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郭睿 鸟焉?我焉?郭睿焉?
2018-03-25周实
郭睿,山东嘉祥人,先后就读于曲阜师范、中国美术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获艺术硕士学位,导师为陈辉教授。现供职于山东理工职业学院文创艺术学院,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花鸟画的创作和研究。出版著作有《小小画家·中国画》《实力派画家·郭睿》《郭睿花鸟画》《墨守我心——郭睿作品选》《雪泥鸿爪——郭睿画集》《一花世界——郭睿作品集》《国画入门教程——花鸟》等。另有文章和画作发表于《美术观察》《新华文摘》《中国书画》《中国教育报》《中华书画家》《新华月报》《金融时报》《大美术》等。
读郭睿
好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两只鸟的记忆》发在《新华月报》上。我在那篇文章中说“郭睿的画值得一看”,我还感叹“一幅画能使人如此的联想和回望应该是一幅好画了”。 我真的是这样看的。
看画对于我来说也像是读书。有的时候你要将自己摆进去,有的时候你要使自己跳出来。一看,一读,一进,一出,看得进,读得出,进出自如,才是好。所以,我看郭睿的画就像在读他的书。
郭睿喜欢画鸟。郭睿的鸟大都是停在枝上的。郭睿的鸟似乎都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而独立。然而,即便就是如此,就是再冷静,也会叫的吧,也是要飞的。试想,在那寂静的深夜,一輪月亮时现时隐,一只鸟儿抬起头来,突然间就叫了一声,令人不禁又会想起那句流传下来的古语: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九年不飞,一飞冲天。那是怎样的鸣和飞呀!
郭睿画的一只鸟,停在一棵掉了皮的露出骨头的古松上,望着下面的逝川。那逝川也是宁静的,好像已经流到头了。那流光也凝固了,像是一片雪。那鸟让我想起孔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说孔子说这话时,他到底在感叹什么?他是在说他受够了吗?受够了斗争,受够了暗算,受够了伟大,受够了赞美,受够了谩骂,受够了漂泊,受够了游戏,受够了等死。于是,他来到河边上,看着河水滚滚流逝。
如果水不流了呢?是否也就不逝了?就是永远活着了?水不流了,水就死了,就是一汪死水了,生也是死一般的生了。面对他的这种提问,我的心里总是想,为什么他老是想着这类问题呢?为何别人就不想呢?人的差别太大了。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地之差,云泥之别。画是否也这样呢?
世上没有相同的鸟,世上也没相同的花,即使就是双胞胎,如果你用心去看,差异也是明显的。
郭睿的笔触是精准的,他能捕捉到某个姿态,他能凝固住某个瞬间,事物的完美也只在流光一闪的眨眼间。
郭睿的画是美的,但它在我的内心深处所唤醒的却是忧伤:花开了,每一朵都鲜艳。花落了,不一定都结果。再好的鲜花,也会凋,也会谢,也会落。一只鸟从花丛飞起,抖落一串晶莹的露珠,仿佛一个梦。
那鸟飞到哪里去了?天空中看不到它的影子,树丛里也看不到。但我听到它在叫。不,它在唱,却不知它在哪里唱。不过,我想,不用担心,只要它还在郭睿的画里,它就一定是安全的。
一幅画可能被毁掉,但是只要它存在,那画笔所留下的瞬间就是永恒的,就像凡高的向日葵永远都不会枯萎。可怕的东西虽然可怕,而且还会恐怖下去,美妙的东西也永远不会失去它的美。
想像一下这幅画,想像一下万物之间所具有的种种关系:山与林、石与水、湖与舟、形与影、松与风。想像我也是一个画家,想像我也像郭睿一样,画花,画鸟,画野草。想像一种不同的生活,等于想像另一个自己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一个画家最好的东西,或者说是他的生命,不是体现在他的笔下以及他的画纸之上,还能体现在哪里呢?
