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十九年跨越世纪杀人案的审判
——记徐若云故意杀人案审理始末
2018-03-23孙莹
孙莹
一个16岁的少年,因交友不慎,误打误撞地陷入了一桩杀人案。案发后,他隐姓埋名,过了19年看似平静却惶惶不安的逃亡生活。19年后,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他,作为唯一在逃的凶手终于落网。巧的是,此案的审判长正是上个世纪末审理他的同案犯的主审法官。
也许,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近日,本刊记者专访此案的承办法官、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审判员于靖民,详细了解了这场跨越19年的罪恶与救赎。
最后一名杀人嫌犯落网
2016年7月底,徐若云回到了他已经阔别19年的北京——这个让他满是悔恨和恐惧的伤心地。自从19年前匆匆逃离北京后,徐若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当年,那个才十来岁的青葱少年如今已是年近不惑。
即使北京再好,徐若云也是不想回来的;可是,他手腕间那钢铁的冰凉又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必须回来面对。这里有他心中萦绕了19年而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就在16岁那年的夏天,他从没有来过这里。
到案的几天前,徐若云还是一名在河南濮阳一家手机大卖场上班的销售员。那天,他在卖场外打了个电话,刚想转身回去上班,突然,几个身着便衣的男人横在他的身前。
“快!给他拷上。”只听一声令下,几个人干脆利索地给徐若云戴上了手铐并亮明身份:“我们是北京平谷分局的公安民警,现在依法传唤你到案并接受审查。”
一听对方是平谷的民警,徐若云的表情顿时凝固,转瞬又变得平静。民警问:“你叫什么名字?”徐若云没有对民警回答自己叫“张乐俭”——这个他已经被别人叫了十来年的名字,而是直接答出了他那个隐藏多年的老名字“徐若云”。他知道,这些警察是来干什么的,他们要找谁。他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多一句废话都没说,就乖乖跟着民警走了,留下周围一群眼睛都瞪大了的同事。
这次跨省抓捕是因平谷分局刑侦支队接到一条线索,称19年前发生在平谷县的一桩命案,唯一的在逃犯罪嫌疑人徐若云已经改名换姓,目前正在河南省濮阳市联华商场附近一家手机店工作。
民警调取尘封多年的涉案卷宗核实情况,随后,派侦查员立即前往河南濮阳调查,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他们锁定了一名叫作“张乐俭”的男人。
19年前的一宗命案,为何现在才得到线索,是如何得到的线索,警方并没有说明。但对徐若云来讲,该来的总是会来。落网,也意味着解脱。
8月13日,民警带着徐若云由平谷区看守所出发,一路上按照他指引的路线行驶到平谷区盘峰宾馆,再向北十来米,徐若云说,这就是当年杀人的地点。接着,他又指路,行至平谷区马各庄大桥,徐若云指着桥东头北侧那片地说,那就是他们曾经抛尸的地方。
19年后,徐若云仍然能够指认出杀人和抛尸的地点,可见,这件事在徐若云的头脑中从来没有忘记。
徐若云涉嫌故意杀人被抓后,家人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一度认为警方抓错了人。直到听说徐若云自己已经承认了当年的杀人经过,他们在错愕之余才回想起,19年前,徐若云曾匆匆赶回老家,当时,他遍体鳞伤,眼神躲闪,似乎真的经历过血雨腥风……
被凌虐出的杀人犯
徐若云本名姓张。不过他幼年丧父,上世纪80年代,这对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而艰难。后来,母亲带着他改嫁到邻村,让儿子随了继父的徐姓,从此,他开始使用“徐若云”这个名字。
1996年夏,16岁的徐若云通过招工,第一次来到北京,在平谷县城的一家服装厂打工,认识了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当地人范东明,并由此结识了范东明的哥们儿杨立勇、许连有二人。
工厂放假时,徐若云没有收入来源,在北京举目无亲的他只好投靠杨立勇等人,吃住相随。
