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没了

龙应台

市场卖水果的两个女孩在我们买了一个凤梨之后，快手快脚地把一大串香蕉装进透明塑料袋，塞给我，说，“我们自己种的，送给你吃。”

提着香蕉走到对面卖芭乐的那，阳台上种的芭蕉树都是跟他买的。

“你的树长芭蕉了吗？”他问。

“还没有。”

他总是坐在一只旧塑胶椅子上，一整个上午，就卖小摊上算算不到二十个的芭乐。

他是“和虫共存”的农夫。芭乐都是他亲手种出来的。

我最近犯了罪。

栀子树开满了花苞，油润的白色花瓣一层一层密密卷心，香气已经迫不及待，但是我发现，每一个花苞的头都被切掉一半，有整齐的切口，像凶杀案。

我骇然，仔细寻找凶手。

上下侦巡好几回，找到了。饱满肥润的毛毛虫紧贴着叶底，伪装藏匿，颜色与绿叶融为一体，简直看不出来。

上回农学老师已经教过我：毒蛾的毛虫可以用剪刀腰斩。

于是进屋里拿了把剪刀，把栀子花吃得太饱的毛毛虫拦腰剪断一一行刑时有点恶心，发麻，不敢看，懦弱地别过脸去看着旁边的芭蕉树。被杀害的毛毛虫化成一滩绿糊糊。

连切三只，救了我的栀子花。

过几天，突然有一只黑凤蝶飞进阳台，流氓大咪目不转睛，翘起脸上所有的二十四根胡须，被迷住了。

黑凤蝶一头栽进一朵怒放中的软枝黄蝉，深深吸吮，好像一个小孩把整个脸埋进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

欣赏炫丽夺目的黑凤蝶时，我并没有联想到被我消灭的毛毛虫。

但是此刻，站在这农夫的芭乐小摊前，看着他写的朴拙的四个大字：“和虫共存”，我倒是有些不安了……

德国去年发布了—个追踪了二十七年的调查报告：

从1989年到2016年，德国六十三个自然保护区里，会飞的昆虫减少了四分之三。

蜜蜂、飞蛾、蝴蝶，不见了。

以前，开车南北走，到终点时，整个车窗密密麻麻都是扑死的小虫，必须洗窗。现在，不管走多远，车窗都是干净的。

虫不见了。

而百分之八十的野花杂树依靠蜂蝶授粉，百分之六十的鸟儿需要昆虫果腹。

夏天是昆虫的旺季，二十七年里，少了百分之七十五。

科学家不敢断言绝对的原因，但是已知的原因已经不少：野地的减少、大规模农药的喷洒、气候的变迁种种，昆虫走投无路。

短短二十七年少了百分之七十五。我们的下一代将不认得蝴蝶、蜜蜂、飞蛾。

没有了蝴蝶，人类还有梦吗？

我怔怔然，提著香蕉往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