我喜欢看郭睿的画,喜欢他画的不动之动。它能使我灵魂出窍,随着一只可爱的鸟儿,飞入某个美好的时空,让我在开花结果之间,喘上那么一口小气,帮助我能打发那些不能静心读书的日子。我真愿我能生活在郭睿画的这些画里。
何枝可依
一开始,我不知道,当然,后来知道了,郭睿为何会特地在他的这幅画上面题上文徵明的诗:
城头霜落月离离,匝树羣乌欲定时。
会有人占丈人屋,微风莫自袅空枝。
文征明的这首诗出自于他的一幅名画《月落乌啼图》,画上还有几位文人或者画家、收藏家所追题的几首诗。那些诗都认为文徵明的这首诗是对吴王夫差的命运以及吴国灭亡的感慨,并由吴王想到西施,想到爱,想到恨,想到越王勾践,还有范蠡的美人计,想到历史的兴亡反复以及更替的惊人相似。而我在郭睿的这幅画上,看到的却是在一堵嶙峋的石崖下,一丛凤尾一样的草中,一只鸟正呼唤着另一只正在飞离的鸟,它那样子仿佛在叫:快回来呀!快回来!你还想到哪里去?这里再差还有草呀!再差也比那光秃的落尽了叶子的空枝好呀!今晚我们就将就睡在这崖下的草里吧!由此,我还不由得想到曹操曹阿瞒那首著名的《短歌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良禽总在择枝而栖。即使不是良禽大概也会择枝而栖。是鸟谁不择枝而栖?问题是:你有什么枝?你爱的是什么枝?
有的枝是权,有的枝是钱,有的枝是爱,有的枝是恨,有的枝是善,有的枝是恶,有的枝是活,有的枝是死,你会落在哪一枝?
再说你选得对不对,也是一个大问题。何况很多时候,你还真的没得选。
比如你不能选择父母,你不能选择子女,你作为一个动物,哪怕是一个高级动物,或者是一个高级的人,你也很难控制情欲。
你想选择做自己,你也拼命做自己,可是,最后,你发现,你一辈子做来做去,做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想做英雄,你也学着做英雄,同样,最后,你也发现,其实,你只是一头狗熊。
于是,你会感到迷惘,在那月明星稀的夜晚,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或者,更像一缕微风,恰如文徵明的描述,反反复复,绕着空枝。
唉,还是如郭睿所画的吧,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有的时候,还真是,正如小鸟叫的那样,别人的金窝银窝再好,也不如自己的草窝好!
我想郭睿的这幅画是否可题为“唤友图”或者“择栖图”?
我们心里应该明白,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应该任性使气,抛下亲朋,一冲而去。最后,落得个形单影只、踽踽而行、茕茕孑立。
好心态
客居京华,登山归来,日暮途穷,感叹红叶惊秋,征鸿渐远,逝水流年,人都可以理解的吧。如此这般的一番之后,满目的红叶成了栖枝,让人感觉平和温暖,就是画家的心态了。
郭睿有个好心态。郭睿笔下的这幅画表现了他的好心态。一个人有怎样的心也就会有怎样的画吧。人生的成功不仅在事业如何伟大辉煌,还在于他修得了一颗怎样观世的心、一颗怎样处世的心。
自然想起王阳明。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也曾看过花,看过好几次。当然,不是专门看,是和老婆去公园,绕着花坛看几眼。
花真开得艳,看的人很多,还有不少人,尤其是女人,贴着花照相。
“有什么好照的呢?”当时竟是这样想。
后来再去时,花已没有了,只剩一些绿叶子,在那风里摇。这时,游人走过去,脚都不停一下了。
鲜花盛开时,赏花人如潮。花时刚一过,人就不看了。这时才真体会到:四季转换何等无情。女人男人看花不同。
女人看花时,易触景生情,易生美丽不久之感。男人呢?男人看花大多是随着喜爱的女人。
看着那些绿叶子,在那风中摇曳着,我想此时的面目才是它的平常样。
平平常常的,人不爱看的,注目更是谈不上了。
由此,我又想到红叶,想到那些秋天的红叶。那些红叶,好美,好看。可是,那些看的人,又有几人会去想,这美是由绿叶遇冷即将凋落而呈现的。那些红叶虽然美,但对那些红叶来说,却是临终的美了。
生命总是有限的,这个道理是很浅,细想的人未必多。
特殊也好,平常也好,灿烂也好,暗淡也好,都是值得珍爱的。
温馨家园
雨停了。大街上噪音减弱了。整天在这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也都疲惫地回家了。
黑夜来临,林荫树间,路灯一盏一盏亮起,路边小区人家的窗户也一扇扇通明了。
每当这时,曾经在外拜师学艺的年轻的郭睿一定也会想起自己那温馨的小家吧,也会想起他老家的那棵参天的大槐树吧,还有在那大槐树下盼他望他的父母亲。他的这幅《温馨家园》是否发自这种心情?是否或者多多少少与此心境有点关系?我的心里这样想着,我的眼前所浮现的也是一幅遥远的画面,那画面上我的小屋都欢乐得沸腾了:
妻子生了一个儿子!
