是阻碍机制的主要社会力量”,为了解释这个结论,我们再引用另一位苏联学者莫佳绍夫有关分析官僚主义本质问题文章的观点(题为《从利益的不和谐到和谐》)①参见《真理报》,1987年 6月12日。,也是有益处的。他的基本看法是:官僚主义者生活在一切都颠倒过来的“办公室”世界里,他们首先是为个人“谋前程”,在职务的阶梯上提升,当官以及每升一级就随之而来的物质福利和显示自己权力的机会。“当官威风”是在官僚主义者中相当流行的人生哲学。他们盲目相信硬性规定的形式主义化的行动以及现成的世界观和公式,就其本质来说他们是教条式的,对变革特别反感,并疯狂地加以反对。他们压制各种不听“上面”意见和富有创造精神的人,不相信劳动群众的经验和对国家大事的思考。
苏联的官僚主义是在斯大林时期的政治经济体制条件下形成和滋长起来的。当然不能说所有的各级领导人都变成了墨守成规的官僚主义者,但也应该看到,患有不同程度官僚主义习气的人,却是厚厚的一层。所以,戈尔巴乔夫执政以来,一再抨击官僚主义是有道理的,它确实成了阻碍机制的主要社会力量。
阿巴尔金在1987年5月访华时,对阻碍机制也作了分析。他认为,所谓阻碍机制是指阻碍事物前进、相互作用的一系列因素,而不是个别的东西和因素。阻碍机制在苏联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教条主义理论;二是在这个理论基础上产生的经济管理方法;三是苏联国民经济比例本身的失调;四是干部因素,主要是官僚主义。
阻碍机制对改革体现出来的阻力表现在很多方面。在戈尔巴乔夫推行改革过程中,改革遇到的阻力是多方面的,表现形式也是各种各样的。改革的阻力是阻碍机制的具体体现。正如戈尔巴乔夫所指出的:“障碍机制的具体体现者在反抗,而无所事事,漠不关心、懒惰散漫、不负责任和经营不善也是一种反抗。”[36]58现在苏联“正在就改革遇到的障碍进行激烈的辩论。人们感到担心的是,苏共中央一月全会和六月全会(1987年)的革新决议在实际贯彻中进展缓慢,困难重重”②戈尔巴乔夫在1988年召开的苏共中央二月全会上的讲话。。阻力来自中央领导层对改革的不同认识;来自权力之争方面的阻力;来自一部分企业领导人,当进行根本性改革时,使一部分企业领导人变得害怕起来,感到风险大,责任大,不希望进行大的改革;还来自一部分劳动群众。苏联长期以来,有相当一部分劳动者已习惯于吃“大锅饭”,搞平均主义的分配,习惯于在劳动中懒懒散散,不愿受劳动纪律的约束。改革必然要求改变上述情况,而这些人并不想很快改变原来的习惯。人们不太想为多挣几个卢布而紧张地劳动,加上多挣了钱,也买不到自己需要的高质量商品。这样,也造成一些人对改革持消极态度;来自“左”的、僵化的理论和思想方面的阻力。应该看到,对苏联来说,教条主义理论、旧的观念和意识形态,一直是阻碍改革的一个重要因素。
尽管戈尔巴乔夫为消除改革阻力与疏通改革之路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是,经济体制改革最后仍然没有取得成功,这是因为戈尔巴乔夫在改革过程存在不少严重的失误。
(二)从主观原因来讲,存在一系列改革政策的失误
1.经济体制改革中的失误
一是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在推行经济体制改革的同时,不是着力于及时调整严重不合理的经济结构,而是实行加速战略,这是迈出错误的第一步。因为加速战略的主要目标,是增强苏联的综合国力,而并不是调整经济结构,缓解紧张的市场,满足人民生活的需要。二是根据苏联经济严重畸形的特点与市场供求关系的失衡,改革头几年,应把重点放在解决农业问题上。但戈尔巴乔夫并没有这样做。苏联农业问题的严重性表现在农业改革滞后,这是苏联经济改革中的一大失误,后来成为苏联许多人士的共识。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应先从农业着手改革,这并不是要求搬用中国的做法,而在客观上确有其必要性;三是在经济改革过程中,没有注意解决“四个结合”问题:经济发展与经济改革的结合问题、改革中人民的近期利益和长远利益的结合问题、改革的迫切性与长期性相结合的问题与微观与宏观改革措施相结合的问题。
2.政治体制改革从失控到迷失方向,使它对经济体制改革起不到促进作用
到了1988年,戈尔巴乔夫认识到经济体制改革的阻力主要来自政治体制,下决心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这一思路并没有错,问题是如何进行,如何能使政治与经济体制改革互相推动。可是,苏联1988年以后推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又搞得过激,一下子铺得太宽。结果是旧的政治体制被摧毁,新的又未运转起来,人们的思想倒被搞乱了。这样,正如戈尔巴乔夫自己说的:苏联这艘船成了无锚之舟。它飘落摇曳,大家也随着摇晃。政治体制改革过激产生的主要问题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推行“民主化”无度,“公开性”无边,结果是,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无政府状态,中央控制不了地方,法律约束不了行动,劳动纪律松弛,在推行各项政策时,往往出现令不行禁不止的局面。改革失去了稳定的环境,难以做到改革、发展与稳定三者关系的有机结合。这些情况,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社会生活的正常进行,既阻碍了经济的发展,也阻碍了改革。