杨立勇几人在当地都是有点名气的小混混,时常掐架斗殴、偷鸡摸狗,并不安分。作为外乡人,徐若云起初并未真正融入这个他“看不懂”的世界,顶多算是个小跟班,被人呼来喝去。他年岁最小,个头也比较小,对杨立勇等人的吩咐言听计从,稍有反抗还会挨揍。为求自保,他对别人的要求和周围的一切只能默默接受。
混混的圈子常有一些复杂的关系。今天还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明天就有可能一言不合,持刀相向,杨立勇等人与17岁的平谷青年徐立军就是这样的关系。别看徐立军年岁相对较小,但脾气暴躁,处世狠辣,让人忌惮。仗着自己蛮横,徐立军经常向身边人要钱。即便是杨立勇等人,也常受制于他。
1997年4月8日下午,徐立军又截住杨立勇要钱,杨为了脱身,便把“小弟”徐若云押给徐立军当“人质”,说回去取钱。可是,杨立勇一去不回,气得徐立军对徐若云拳打脚踢,侮辱欺凌,逼迫徐若云带他去找杨立勇算账。其实,为了躲避徐立军,杨立勇、许连有他们刚搬了家,徐若云没办法,不得不带路,带徐立军到了杨立勇等人的新住处。
见面后,双方气氛有些尴尬。杨立勇等人想缓和关系,便邀徐立军一起喝酒。可是,因为许连有的几句话没说对付,徐立军抄起啤酒瓶就把许连有砸得头破血流,杨立勇连忙带许连有去医院缝针。不幸的徐若云再次同这个明显更“霸气而强壮”的徐立军共处一室。
刀扎、砖砸、揪头发、责令下跪,徐立军把邪火一股脑儿全撒在弱小的徐若云身上。等杨立勇、范东明、许连有等人回来,他们发现徐立军居然一直在欺负徐若云,再也按耐不住火气,一起同徐立军扭打起来。
新仇旧恨让几个人发起了狠,他们用随手拿到的布条紧紧勒住徐立军的脖子,按住其手脚,徐若云也跟着动了手。
那是徐若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长的几分钟。几分钟之后,被勒得瞪圆双眼、身体僵直的徐立军让他感到无比的毛骨悚然,因为,这是杀人。
看着徐立军脸色铁青、口鼻出血,不再挣扎,范东明默默说了声“他死了”,几个人这才松了手。在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几人商量,必须连夜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埋了。
许连有和徐若云先出去踅摸了一块菜地,用铁锹挖了一个一米左右的土坑。随后,杨立勇骑着摩托车,徐若云坐在后座,负责抱着徐立军的尸体,范东明、许连有二人开车,到埋尸地点汇合。由于太过紧张,半路上,两人一尸还曾摔了个人仰马翻。正巧,对面来车,杨立勇对着徐立军的尸体佯装责骂:“他妈的,不让你喝这么多酒,你还喝这么多!”
埋尸前,几人将徐立军的衣服剥掉,准备带回去焚烧灭迹。怎奈慌张匆忙之下,土坑挖得太小,几人只好将赤裸的尸体蜷曲着勉强塞进去,迅速盖上土,也顾不上平整,胡乱地找了个破门板掩盖。然后一起抱起徐立军的衣服,迅速逃离现场。
逃亡19年
第二天一早,平谷园田队村民大李去自家地里看看种的麦子,却发现麦地里一夜之间冒出来一个土包,上面还盖着一块破旧的门板。
大李心里纳闷,随手掀起了门板,定睛一瞧,土包边缘露着人的头发和五个脚趾。大李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摔了门板,拔腿就跑,慌慌张张去向警方报案。
民警赶赴现场,扒开土包,窄小的土坑里趴着一具裸体男尸,口鼻出血,双腿蜷曲。经法医检验,尸体系被他人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
在农村,坏事总是传得很快。虽说是具无名男尸,但警方于案发第二天就找到了被害人的父母。在殡仪馆,夫妇俩一眼就认出无名男尸就是自己的儿子,左手背上刺着一个“艳”字,是他女友的名字。
又过了几天,警方在距离不远的几间平房宿舍里发现了多处滴落血迹,怀疑这里就是徐立军被杀的现场,可惜当年还没有广泛采用DNA技术去破案。
就在警方展开调查时,杨立勇、许连有、徐若云3人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起跑到了徐若云的老家——河南濮阳。
3人身上都有伤,且神色异常。特别是徐若云,脑袋后面、脖子前面、胳膊上都是刀伤。到家后,父母问徐若云出了什么事,他只说了句:“和别人打架了,被人用刀砍的、瓶子砸的。”
徐若云的继父觉得有些蹊跷,只让杨、许二人住了一晚,就把他俩轰走了。徐若云和杨立勇等人还未真正熟识,便就此别过,各自亡命天涯。
徐若云担心警方早晚会找到他,于是不敢再用“徐若云”这个名字了,马上捡回了自己儿时的乳名“张乐俭”。后来,他央求着重新落户到邻村伯父家,并找到户籍民警,自称出生后被漏报,瞒天过海一般,以“张乐俭”的名字,重新登记了户口,有了新的身份证号。而那个“徐若云”,似乎只记录在了公安的侦办笔录上。