这是我和她的儿子!
哎呀呀,多么漂亮的小人儿呀,花儿一样香喷喷的,叶儿一样嫩生生的。
他在我和妻子之间究竟更像谁一些呢?
他也许也是个伟大的天才吧?也许还会是一个人类发展史上的最高最大的里程碑呢!
幸福的将来使得妻子眼里闪烁喜悦的光彩。
她抱着儿子斜躺在干净洁白的床单上,身后靠着一床绣有龙凤呈祥的大被子。
邻居的大妈大嫂来了,大叔大伯们也来了。他们像瞧画儿似地欣赏着她,赞美着他——赞美着我们的新生的儿子!
她的確像一幅我们中国的圣母像。
她那恬静优美的微笑真的像水晶一样纯洁,洋溢着温柔无限的母爱,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生孩子使得她也好像是再生了。她身边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面目一新。
我觉得自己又站在了生活的起点上。画家们和诗人们所寻求的美好东西:诱人的自然景色,晨曦和晚霞、花草树木和累累果实,以及四季风光的更替……总之,凡是人类所感到的亲切珍贵稀有的东西,全都格外大方地特别殷勤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了。
一切都显得如此新鲜,一切又显得那么古老,就像古老的大地上所萌生的连天青草。呵,多么古老的青草呀!
逝去了的那些年代和那即将逝去的年代以及尚在未来的年代,在我那间小屋里,那间陈设简陋的屋里,铁链一般地扣紧了。
我是多么幸福呀!
小屋里充满了节日的欢乐。
郭睿的这幅《温馨家园》,画面上虽然很是安静,一只鸟在它们的窝里正在喂着叽叽的雏鸟,一只鸟则立在枝头警惕地守护着它们的安全,但我觉得它们的心里也和我的心里一样,充满了家园的幸福感。
阴翳
日路朝飞急,霜台夕影寒。
联翩依月树,迢递绕风竿。
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
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安。
看着郭睿的这幅画,读着李峤的这首《乌》,想着霜台和灵台,我的心里所浮现的是那江南款款的风,吹着,拂着,满地落叶。
风是蓝的,和天一样。叶是黄的,和地一样。树梢却是青绿的,和那滚滚的江水一样。
你说叶从何处落的?是从天上飘落的吗?天上的树也落叶吗?那些空中的玉树琼枝在飘落着谁的心思?
打开信封,我收到了你寄来的这片落叶。在这微信电邮的时代,如今谁还这样做呢?无论黄叶,还是绿叶,落了也是非常美的,经过风霜雨雪的浸染,我知你的这份情思。我更明白,它的母树,就是你呀,远方的人。
与这落叶同寄来的,还有两棵树。树虽不是你种植的,但却是你拍摄的。两棵树,有人说,一棵是枣树,另一棵呢?也是枣树。你寄我的这两棵,一棵是在雪天拍的,一棵是在前天拍的。下雪的那天是早晨,前天的中午有阳光。两棵树,你是说我们就像两棵树吗?这是两棵什么树?是否真像人所说的就是两棵枣树呢?
