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卡佛短篇小说中女性意识的书写
2018-03-22陆海霞
陆海霞
女性意识是指女性对自我的认识和体验,包括洞悉自我的身份、地位及意义,即“立足于女性的‘自在’去感知、体验人生与世界,传达女性的欲望与追求,肯定女性的经验与价值”[1]。然而,自古以来的父权社会为维护男性的中心地位,宣扬女性天生比男性低劣的信仰,逐渐积淀为一种文化意识形态,即父权意识,并且通过政治的手段和文化的熏陶将其内化为妇女本身的意愿。这种男性欲望在潜移默化中对女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致使无数女性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传统的父权标准来塑造和规范自己,从而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意识。因长期受这一文化意识形态熏陶和浸染,女性自觉地将其对女性的规范内化为自我价值取向与行为规范,从而丧失了主体意识,感受不到女性自我意识的存在和重要性,处于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随着社会的转型与思想意识的发展,长期被压抑的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并发展成几次女权运动浪潮。尤其是20世纪初以来,从理论深度揭示女性不平等地位的本质、挖掘女性自我意识缺失之根源的女性主义运动,极大地推动了女性意识的全面觉醒。
雷蒙德·卡佛生活与创作的20世纪60~80年代,正值美国女权运动的第2次浪潮,见证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耳濡目染,女性意识的发展动向无疑成为卡佛创作的重要素材之一,在其小说中得到直接或间接的展现。小说不仅从女性视角细致描摹了女性内心世界的变化,呈现出美国女性主义思潮推动下女性意识的萌芽与勃发,而且还塑造了一系列颇具女性意识、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展现了主体意识觉醒后的美国女性对自我价值与意义的狂热追求。然而,小说中女性人物身上所呈现的女性意识及其深刻的历史意义并未得到充分的解读。笔者聚焦隐藏于故事背后的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发展,探究其蕴含的文化因素,借以窥视那一时代美国女性意识的萌动与勃发的历史轨迹。
一、女性意识的觉醒
受20世纪以来的女性主义运动及思潮的触动,长期受父权思想意识禁锢并处于自我意识缺失状态的女性逐步洞悉到女性的现实处境,开始重新认识自我。作为现实主义作家,卡佛敏锐地洞察到了女性的这一变化,并在小说创作中专篇呈现。从《学生的妻子》到《肥》再到《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卡佛始终围绕女性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细致地描写自我意识在女性身上的萌芽与勃发,展现女性自我表达的强烈诉求。
在《学生的妻子》中,卡佛通过对女主人公南内心活动的描写,向读者呈现了女性对自身处境的初步认识与反应。南经受着失眠的痛苦,在一个无眠的茫茫黑夜里,她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体察了自我的他性,感受了独自一人的空虚,意识到了自我的孤独,这一切令她心生恐惧。南对自我有了较清晰的意识,但面对自我困境却表现出了恐惧和无助,显然缺乏自我改变的勇气。
相较于南,《肥》中的叙述者“我”对自我的认识更加透彻,并由此而萌生出挣脱丈夫掌控、打破现实处境的欲望,展现出了强烈的女性权利意识与主体意识。一个极其肥胖的男顾客受人审视、被人笑话的偶然事件开启起了“我”的自我发现之旅。叙事者把这个男人的遭遇与自身的处境联想起来,她觉得人们对待他者的方式是她自身经历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们同是处于弱势的“他者”。这一他者身份的确认在餐馆里男人对食物的赞赏中埋下了伏笔[2]。这一认识给她的内心世界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回到家后,她产生了一种幻想,觉得自己“巨胖无比”,而丈夫是“一个小不点”,这种幻觉实际上是一种欲望的象征,是想要获得在男女关系中的力量与权力的欲望。她渴望自由,想要挣脱丈夫令人窒息的影响,欲望以一种身体膨胀的形式,弱化了她身上这个男人的体形,尤其是他的重要性[3]。这种欲望在她的内心愈发激烈,故事结尾以“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4]53,告诉我们这种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必将继续升华。