这个少年内心深处多么期盼,世间只有“重生”的张乐俭,再无杀人的徐若云。
离开徐家之后,杨立勇、许连有二人本性难改,继续作奸犯科。一年后,两人因抢劫、盗窃等犯罪在昆明被抓。审讯中,他们供出了之前杀人埋尸的罪行。至此,徐立军遇害案得以告破。
同案嫌疑人范东明随后落网,但对于徐若云,当年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缺乏更多的联系方式,几个人对他的行踪都知之甚少,没有给警方提供出什么有价值的追查线索。
1999年8月13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公开依法判处杨立勇、范东明死刑,缓期2年执行,许连有无期徒刑。而徐若云的名字和同案犯罪行为,被认定并记录在了判决书的白纸黑字上。对他,法官只能写着“另案处理”。至于他的真人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更名改姓的徐若云从没打听过其他几人的下落,那些名字随同痛苦的记忆,已经一起被他深埋在心底,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后来,他与同龄人步调一致,恋爱,娶妻,还生了一儿一女。而与其他年轻人纷纷去大城市闯荡不同的是,徐若云始终没再踏出河南半步,守着自己虽不宽裕但却稳稳当当的日子。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感应。被抓前几天,家人发现徐若云有些奇怪,他常常好端端地抱着两个孩子哭,嘴里默默念叨:“孩子以后没有爸爸了,该怎么办?”
命运的轮回
2017年1月13日,徐若云故意杀人案在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刑一庭庭长助理于靖民法官负责承办此案。
打开卷宗,一看此案是起共同犯罪,于法官自然先去翻翻以前的判决书。看到最后一页,审判长李永京的名字赫然跳了出来,“这不是我们现在的未审庭庭长吗?!”当年还在二中院工作的承办法官李永京,如今已是三中院未成年人审判庭的庭长了。
于法官立即激动地拿着案卷去找李庭长,时间过了太久,李庭长也是慢慢才回忆起当年审理过的这起案件,凭着仅有的记忆,给于靖民提供了一些工作碎片。
在组成合议庭时,19年前同案的承办人自然而然地被邀请成为了如今的审判长。
历史总有些惊人的巧合。当年主审判案时,李永京34岁,和现在的于靖民法官一样。快20年过去了,头发都白了的李庭长,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那个他十几年前本就应该见到,但却一直未能得见的被告人,接着审理他当年未完待续的案子。而徐若云也如同经历了一次命运的轮回,躲得了一时,终究躲不了一世。在他的3名同案犯都已刑满释放后,他如今又回到了李永京法官的面前接受审判。
一切都似乎命中注定一般,该了结,该完满。
开庭当天,各路记者架起长枪短炮,对庭审进行详细报道。检、法阵容也非同小可。三分检未审处处长赵长平和副处长邬娟,认真准备,亲自出庭支持公诉。合议庭由未审庭庭长李永京、刑一庭庭长助理于靖民以及富有多年未成年案件审理经验的全国标兵任莉华法官组成。
徐若云坐在被告席上,对公诉机关的杀人指控全部认可,清楚地供述着杀人、埋尸、逃亡的经过。
“你做(杀人)这个事,想没想过他的父母啊?”死者徐立军年逾古稀的母亲满头白发,坐在附带民事诉讼原告席上,稳稳地问着徐若云。
徐若云点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非常后悔,非常内疚,我很对不起他们。我当年年少无知,没想到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你知不知道他父亲为了这事差点儿丢了命?”徐立军的母亲指着身边的老伴,继续追问徐若云。徐若云不敢对视,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徐若云曾经的同事、朋友共同按下手印,为他出具了一份联名信,信中表示:徐若云一直遵守法纪,从未做过伤害他人的事。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带头捐款500元。雅安地震时,他再次带头捐款。他们希望以这种形式,恳请法院对徐若云从轻处罚。
庭审当天,徐若云的妈妈和妹妹领着他的两个孩子也来到了三中院。开完庭,于靖民法官特地给他们安排了十分钟的会见,两个孩子在将近一年之后,终于见到了父亲,顿时父女、母子、兄妹间泪如雨下。