面对你的百般关怀,我总觉得万般不安。
我就像是一只野兔,或者说是某种猛兽,习惯在那旷野盘桓。任何异动,即使亲切,也会使我跃上山峦,钻进密密的树丛之间。然后,伏着,屏住呼吸,听那风的一喘一息。
一切都是如此贪婪,这么样的繁荣昌盛。树木相互纠缠着,枝条彼此盘绕着,野花杂草比着生长,争夺阳光空气水分。还有鸟儿,各种鸟儿,生活在那树林之中,它们没有别的担忧,只害怕着它的同类,发出你争我夺的叫鸣。大部分的恐惧的眼睛全都无力自卫地盯着它们拥有的东西。
不幸就像头上的树叶挂在头上的树枝上,夏天是绿的,秋天是黄的。又想,不幸不是树叶,只是一根光秃的树枝,有过一年四季的颜色,最终还是成了干柴。
当那电线拉长了时,电线就弯了。当那树木长高了时,树木就驼了。看看那些佝偻的背脊,还有那些拄着的拐杖,你能看到生活的压力以及岁月的无情侵袭。
一棵树,遭雷殛,裂成了两半。较之让人砍伐而死,显然是更壮烈的结局。那根是否还活着呢?有时,那根还活着。
那远远的漂来的,是什么?一棵树。它从哪里漂来的呢?它的故乡在哪里呢?还有它的那些亲人呢?它能漂到哪里去呢?还将这样漂下去吗?
那么大的一片山林,在我看来就是牢笼,每棵树都是根栅栏,想要关住那位山神。山神真能关得住吗?你看树梢袅袅烟云,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是那囚不住的游魂。
牛犊顶橡树——这是一句什么话?这是一句外国话,是翻译的外国话,我很喜欢这句话。初生牛犊不畏虎,所以才会顶橡树吧?一头脖子折断了,另一头又顶上了,一头,一头,又一头,那树依旧立山头。那树果真是橡树吗?或许只是像橡树?或许根本不是树。
有些大树,看似死了,其实还是活着的,等哪天雨落下来,就会发出新芽的,也会开出新花的。
理想很远,起风了。
现实的树变了样,将来也许会变成一座阴翳的林子,没有鸟,也没有虫。
梅
能在冬天开放的花,会是一种怎样的花呢?若从自然的情况来看,若从我所知的来看,只能是这寒梅了,就像这郭睿画的寒梅。
寒梅有红也有白,红的也好,白的也好,其他什么色的也好,总之,都是一个好。
好的花色,好的花香,总是默默开放,是为自己开放的。
开放了,就好了,就不枉为一枝花了,就会永远留在那看花人的心里了。花儿为什么那样红?就因为它开在人心。
我的心无颜色吗?可能吧。可能真的如你所说,牵绊如网,使你迷惑?