第二,在实行党政分开的过程中,由于行动过快,缺乏周密安排,形成了权力真空。在实行党政分开的政治体制方针后,戈尔巴乔夫提出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同时还大大精简政府行政机关和裁减人员。苏联政府原有51个部,后减为28个部。这样一来,政府的权力大大削弱了,政府十分软弱。最后使经济、经济改革等重大问题,处于“三不管”的局面:党无权管,最高苏维埃无力管,政府无法管。
第三,在对待干部问题上出现了偏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推行改革政策时,适当地调整干部是必要的,但戈尔巴乔夫执政后,干部调整过多,过于频繁。仅1988年一年,被撤换的各级领导干部达13 000多人,其中部长级的60多人,共和国、州委一级的达30%~40%。苏联部长会议成员几乎全部撤换。二是1987年召开的苏共中央一月全会,集中讨论了干部问题,目的是消除来自干部方面的改革阻力。但把干部的责任提得十分尖锐,使一部分干部精神很紧张,使他们不能以积极态度来对待各项决议。三是在党的威信下降、党的权力削弱的情况下,有相当多的党的干部无心工作,只考虑自己的前途。另外,又看到当时东欧国家政局剧变后党的干部受到冲击,面临失业威胁,更对自己的前途增加忧虑。这些因素,也严重影响着苏联经济改革的顺利发展。
第四,1988年推行政治体制改革后,戈尔巴乔夫对苏联政治形势的发展在相当程度上处于失控状态,被牵着鼻子走,不得不把主要精力花在处理不断出现的社会政治问题上。仅1988年一年,就开了八次中央全会、两次人民代表大会、两次最高苏维埃会议。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集中精力来抓经济和经济改革问题。另外,在批判旧的政治体制时,又过多地纠缠历史旧账,强调不留历史“空白点”,引发出一场又一场的大争论,在争论中又缺乏正确引导,导致对历史否定过头、人们思想混乱、党的威信急剧下降,最终苏共垮台,使改革失去了坚强的政治领导核心。对出现的民族问题的复杂性、尖锐性又估计不足。这些情况,对苏联解体都起了作用。
3.戈尔巴乔夫把政治领域中实行的妥协策略,运用到经济体制改革中,导致经济改革踏步不前
从戈尔巴乔夫执政以来的情况看,他的政治策略是一种妥协策略,这是十分明显的。他利用一个极端来削弱另一个极端。在苏共二十八大,无论苏共纲领还是他的政治报告,一方面尽量吸取激进派的观点,另一方面又吸收传统派的观点。从而保证以他为代表的主流派的纲领和主张得以通过。戈尔巴乔夫还善于使自己的今天与自己的昨天、明天妥协,即善于不断变化。他在政治领域中采用的妥协策略,在苏联存在各种政治势力、各种思想和流派的情况下,在社会严重动荡的情况下,对稳住他的领导地位,无疑是有用的。但是,这种妥协策略运用到经济体制改革中来,就会带来十分有害的作用。妥协策略的一个重要弱点是政策多变,政策多变使经济体制改革的方针变得模糊不清,使改革的积极支持者和拥护者弄不清改革的方向。
有关苏联剧变与戈尔巴乔夫的关系问题,至今还存在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苏联发生剧变完全是戈尔巴乔夫的责任,说是戈尔巴乔夫对苏联社会主义叛变行为的结果,甚至说他是叛徒。在这里笔者只是从戈尔巴乔夫改革与苏联剧变关系进行简要分析。笔者认为,在梳理戈尔巴乔夫时期改革与苏联剧变关系问题时,应该作出以下两个不同层次的结论:
第一,戈尔巴乔夫改革的严重错误,特别是后期改革迷失方向,加速了苏联剧变的进程,是苏联剧变的直接原因。
第二,更应看到,苏联的剧变有其十分深刻的历史原因。正如有些学者指出的,“如仅仅停留在戈尔巴乔夫改革错误这一直接原因去分析苏联剧变,只能是一种浅层次的认识”,因为,“从历史的角度看,任何一件大事的发生总有它的基础的导因,这种基础因素是决定性的,是历史发展中带有必然性的东西,由于它们的存在,导致事物在一段时期内的结束”。因此,在指出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剧变问题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同时,应该看到,“这种责任只能是直接意义和浅层次上的,是表面上的,属于导因性质,它诱发了社会内部长期以来的根本矛盾,离开了这些根本矛盾,戈尔巴乔夫的作用便无法去理解,也不可能存在”①《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1992年第1期。。