徐若云的女儿已经上初一了,小姑娘非常懂事,见了父亲就一直在哭。自从父亲落网后,无辜的女儿承受了太多委屈,学校同学都说她爸爸“是杀人犯”,孩子只能跟着姑姑远走他乡,一边承受委屈,一边继续求学。
徐若云不到两岁的儿子还什么都不懂,根本感受不到法庭里压抑的气氛,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仿佛进了游乐场,摸摸这儿动动那儿,还跟爸爸撒娇。年轻的女书记员杨隽男临时客串起了保育员,哄着小男孩一边去玩。
3个大人一边哭一边说着河南家乡话,妹妹说,嫂子闹着要离婚,把家里的财物也处理了。徐若云只能红着眼圈听着,束手无策。
“别让家属后悔” 承办法官力促调解
案件的法定审理期限是3个月,案情并不复杂,证据充分,被告人也认罪,如果正常审理,这样的案子应该很快就可以下判决,但合议庭却特地办理了延审手续。
“从立案伊始,我们就一直在做双方家属的调解工作。”于靖民法官告诉记者,“以故意杀人罪对徐若云定罪毋庸置疑,但关键是本案能否在附带民事诉讼环节使得被害人家属获得积极赔偿,从而,被告人能否获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而这,对于被告人的量刑有着非常直接的影响。”
“当年杀人时,徐若云也只是一个16岁的孩子,每天和一群小地痞在一起,还被人殴打,他也是情急之下,做出过激的事来,这不奇怪。”于靖民法官说,虽说徐若云现在已经36岁了,但因为他作案时是未成年人,因此对此案不能以成年人的行为和标准来考量,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教育挽救的原则,用未成年人案件的审理程序来审理。而且,通过这些年徐若云的工作、生活状态,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老老实实生活的他,人身危险性并不大。
此外,1999年杨立勇等人被判刑时,虽然法院判决3人要赔偿死者家属1万元,不过,徐家一直没有拿到过这笔钱。也就是说,从经济补偿方面,徐家老两口从未获得过补偿。
如果以判决形式确定徐若云赔偿的数额,按什么标准判呢?事发是19年前,以现在的赔偿标准计算显然不合适。而按1999年的标准计算,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到现在这样的程度,真正又能判下来几个钱?
于靖民法官认为,如果此案促成调解,可以让徐若云获得从轻处罚的机会,无论从教育挽救徐若云本人的角度,还是从让被害人家属获得经济补偿、化解两家恩怨的角度看,这都是有益的。
起诉时,于法官在法庭里第一次见到了徐立军的父母。当时他觉得,眼前的老两口,特别像是那种只能在影视作品里见到的淳朴、善良、和气的农村夫妇。对于杀子的凶手,两位老人当即表示,他们不想太过追究徐若云的刑事责任了,“毕竟,他当时也只是个孩子。”
虽然是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但是老两口没有请律师,在于法官的指导下,他们颤颤巍巍地,让孙子代写了一张附带民事诉状,象征性地提出了一个赔偿请求,当然,也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
另一边,徐若云的家人也是老实本分的农村人,一家老小对被害人父母充满愧疚。徐若云的妹妹曾经在案发后带着徐若云的女儿,专程去了趟平谷,找到老两口,一起下跪道歉,还按照当年同案犯判决的标准,留下了1万元见面费。
“虽然是被告人与被害人的对立关系,但是两家人真诚平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对立感,这给案件审理和调解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让我很有信心。”于靖民法官说。
不过,因为徐若云本人几乎没有财产可以拿来赔偿,于靖民法官只好一次次给他的妹妹打电话做工作。
徐若云的妹妹也不容易,自己有孩子,还养着哥哥的两个孩子,父亲身患癌症,生活重担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准确地说,是靠她丈夫、徐若云的妹夫开大车挣的辛苦钱来支撑起这个原本圆满、但瞬间残破的家。其实,单纯从法律责任上说,给哥哥赔钱,她这个做妹妹的根本不用尽这个责任。
面对被害人家属提出的数十万元民事赔偿,徐若云的妹妹一度已经打算放弃调解了,因为这与她的承受能力相去甚远。
徐立军的父母也曾经把索赔的数额从数十万降至最低20万,作出了很大让步。甚至在于法官多次当面提供咨询和好言相劝之下表示:“于法官,您就帮我们达成调解吧,多少钱都行,我们没意见,只要是你说的数,哪怕几万块钱,我们都认!”
