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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急

2018-03-22杨小凡

决策 2018年1期
关键词:镇里李渔新村

杨小凡

官场是忙的,每个人都像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团团转。

吴易东在惠济镇当了5年的书记,觉得自己弄个副县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再怎么说也会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可慢慢地,他发现自己错了,没有办法啊,在县里市里没有人替他说话,他也真没有给谁送过钱。夜深人静时,回想自己在官场这三十年确实失败和无奈,沮丧便油然而生。他唯一的快乐,被他称之为“腕下快乐”。三十年间,他几乎每一天都濡墨挥毫,临帖读碑。

腊月里的大雪终于飘下来了,遮天蔽日的,令人欣喜。吴易东心情很好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开始研墨。这样的时刻,不挥毫骋怀,真是说不过去。

突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吴易东。是镇长李渔从城里回来了,屋门拉开,李渔一头雪冲进来,李渔是按吴易东的安排进城送礼去了。

每年,镇里都要拿出十来万块钱,给县里主管部门的头儿送送。在其他镇,一般都是书记和镇长一道儿去的,这种送人情的事一定是两个都参与。吴易东却懒得去,就让镇长李渔一个人去。这当然也包括他对李渔的信任。两人既是党校同学,又脾气相投,从未发生过矛盾。用李渔挂在嘴边上的话说,“书记,我就是你的跑腿儿的,家你当,事我办!”

吴易东泡了杯祁门红茶,递给李渔,两个人便坐了下来。李渔端着茶,把下午到县里走动送礼的事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暾,声音很高地说,“这些人都不守江湖规矩了啊,说好的送礼轻重都差不多,大周镇却送起了现金!我们这些镇说好的,给局长只送五千块钱的卡,他倒好,现金送了两万!”

吴易东明白李渔话里的话儿。明年怀副县长要转岗,他与大周镇的书记张达是呼声最高的人选。过了年,吴易东就五十岁了,如果这次再上不去,就彻底没戏了。年龄是把刀,过了年龄,就会被一刀切下来。吴易东要是这次上不去,李渔由镇长转为书记就基本没戏。他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

吴易东跟李渔分析目前状况说:“兄弟,现在官场毕竟还是有正义的。县委苏书记这几年用人,我看还算坚持了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人提拔靠上面有人,三人之一的人提拔靠跑和送,三分之一的人还是靠工作的。我们哥俩就不能硬着头皮再拼他一年,干出亮点,成为靠业绩提上去的人吗?”

李渔了解吴易东的脾气和为人,就说,“好,老哥我听你的。那过了年,我们就启动新村建设,再苦再难也要做成亮点!”一个月前,县里决定在全县搞三个“新村整治”示范点。想让惠济镇在幸福里村试点,吴易东和李渔怕出力不讨好,一直拖着,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下了决心。

吴易东看李渔支持搞这个试点,心里也高兴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案。李渔站起身,也走过去,笑着说,“书兴大发了?想写什么?”

“今天先为新村题个名吧!”于是,他提腕蘸墨,写下三个饱满的大字:幸福里。

年后,布置“幸福里”新村整治工作正式开始。惠济镇的班子是团结的,虽然班子成员也觉得这事不好弄,但大家还是有些兴奋。李渔是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乡镇工作经验十分丰富。初九那天,他就把幸福里村的书记刘金和村主任杨德云喊到了镇里。村书记刘金六十多了,基本不问事儿。主任杨德云就是幸福里村的实际一把手。她是民办教师出身,没出嫁时就是有名的泼辣女。她一听镇里把这事定了下来,县里也作为了试点,就很兴奋也很自信地答应了下来。

杨德云跟李渔的关系比较暧昧,她特意找个空挡来到李渔办公室。杨德云的弟弟杨德草是个小包工头,她想让弟弟把这二百多套房子的工程揽下来。可她也知道李渔的妻弟宋伟也是个小包工头,这事得事先说明了。“镇长。你也知道现在村民并不都同意整治合并集中居住,就是硬捏着头皮同意了,可建设时也会很不顺利的。”

李渔刚听一句,便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不说透,“德云,你咋想的?”杨德云喝了水口说,“镇长,这也算安居工程,事关八九百号人的安全问题,对工程质量,我俩都得负起责来。为了保证质量,你让宋伟供钢筋水泥,我让德草负责盖。这样质量就有我们两个控制着,就放心了。”

李渔对杨德云这番话有些意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就按你说的办,但村里的事你必须摆平!”

杨德云是有办法的,回到村里先开党員会。她带领村里十一名党员重温《入党誓词》,然后谈到共产党员必须无条件服从。会开得很短,但效果很好,大家签了保证书,会就散了。

第二天,她又把村里十几个刺儿头召集在一起,听取大家的意见。杨德云知道,在村里最难弄的是王必福。他七十多岁了,参军转业,干过大队会计,生产队长,威信很高。她把这些人通知到村部,好烟好茶敬上后,就开始说话了。她先从中央到镇里,把政策说了。然后说,“咱农民现在富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图的就是一个好环境。新村盖好了,有娱乐室、有图书室、有花园有广场,水冲厕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更何况一家六万块钱就行了,其余的钱镇里筹、国家拨,我们还有啥说的呢!”