繁星之夜是温柔的,繁星之夜也很美,美好的都非常短暂,转瞬即逝,烟花一样。
如果没有那烟花呢?夜空又会怎么样呢?夜空就会极其平常。
白花,红花,都不要紧,只要那花开放了。
花开放了,当然会谢,花不开放,花也会谢。
花儿当然可以重放,在人心里脑里重放,即使过去已经很久,无论短暂还是长久。
真想,这样,就跟你去,打开那坝,奔腾而去。呵,还是让我看看自己,看看自己。
你说我是享受痛苦,也许……活的时间越是久长,痛苦越像淤泥堆积,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最后形成一片泽地。幸福、快乐,却像扬尘,风一吹就飘散天际。
你说我是享受忧愁,也许……那是因为快乐忧愁最初总是混在一起,越到后来,忧愁、快乐,越像手中这枚硬币,每次抛起,我总看到:忧愁那面,旋转,落地。
当我听着你的声音,看着你的这些文字,看着你的那些画面,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或者你的思绪如云,那样自信,又不自信。
世上真的有獨立吗?独立得像一只金鸡?世上有的只是孤立,就像一只落汤鸡。
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难说,或者说是不可言说。可是,我又偏偏要说,这就难免痛苦了。
情对我来说,虽然有欢乐,最终还是枯黄萧瑟。人在世上,最难过的,不是别的,就是情。
一个面对孤独的女人是个什么女人呢?一个能够孤独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女人?一个享受孤独的女人是个什么女人呢?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享受真正的男人吧。
累么?当然,很累,很累。恐惧?是的,恐惧,恐惧。憔悴的面容是我的标志,高度的警惕是我的武器,只因受的伤害太多,心头常有风的凄厉。
呵,睡吧,睡了,我要睡了,疲惫海浪般地袭来,铺天盖地,全吞没了。四周顿时一片黑暗,就像进入动物内脏,随着粘性肌肉抽动,所感到的全是茫然,以及茫然后的忧伤。
我极力地睁开眼睛,听到的是骨骼抽筋,血液也都变成黑色,慢慢淌着,曲折,延伸,泪珠咸得结成盐晶。
我又想起你的嘴唇,想起梅开的那个清晨,想起好多好多的感受,想起你的那个表情。
瓜是老来红
你是一个老家伙吗?我问我自己。
是的,一个老家伙,超级老家伙,或者无意或者蓄意做一个老家伙的老家伙。
那么如何办,才能不是呢?
穿上耐克吗?阿迪达斯吗?或者……看我穿上了。
每当自己挨着自己,我就仿佛挨着了你,挨着了你的这个部分,挨着了你的那个部分。
你说你只是一部分。你说你从来不是全部。全部又是什么样子,是那滚滚的流水吗?
你说你就是流水那个永远流动的一部分,那部分给人带来麻烦,那部分本身就是麻烦。
那部分就像某个时日,你和某人坐在一起,你斜依在窗边,望着江面上的行船。
江上其实没有行船,只有流水流向天边。
你却听到马达飞旋,说船在你灵魂里边。
灵魂也是一条江吗?那江上面也有船吗?
那船现在怎么样呢?是在抛锚还是向前?抛锚也是一种向前?
我想交给魔鬼——肉体。我想交给上帝——灵魂。可是,两方都嫌肉体,都是只要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有何用呢?这可是我不知道的。
肉体是我自己的,肉体我能看得见。灵魂是他们争夺的,灵魂我却看不见的。然而,你却看得见。
你说我是你的伴侣。不过,只是灵魂伴侣。
灵魂也像肉体一样需要一个伴侣吗?
也许,可是,我仅仅,只是你的灵魂伴侣!
哪怕我的下面如火,哪怕我的下面流水,就算水与火也交融,我也只能对自己说,只是你的灵魂伴侣!
确实,我爱你的身体,我怎么会不爱呢?无论你的身体怎样,我想我都会爱的。我的下面已经被火——我的下面已经被水——淬得如钢如铁一样,发出钢铁一般的呼啸。
我恨不得就进入呀,恨不得就马上进入,进入了就心安了,进入了就舒坦了,进入了呀,我的精神,就会变成一种物质,一种纯而又纯的物质,一种白里透明的物质,化入你的血液之中,随着你而呼吸,跃动。
我就这样灵魂出窍,自己凝神折磨自己,直到最后安静下来,那水也在渐渐退去,那火也在悄悄熄灭。这时,我就对我自己,仰起头来,长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灵魂伴侣!我终于成了你的灵魂伴侣。
于是,我想写一首诗,一首关于爱的诗。
一个人想写诗,尤其是写爱的诗时,是否也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
不老,是在什么时候?十岁,十五岁,二十岁,或者是那二十五岁?再老就是老诗人了。
老诗人是什么人呢?老诗人是皮松肉软心却依旧鲜嫩的人。
老诗人会写什么诗呢?老诗人会写这样的诗,就像郭睿的画题这样:“苦乐本相通,生涯似梦中,秋光无限好,瓜是老来红。”
寻觅
看着这幅《寻觅》,我就想到了那天晚上,一床凌乱的被子之下,她在半夜离开了。
半夜风吼,半夜雪飘,半夜身体所焐热的半边床也渐渐冰凉,不动,不挪,石头一样。只有枕上还残留着她的气喘吁吁的耳语。
她到哪里去了呢?我四处地寻找她,也不知道找了好久,从山里到山外,从溪头到江尾。十年?百年?上千年?直到我在一片森林,绕着圈子,迷了路。
我问路,我问她走过的路,我看见的却是晨雾。
为什么在我的眼前总是晨雾弥漫呢?
