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的 乡 愁
2018-03-23李华
陪母亲探亲回来很长时间了,可萦绕在母亲心头那抹淡淡的乡愁却总也挥之不去。
母亲的家乡背对巍巍八百里秦岭面向浩浩连绵的巴山,在这两座天然屏障的庇护下,母亲生活的小村庄虽说不是四季如春,可气候温润冬暖夏凉。小时候,我印象当中的母亲很少提及她的家乡,我只记得母亲经常独自一人痴痴遥望着西南的方向,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我读不懂的别样的情愫,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母亲浓浓的思乡之情。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是具有传奇色彩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性格泼辣模样俊美,被当地一个条件很好的人家看中,由于当时外婆家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于是那户人家就想用两袋粮食和几十块钱把母亲“买”到他家,当时也不知道外公是出于什么原因竟没和外婆、母亲商量就一口应允了。如果那家的男子优秀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一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人,等到母亲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便竭力反抗,恰在此时,父亲他们的部队正驻扎在离母亲家十几里外的县城修建军民渠,(父亲自打参加革命开始,大部分时光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因此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与23岁的母亲结婚时父亲已是到了3 5岁的高龄)。那时候部队晚上开设了夜校,而母亲又是派到县城协助部队施工的妇女队的队长,母亲从那时开始白天带着队员们干活,夜里赶到夜校学习文化,从没上过学的母亲,凭着自己的聪慧好学,学会了很多文化知识,为此,和父亲做搭档工作的团政委自做主张帮父亲看上了母亲(当时在那样的时期、那样的环境,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直到政委和父亲带着母亲一起来到外婆家后,那户人家只好退掉和母亲的婚事。部队收工后母亲毅然决然离开那个即让她伤心又让她牵挂的家,陪同父亲一起来到部队开始她新的生活。
刚开始几年母亲还经常带孩子回外婆家看望亲人,后来由于孩子越来越多,经济状况也拮据起来,母亲最后一次带孩子回家看外婆时,外婆说:带着娃娃好好过生活,不要惦记我们,以后有时间有条件再多回来看我们。母亲回去后不久父亲转业的报告也批复下来,于是母亲便跟着父亲一起
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从此以后,母亲的思乡之路一直绵延到了1300多千米以外的地方。
初到北方这座小城的时候,父亲就一心扑在自己的工作上,母亲不但要照顾我们还要继续工作,同时父亲和母亲还要接济自己的家人,那时候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经济条件越来越差,根本顾及不了两个人回家探亲的需求,于是母亲回家的行程一拖再拖,直到我们长大、直到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直到帮我们把孩子带大、直到送走父亲……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牺牲一切给我们带来的种种方便,我们自私地霸占了母亲所有的时间,而这一占竟是足足的三十余年!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围在窗前静静的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们担心母亲的精神会垮掉,担心母亲的身体会垮掉,可还没等我们把忧虑说出来母亲就静静的回应我们:放心,我没问题,你们尽管忙你们的工作,不要为我担心。那一刻,母亲让我们觉得我们是如此自私。母亲为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可她从未抱怨过,而我们呢?我们又为母亲做了什么?看着母亲满头的华发,看着母亲不再硬朗的身体,突然想——应该陪母亲回家了!
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母亲才确认自己是真的踏上了重返故乡的路。在火车上母亲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起来,她絮絮叨叨和我们说起家乡的一切,说外公、说外婆、说舅舅、说姨妈……20多个小时的行程在母亲眼里似乎比过去的三十余年还要漫长。
当我们刚刚步出站台的时候,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接站的人,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舅舅他们在哪儿等我们呢,母亲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母亲颤抖着声音轻轻的叫了一声“小弟”,老人疾步走向母亲,嘴里不停的喊着“姐姐,姐姐”和母亲紧紧的相拥在一起,眼泪和笑容同时在母亲和舅舅的脸上奔流绽放。而刚一跨进家门母亲就被姨妈紧紧地搂在怀里,嘴里一直重复相同的一句话:“真的是姐姐,真的是姐姐!”
两天后,我们在舅舅和姨妈的陪同下赶往母亲的老家。车子刚一进小村庄就围拢来热情的乡民,舅舅说前一天已经电话通知了家里的老亲,他们知道母亲回来早早等候在老屋那了。母亲执意让车子在村边停下,下了车,母亲一路招呼着自己的乡亲一边朝老屋的方向走去,起初我很惊诧,村庄的变化之快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可母亲依然能凭她的记忆和感觉走回老屋,或许这条回家的路在母亲的心里已经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听舅舅说母亲生活过的老屋有百年的历史了,前些年家里要盖新房子想把老屋扒掉,可无论怎么说外婆都不同意,外婆一直说:她的灵娃(母亲的乳名)是从这老屋走出去的,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扒掉老屋她的灵娃就没家了,舅舅们拗不过外婆,只好在老屋的前方盖起新房,因此老屋一直保留到外婆谢世,保留到舅舅他们迁往城里,保留到如今,保留到她的灵娃再一次踏进家门。
整座老屋基本都是木质结构,屋顶茵茵的青苔把一排排灰色的瓦片遮盖的严严实实,木质的门窗和门柱雕刻着还算精致得图案,屋前是一棵绿油油的棕榈树,屋角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是一棵比老屋还要老的结了满枝果子的核桃树,拿起相机让同行的表弟为我和老屋留了影。母亲和乡邻们彼此热情地寒暄着,有欢声笑语,有泪眼凝噎,可看得出母亲很高兴。
匆匆告别乡亲们,陪着母亲去祭奠亲人。一路搀扶着母亲,走在青草掩映的小路上,母亲心情沉重了起来,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舅舅带我们来到外公和外婆的坟前。墓地被鲜嫩嫩的青草包裹着,母亲跪在坟前,慢慢地拿出香烛、纸钱、祭品、鞭炮,她颤抖着双手摩挲着坟茔上的青草、泥土,嘴里喃喃着:爸、妈,我是您们心心念念想着的灵娃,我来看望您二老了,您二老原谅我的不孝吧,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您们,我知道您们想我,可您们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的想您们啊!爸、妈您二老等着我,这辈子我没能好好陪您们,等我和您们团聚了,我要好好地侍候您们!母亲低声倾诉着,整个脸庞完全被泪水浸润了,风儿吹过来,吹动母亲缕缕的白发。母亲为了照顾我们,没能尽到做女儿应有的责任去好好侍奉双亲,这是错吗?可这错又从何而起呢?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十几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家里的电话开始频繁起来,孩子们都说想姥姥了,母亲也开始牵挂起家里的一切了,我知道分别的时候又要来到了。
火车慢慢启动起来,我抬眼望去——村庄、山林、河流、树木,在眼前匆匆掠过,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里。别了,那座斑驳沧桑的百年老屋;别了,那绿影婆娑随风起舞的高大的棕榈;别了,那摇动满树果子的核桃树;别了,那静静流淌着欢乐的小溪;别了,那飘在村庄上空透着密密香味的田野空气;别了,我远方的挚亲们……转过身,母亲依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依然低着头,我突然明白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的心是硬生生被分成了几瓣儿的,每一瓣儿都惦念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也终于明白当初母亲对我们姊妹恋爱时,唯一不变的条件:不能远离家,不能远离她!母亲不想让我们的心也分成几瓣,不想让我们也和她一样终年被思念煎熬,终年被思念牵挂。轻拥母亲消瘦的双肩,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母亲抬手覆盖上我的手背,轻轻拍动着,转过头望着家乡的方向,母亲的眼泪终于汹涌放纵起来!
(李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