她一番话讲完,就让大家发言表态。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有的说房子成本太高,弄不起;有的说将来咋分;有的说那老庄子腾出来的地如何卖,钱咋分。说到底就是两句话,钱和地咋分公平。杨德云知道这样的座谈会要想统一这些人的思想是不可能的,这只算是一次交锋,也可当成是让他们出一出心中的怨气。看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她就宣布说,“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既然你们的意见统一了,下一步工作就好办了!”其实,这是杨德云说话的艺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统一意见,但她总结时就这样说,村会计记录了下来。

她刚说到这儿,懒孩突然说,“主任,我可没同意啊。房咋盖、咋分,地咋卖,钱咋弄,这要是不说明白,我坚决不同意扒房!”杨德云一听这话,两眼望着懒孩足足有一分钟没说话。会场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喘气都听得真真切切的。这时杨德云说,“懒孩叔,你的房子我还真得拆。你儿子又超生一个女孩,你敢违法生孩子,我就要按法拆房子!你信不信?”说罢这句话,杨德云站起身,声音很高地说,“散会!”

开弓没有回头箭,丈量工作正式开始了。吴易东和李渔都没有直接出面,而是让关副镇长打先锋。尽管做了最充足准备,到底还是出了岔子。上午量完了十一户。关镇长觉得大获成功,就安排一起来的人回镇里吃饭。他们开的建管所的皮卡车,车出来的时候路过王六斤院子,后面的车斗碰到了院子外一棵泡桐树,碰掉巴掌大一块。王六斤就站在车头前,坚决不让车走。村里的人本来心里就有一股气,见有人出头便呼啦一下围住了车子,不让走了。

关镇长想花钱了事,可王六斤就是不同意。几十分钟过去了,村民们就围着起哄,说镇里的车也不能拿老百姓财产不当事儿。正在这时,关镇长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李渔见他们没回来吃饭,问是咋回事。李渔听完说道,“老关,车咋不碰别人的树,是不是他家的树靠路太近了?如果是太近了,就是占了村道!”关镇长这才突然有了对策。

关镇长大声咳嗽几下,对杨德云说,“主任,这条村道是多宽?”杨德云立即明白了。她向着路两边目测了一下,“王六斤你应该知道路是四米吧?你看看你这树栽在哪里了?你的门楼盖到哪里了?自己量量吧。”这时,村民都傻了眼,都向路两旁瞄。

建管所赵昂所长反应更快,他大声说,“都给我让开,现场量!”皮尺一拉,王六斤的脸立即寒了下来,像霜打的紫茄子皮一样。原来,这棵树在路半尺里面,树左边的门楼也占了路半尺宽。这时,关镇长来了精神,“盖房栽树路后退半尺这是规矩吧?你说咋办?”王六斤一时答不上话来。关镇长又接着说,“门楼和树都占着路,你这是侵占群众利益,侵占国家财产。你要是识相,就立即跟我们一道去镇里说说,要是不识相就等着派出所来带你吧!”王六斤和村民都成了哑巴,车前让出一条路来。一场角力以这样的形式落幕。

拆迁工作按期进行,其中各种不对付、不合作的地方,吴易东、李渔通过各种“领导艺术”解决了。

可最近,吴易东心里很不踏实。大周镇的书记张达正在紧锣密鼓地给自己使着招儿。关于吴易东给苏书记送礼的传言在流出,这招一箭双雕,既可以伤着吴易东,又可以挂着苏书记。张达还放出风来,说幸福里新村建设中黑洞很大,群众上访反映强烈。这是直接给吴易东施加了压力。

身在官场,你不往前走也不行,有人在旁边看着你,有人在后面推着你,不容你中途退场。尤其是李渔,他现在是推着吴易东向前走。李渔与吴易东的看法完全一致,要他以进为守。他要吴易东去找苏书记,试探态度,下一步才好出手。

机会来了,一天中午李渔来到吴易东办公室,小声说,“苏书记的母亲生病了,前天住的院。我昨天给她的床位交上了五万押金,还没给苏书记说。你正好借去医院看他母亲的机会,给他点明我交的押金,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这个李渔太过分了,以他们俩的名义把钱送上了,这简直就是在遥控自己,但吴易东已经没有办法了。早上七点,吴易东给苏一把发了条短信,说马上到医院看看老母亲。苏书记正好在医院,就回了一句:八点前来吧。

吴易东抱着一簇百合走进病房时,苏书记正微笑着给他母亲说着话。原来老人家只是重感冒,一时退不了烧。苏书记给老母亲介绍了吴易东后,就把吴易东引到病房的套间里。吴易东不好意思地说,“书记,你看我也没带啥。前天李镇长给老母亲交了点押金,今天他有事没有过来。”