索赔的条件一降再降,可徐若云的妹妹还是犹犹豫豫,始终追问于法官赔了之后能减多少年?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能拿出来的钱不多,怕赔了之后也减轻不了多少刑期。”于靖民法官说:“可有时候,被告人家属因为各种原因,不肯赔偿给被害人一方,等判决下来了,又多有悔不当初的情况。所以,为了不让双方都遗憾,我得努力!”
于法官依然记得,在此案审理期间,李永京庭长也曾不止一次地叮嘱他,“别着急下判决,要尽量促成双方调解,别让家属后悔。这是工作方法。”
不过,从法官的角度和职业要求看,他当然不能向家属透露半点合议庭的考量,于法官只能通过反复打电话,有理有力地告诉徐若云的妹妹说:“我们是人民法官,我们会依法办案。如今,我是在劝你,不是求你。他毕竟是你亲哥哥,这个时候,如果你肯帮忙拉他一把,我们作为法官,一定想办法,我们愿意去努力促成双方的调解和谅解,你得对我们有信任。”
终于,在试探着并逐步获取到双方的信任之后,调解工作终于获得双方让步。2017年6月26下午,徐若云的妹妹帮助父母和哥哥,在法庭上同被害人的家属达成赔偿10万元的协议,取得了宝贵的谅解书。
签完了字,徐若云的母亲和妹妹哭得稀里哗啦,徐立军的父母也是老泪纵横,双方握手言和,互相体谅着对方的不容易。于靖民法官和杨隽男书记员倍感欣慰,分别送当事人走出法院,紧接着去办理领款的诉讼手续。
“见完这一面以后,我知道,他们双方估计这辈子难再相见。”于靖民法官感慨地说。
宽容的判决
于靖民法官告诉记者,此案发生在1997年,依法应当适用197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定罪量刑。
对于未成年人犯罪,79刑法和现行刑法的规定相同,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另一方面,从徐若云参与杀人、挖坑、埋尸、逃跑的过程看,具有一定的连贯性,不能认定其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被动参与犯罪,属于主犯。根据1979年刑法第23条的规定,对于主犯,应当从重处罚。
“我国现行刑法已经取消了对主犯从重处罚的规定。而刑法的适用原则是兼旧兼从轻,也就是说,新旧刑法哪个条款对被告人判罚更轻,就适用哪个。”于靖民法官说,合议庭因此没有因徐若云是主犯身份,而对其从重处罚。
再考虑到被害人对案件的发生负有一定的责任,徐若云被动到案后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家属已代为赔偿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等因素,合议庭最后对徐若云做出了9年有期徒刑的判决。此案的情节处理属于减轻处罚,已不单单是从轻处罚,力度很大。
于靖民法官说:“国家设立刑罚制度,既要用来惩治违法犯罪,又要彰显教育和挽救功能,这种双面性是刑罚适用的复合目的之所在。这个判决结果,就是我们在综合了全案之后,给出的一个相对均衡和适度的裁判尺度。”
2017年6月28日,徐若云故意杀人案一审宣判。
其实,徐若云到案后,一开始以为自己会杀人偿命,至少也会是一个很长的刑期。而辩护律师预估的比较乐观的结果是13年有期徒刑。法庭上,徐若云一听是9年,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期,显得十分激动。宣判后,徐若云当即表示不上诉,服从法院的判决。
妹妹告诉徐若云,嫂子真的撇下这个家走了。李永京庭长当即严肃地跟徐若云的家属说:“把他媳妇找回来,告诉她,走什么?徐若云总有一天会出来的,日子还要好好过!”