接着就是一场对话,一场我与自己的对话,一场我与她的对话,一场极其漫长的对话,时不时被狐疑间断。
我尽量地选择着适当的语调和词汇,结果还是一头雾水。
她一定在这里,在这幽暗的森林里,山涧闻鸟语,溪水一江明。
于是,我又呼喊她,恳求她,我应朝着哪个方向才能离开这片森林,才能找到她?
终于应声了。不由自主的,一个寒噤,好像手指,从上到下,冰凉,刺骨,滑过我的细长的背脊。
声音也是尖细的,细得刚刚能够听清,像是在喊我的名字,踩着黑暗中的黎明。
我小心地拨开晨雾,看见一个移动的影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老也不小,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优雅地在暗中现身。
她径直地朝我走来,露出一口雪白牙齿,那是她所喜欢的颜色,是她精心调制的色。
她逼近我,看着我,盯着我,然后,忽又倒退,转身,手里拿着一些什么。
我喊她,她停住。她的身子又转过来,她的目光也转过来,好像仍在看着我,让我觉得那里面反倒充满一种恳求,而我也能走上前去,多少为她做点什么。
或许,相反,不是这样,她是给我送来礼物却又不敢交给我,拿不定这个人是否就是我。
不是我,是谁呢?难道在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
还记得吗?我问她。记得什么?她反问。
还记得吗?我又問。记得什么?她又反问。
还记得吗?我再问。记得什么?她再反问。
还记得吗——我痛心!记得什么——我伤心!
看来,她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她说过何等令人难忘的话:
在时光的流程中,你曾是男孩,也曾是女孩,还曾是树木,是长翅膀的大鸟小鸟,以及沉寂无言的水。
世间万物都有生命,世间万物都会说话,只是你不在意罢了,所以,你就听不到了。
从蒙昧的时代开始,各种各样出窍的灵魂就游荡在大地之上。
就像所有的预言家,她点亮了我的灯,一瞬间,黑夜里,几千年的人文风景、几千年的自然风景,我都清楚地看到了。然后,她又熄了灯,转过身子,扬长而去。我却不知所措了,我想说出看见的一切,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于是,我就那样坐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那样走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那样跑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一个人,抬头看着空空的天空,我的心里,空了又空。
我问她是否能帮我找到迷失的路?她说她不可能,她说她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
是啊,她曾经是我的朋友,她曾经是我的爱人,曾经二字令人伤心。生活中有多少曾经,每一个都令人伤心。
我曾经真认识她吗?我曾经真爱过她吗?她的姿态!她的声音!她现在就站在这里,我们反倒形同路人。我曾经所认识的,只是她的那些异形。
两只鸟的记忆
看郭睿的花鸟画,被一水墨所吸引,水墨的树、水墨的枝、水墨的叶、水墨的鸟,水墨的河洲水墨的云,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某个傍晚暮归的情形。那时,我还非常年轻,我曾这样记下心情:
傍晚,终于,雨停了。
不然,办公楼的门,啪嗒一声关上后,我这没带伞的人就只能站在这门外边的台阶上,凝视秋日的暮色了:淋湿的街道黑乎乎的。天低云暗仿佛夜晚也在随着雨水降临。人们躲在雨伞下踏着水花来来去去。寒冷潮湿的空气中释放着弥漫着一种苦涩艰深的味道。