苏书记皱了一下眉头,有些生气地说,“你们呀,规矩太多,以后不要这样了。”这时吴易东心里有了底,底气也足了些,就说,“书记,你看我们建那个新村,群众一时是不太理解,社会上也有一些关于我和李镇长的议论。这事给你添麻烦了,都是我们工作不力。”

苏一把显然明白了吴易东的意思,“不干事才没有议论呢。只要想干事,干了事,自然就会有些反映。你们要正确对待,不要灰心。县里和我是支持你们的。”停一下,他又说,“这些天我也考虑过了,考察你的事不能再拖了,越拖有些人越有想法,议论就会越多。这两天,我就安排组织部。”

八月中旬,组织部来惠济镇对吴易东进行了考察。吴易东和李渔心里很是高兴,他们的功夫没有白费,一些议论也慢慢地平息下来。

心情好,时间过得就快。转眼间到了农历十月初十。这一天是惠济河南岸古城镇一年一度的古庙会。幸福里村就在河北岸,要到古城镇必须坐船,从河北岸到南岸的宽度大约50米,渡口在建设中的新村南边几十米远处。

吴易东带着司机正好到新村工地查看,见不少男男女女向渡口走去,担心村民拥挤出什么问题,就走过去看看。在渡口碰到了懒孩,吴易东拿出烟两人聊了起天来。

渡口聚集了30多个人,河对岸的锣鼓声听得真切。大家都急着过河,原本核定载客15人的渡船上了30人,还有六辆自行车。船主怕出事,就拒绝摆渡。可王六斤却在众人鼓动下,强拉渡船缆绳,将船离开了河岸。船上的妇女们仍然各自聊天说笑,当铁船行了10多米时,船身一个趔趄,人和船就倾覆在了水里。

站在渡口的船主一声大喊:不好了,翻船了!翻船了!吴易东和懒孩听到喊声后,转身就向渡口跑去。到了水边,吴易东与懒孩同时跳进水中。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吴易东奋力游过去。他一边游,一边向落水的人们大喊:不要慌,赶快抓着船!掉入水中的人有几个是会游泳的,他们与吴易东、懒孩一起,一个一个往上拖……当吴易东去救第六个人时,他的腿被水里的一个妇女拉着了,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是怎么也甩不开的。吴易东实在没有力气了,慢慢地沉到水中。

吴易东殉职了,懒孩和其他十二位村民也都被河水夺去了生命。

惠济镇一下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县里在幸福里村给吴易东开了追悼大会,村里人一个个哭得泪人一样。他们是为自己死去的亲人难受,更是为吴易东悲痛。

李渔在安抚村民情绪的时候常常在想,群众真好,这个渡口几年前就说要修桥的,可一直拖到现在。如果县里批钱了,把桥修好了,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但村民们一点都不埋怨政府。但这使李渔心里总是一阵阵疼痛。

苏书记亲自召开会议研究,决定由县委宣传部出面请记者,重点宣传吴易东如何英勇救村民和村民无私自救的事迹,从正面宣传上将此掩盖了下来。

吴易东的去世对李渔影响很大,他没想到吴易东会奋不顾身下水。尤其是救出几个人后,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还继续下去。他心里感觉很惭愧,觉得自己以前是错看了吴易东。

新村建设就要完工了。李渔决定找宋伟谈谈。宋伟是自己的妻弟,他就没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了,“我给你说件事,你得答应我。吴易东走后,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官和钱都是虚的,人心是真的,有些事做过了或不做,都瞒不了自己的心。兄弟啊,哥这些年在官场也做了些亏心事。我想把你这次赚的钱都拿出来,为幸福里村做件事。”

宋伟听到要把自己这次赚的一百多万块钱都拿出来,心想李渔是疯了。李渔的态度十分坚决,对宋伟说,“你啥都別说了,我已经定了。”宋伟见李渔态度这样坚决,最后说,“这样吧,我拿出五十万!”李渔叹了口气,“唉,一言为定”

第二天,李渔在镇里开了个短会,就到幸福里村来了。现在新村是最后的收尾阶段,村民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了,也没有人公开表示不住新村了。

李渔得空找到杨德云,很严肃的说,“我让宋伟拿出五十万,你让德草也拿出五十万。用这钱给村里做点好事。不然,你我都会不安心的。”杨德云没想到李渔会说这样的话,是啊,现在如果村民真的再闹起来,上面查下来,她与李渔都会被牵扯出来。“那好吧。我来办!”

这天晚上,李渔拿出吴易东写的“幸福里”那张宣纸,在办公室里一遍遍地看。他要把这三个字放大成铜字,挂在新村大门上。李渔虽然不懂书法,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这三个字时,还是被这拙朴骨劲的笔画感染了。

冬风正急,窗外那株杂着黄叶的竹子,被带哨音的风吹得起起伏伏沙沙作响。虽然屋内很冷,可李渔却感到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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