判后,徐若云没有回避记者的采访,他是有问必答。这么多年,他从没这么释放过,他有太多的话想迫切地向他人倾诉。
“事发后的这些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徐若云语气平和。但心里藏着一个杀人的秘密长达19年是种怎样的煎熬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冬天睡觉,他从来没敢脱过衣服,起初,屋外过辆车都能让他从梦中惊醒;他经常梦见徐立军临死前那索命般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再难入眠;他一看见警车就绕着走,几乎日日惶惶不安;他在家从不敢看警匪片,哪怕别人看上片刻,他都会暴跳如雷……妻子总骂徐若云,说他是个精神病,对此,他有苦难言。
这些年,徐若云虽然没有服刑,但他却为自己画地为牢。他佯装正常,内心却时刻不得安宁。只有在和两个孩子玩耍时,他才能够彻底忘却恐惧,感受片刻安好。
这种感觉糟透了!这些年,徐若云不止一次想去自首,可是他又害怕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这么平稳,有了家、有了孩子,越是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他越是害怕失去这一切。
“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徐若云说:“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希望,当年我没有来北京,没有认识他们……”
宣判时,于靖民法官特地回到暂看室,隔着铁窗,对徐若云嘱咐和交代了一番话:“徐若云,记住,你有责任为当年的错误去赎罪,这个不能逃避。但是,未来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和新鲜的,你要好好服刑,争取早日回归社会、造福社会,善待家人和朋友,重新找到做一个正常人的感觉。过了今天,我作为法官也可能不会再见到你了。你要自己好自为之。”
铁窗中的徐若云,紧紧闭着嘴,感慨万千,半晌说不出话来。
被告人的感谢信
19年了,徐立军的父母也终于获得了经济补偿。虽然,这10万元在当地,甚至于在大量的故意杀人案、故意伤害案中都不显得很多,但起码也算是一份迟到的正义。老两口委托孙子,专门从平谷给于靖民法官寄来了锦旗,上面写着“怀爱民之心,办利民之事”。
于靖民法官表示,这个案子能预期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这样。对于死者家属来说,虽然等了19年,但凶手全部到案,一桩心事总算了结了,拿到赔偿也是个慰藉,有助于老两口的晚年生活。而对于被告人一方来讲,判决体现了最大的宽容。徐若云的家属也付出了最大的诚意,这个案子看似法外无情,但其实“没有人从中受害”。
判决生效后,徐若云很快被遣送回原籍服刑。一个月后,于靖民法官收到一封从看守所转来的信件。于法官打开一看,竟然是徐若云亲笔写的,一共有两页纸。这封信不是以往常见的申诉或者举报材料,而是为了表达对审判人员公平公正执法的由衷感谢!
徐若云在信中写道:“于法官,首先,我对未成年时的犯罪,非常害怕,非常后悔,不敢面对现实,通过您院开庭审理,使我鼓起勇气,敢于当庭认罪、悔罪。第二,我给被害人的亲属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一直是我的心病,通过您院的积极调解,同意我家属进行经济赔偿,被害人亲属对我表示谅解,给了我回报被害人亲属的机会。第三,通过您院的判决,给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气,我决心好好改造,早日回归社会,为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再一次感谢。”
做刑事法官这么多年,于靖民法官还是第一次收到被告人亲自写的感谢信。于法官说,对徐若云来讲,这个发生在上世纪的犯罪,就是一场噩梦,如今他获刑入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论是从接受法律惩罚还是心灵救赎的角度看,都是一种解脱,是他向往着重归正常生活的必经之途,现在,他总算是有机会“破茧成蝶”了,以后,可以不用偷偷摸摸做人了。
9年的有罪判决、被害人家属送锦旗、被告人亲笔写感谢信,一起19年前的故意杀人案和一场跨越世纪的审判,最终促成了这样一个罪刑均衡、宽容感恩、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同时得以实现的结果,于靖民法官感到轻松而欣慰。他说:“依法裁判本该如此,刑事审判需要刚正严明,同时也要体现人性关怀,这是新时期法官必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