不过,好了,现在好了,这雨总算停住了。这城市的诸多景色成了一面多棱镜,每一瞬间,都在变化,都在使人眼花缭乱。色彩线条形成的漩涡勾引我的这双眼睛,看了这边,又看那边,结果,样样都没看清。
到了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时间比较长,色彩与线条也变静止了:大街两边的楼房轮廓因下雨而变得紫蓝。屋顶上方的那片天空竟绿得似玻璃灯罩,露出几道橙黄的天光。天光均匀地撒到墙面上,窗玻璃便反射出无数变幻莫测的色彩,像那鸽子的胸脯一样,既柔和又美妙。
然而,这种柔和美妙,几乎无人注目观看。路人大多行色匆匆,候车者也焦躁不宁。人们都在急着回家,或者去赶某个聚会,这是一个周末的傍晚。这傍晚的城市景色未必能使他们驻足,哪怕停留一时片刻。
作为一个人也许真很难同时关注两种事物,并对完全不同的事物怀有同样浓厚的兴趣。
车,来了。跳上踏板,往里挤。前面,一个小伙子,肩宽腰细,好身材,也往里面挤了挤。于是,我便挨着他,随着节奏分明的车轮,伴着时高时低的噪音,楔入散发各种气味挤得紧紧的乘客之中。
我之所以引这段文字,是我想:我今天若再遇上这样的情形还会这样记叙吗?可能不会这样了吧,内容心态都不同了。郭睿呢,他若再过三十年还会这样地画这些吗?
郭睿的这幅画无题,画上面有两只鸟落在一根树枝上,这两只鸟还让我想起我在那个时段所写下的另一短文:
太阳在人行道上的林荫树梢镀上了一层跳动的金黄色,然后又在大片的天空铺开柔美绚丽的朝霞。我沐浴着清凉的晨风高高兴兴地去上班,边走边还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树上,想在树上找到鸟。然而,没有,根本没有,一只小鸟都没有,获得的是大失所望。昨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妻子在一棵碧绿参天的大树下生了一个胖娃娃,那树上有两只鸟儿快快乐乐地唱着歌。那是多么的美好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于是,我又不甘心地将目光再转向四周,转向道旁长长的围墙和那墙里的房顶上。可是,没有,仍然没有,上班的路快到头了,还是不见一只小鸟,连一跳动的小黑点也没看到或感到。于是,我就只好跟往常一样上班了。我上着班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窗外的声音:“叭——叭——”這是汽车在会车。“呜——呜——”这是火车在进站。一天终于过去了,我疲惫地下班回家,听觉也近乎麻木了。我再不敢去想什么两只唱歌的鸟儿了。可是,我虽一边走着一边仍在抬起头来,将那目光扫来扫去。我还怀着一种侥幸:也许会碰见一只麻雀?一只喳喳叫的麻雀也算得上是一种会唱歌的小鸟吧!然而,眼看下班的路同样也快走到头了,还是不见一只麻雀,还是连一跳动的小黑点也没看到,只有不少光闪闪的大的小的各种汽车,鸣着喇叭风驰而来然后再又疾驶而去。这一下,我真是完完全全失望了,彻彻底底灰心了。我为一个偌大的城市竟看不到一只小鸟,一只会唱歌的小鸟,而惊诧,而忧伤。
相信我写的文字吗?相信三十年前的长沙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吗?如果你不信,还是请信吧,虽然这事在今天已是这样的不可想像。
一幅画能使人如此的联想和回望应该是一幅好画了。
我喜欢看郭睿的画,郭睿的画值得一看。
(周实,编审,生于长沙,籍贯益阳。挑过土,拖过板车,打过铁。其主要作品有诗集《剪影》,短篇小说集《刀俎》,长篇散文《无法安宁》,长篇诗文《写给Phoebe的繁星之夜》,长篇小说《性比天高》《闲人外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