就是说,不要因为苏联剧变发生在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而忽略了苏联历史上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忽略引起质变的诱因,忽略量变背后更为重要的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弄清楚这个因果关系,才能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失败为我们提供的深刻教训作出全面的符合实际的总结。
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其本人的研究,由于十分复杂,有些问题不能说已弄得十分清楚了,因此,在一些问题上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是十分自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不同意见的争论,对深化研究也是有益的。戈尔巴乔夫执政近七年,在苏联历史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期,正如俄罗斯总统普京于2001年3月2日向戈尔巴乔夫祝贺70寿辰的信中说的:“应该把戈尔巴乔夫的名字与整个时代联系在一起。”2011年3月2日,普京在祝贺戈尔巴乔夫80岁生日的贺电说:“在我国甚至在国外,您都是以对世界历史进程产生显著影响并对加强俄罗斯的威望贡献良多的当代最杰出的国务活动家之一而闻名的。”同日,梅德韦杰夫会见了戈尔巴乔夫,并授予他俄罗斯最高荣誉勋章——圣安德鲁勋章,并说:“我认为这是对您作为国家元首所作大量工作的恰当评价,您在特别复杂,特别艰难的时刻领导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一点。”“这也是您领导的那个国家,我们大家的共同祖国——苏维埃联盟表示尊重的标志。”站在这样一个高度研究这一时期的苏联与改革,有利于研究的深化。
那种把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的改革,不论从整个国家来说,还是对戈尔巴乔夫个人来说,说成“改革早已成为一系列大大小小的背叛行为”,说戈尔巴乔夫“一次再次宣誓忠于社会主义,以此为烟幕,暗中实际上进行改变社会主义制度的准备”[38]。笔者看来,这些结论并不符合戈尔巴乔夫执政近七年的过程中的行为。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戈尔巴乔夫到他执政最后一刻,还在为维护联盟作努力。1989年底以前,戈尔巴乔夫从未表明过有实行多党制的意向,后来,与叶利钦斗争过程中不断妥协,到1990年3月才同意修改宪法第6条。这怎么能说,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早已成为一系列背叛行为呢?的确应该理性地来研究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的改革。
戈尔巴乔夫时期的改革是苏联历史上最后一次改革。到了这个时期,由于以往历次改革都是局部性的改革,只是对传统体制进行修修补补,积累了大量的问题,可以说已是积重难返,到了这个时期主要来自政治体制方面的阻碍机制作用越来越大,可以说,戈尔巴乔夫力图进行根本性的改革已十分困难了。正如《冷眼向洋》一书中说的:“70—80年代,苏联体制病入膏肓”,“待到80年代中期,一代新人戈尔巴乔夫的崛起……已然为时晚矣”,“当这久病不愈的机体已经溃败,而手术台边又缺少这么几位高明的医师时,一场毫无把握的手术的结果,就是把病人送进太平间”①转引自《同舟共进》,2007年第 11期。。
以上的论述告诉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必须不断地进行改革,习近平强调:“改革开放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邓小平更是一再强调,不改革死路一条。苏联解体后的第20天(即1992年1月17日),88岁高龄的邓小平启程南方考察。这次南方之行的背景有二:一是国内改革受阻,姓“资”姓“社”的争论不休;二是苏联垮台,使邓小平产生了加快改革的紧迫感。邓小平南方考察时对时任湖北省委书记关广富是这样说的:“现在中国的实际情况,不发展或发展慢了都不行。而怎么发展呢?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改革开放,国家需要改革开放,人民需要改革开放,谁不改革谁下台!对,不改革开放就下台!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