《家门口》中的女主人公克莱尔,对女性自我及女性的处境有了更深层的认识,表现出了强烈的性别意识,而且最终深化为一系列的反抗行为。克莱尔内心世界的女性意识的萌发同样以一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偶然事件为导火索。她的丈夫在与一群男人钓鱼时,在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却对之置之不理,直到第二天离开之时才报告警方。她对丈夫及朋友的冷血行为极度地愤慨,同时激起了她内心世界的波澜。她想起了多年前另一个女孩的受害,并产生了自己的头埋在河里漂流的幻觉。而这一切正源于她内心性别意识的觉醒:所有女性都可能是受害者,男性都可能是加害者。她从受害女性的身上洞察到了自己乃至整个女性的弱势处境,清醒地意识到女性作为一个整体所受的迫害,因此对于女孩的死,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她去参加了素不相识的受害女孩的葬礼。而这种由对同性的同情心深化而成的女性意识使她与丈夫产生了难以磨灭的隔阂,并为此而愤怒地摔碎碗碟、扇丈夫一记耳光、与他分房睡。然而,克莱尔的抗争同样显得有些软弱与无奈,虽然心结难解,但最终只能接受丈夫的道歉,跟他这样继续过下去。
从女性为叙述视角出发,专篇展现女性内心世界的变化及女性意识的萌发,正是卡佛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并投射于小说创作的最好例证。从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女性被压抑已久的自我意识在内心一点点滋生,对他者事件的清醒认识使其性别意识、主体意识逐步觉醒。
二、女性意识的狂热发展
上述短篇故事的女性人物洞悉了身份地位,萌生了强烈的女性意识,但却无力改变现状。而卡佛小说中更多的女性不仅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还进一步将意识化作了挣脱压制与束缚、维护女性尊严与权力的动力,她们身上透着一种不顾一切极力追求自我价值的狂热。
传统的父权意识形态桎梏下缺乏自我意识的女性,在面对丈夫的不忠、专横等,向来只能默默忍受。而卡佛短篇中的诸多女性人物对此表现出了反抗与强势的一面。《凉亭》中的霍莉对丈夫的背叛进行了坚定的抗争。她得知丈夫对婚约的背叛后,以严厉的斥责向丈夫发出有声的申讨。丈夫表示自己仍然深爱霍莉,并下跪请求原谅,但是霍莉并不肯轻易接受其道歉,毅然决定搬去内华达州以与其断绝关系。从一个普通的女性身上,我们看到了新时代女性坚决维护女性尊严及权利的决心。
《山雀派》中的妻子不能忍受丈夫多年对自己的忽视,以写信和决然离开的方式对丈夫发起了无声的申讨。她一直是丈夫眼中“一流”的妻子,每天操持家务、侍奉丈夫,过着看似平静美满的生活。然而,如此生活了近30年之后,她选择了离家出走。或许我们会跟故事中的丈夫一样不解:为什么妻子会选择离开朝夕相处如此之久的丈夫?因为她发现了“真相”:丈夫对自己冷漠与专横,对此的不满积累已久而最终爆发。正如她临走前写给丈夫的控诉信里说的那样:“我连一步也不想走下去了”[4]392。 事实上,在对自我身份地位的清晰认识之后,女性意识最终在她体内勃发,并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挣脱压制、冲向自由的渴望由此大爆发。在她看来,想要实现自我价值,唯有摆脱婚姻家庭的桎梏,因此选择了以决然离开来维护自我的尊严。她不仅仅清醒地认识到女性身份地位的处境,更是把挣脱男权桎梏、追求自由的意识化作了实际行动。
无论是《凉亭》中霍莉的有声的申讨,还是《山雀派》中的妻子无声的申讨,都体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爆发后对女性权力的坚决维护。而《发烧》中的艾琳更进一步地演绎了新时代女性的反叛精神。艾琳追求女性自由独立的意识显得更加狂热,她全然不顾需要照顾的未成年儿女和相处多年的丈夫,与理查德私奔。她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她与丈夫的感情破裂,而完全是因为女性意识觉醒后,她不再安于既定的贤妻良母家庭角色,她急切地想要去找回自己这些年被埋没的艺术天分,去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出走之后,她多次通过打电话或写信表达自我意识,在电话中喋喋不休,说明她迫切地想要表达女性自己的声音。卡琳的言行无疑透射着那一时期自我主体意识觉醒后的美国女性的影子。
故事虽是从男性视角而讲述的,却从侧面张扬了女性的个性,凸显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同时展示了那一时期美国女性主义浪潮推动下女性意识的狂热发展。她们身上透着强烈的主体与反叛意识,不再甘愿受制或依附于丈夫的权威,或不再满足于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大胆地冲破了家庭的樊笼;为了维护自我的尊严,实现自我价值,在男性面前表现出了坚定与决绝。然而,她们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想要摆脱现状并非深思熟虑的决定,而多是一时的狂热。虽然以不确定结尾而著称的卡佛小说在结尾并未交代出走女性的最后结局,但是,《山雀派》中的妻子离开时的大雾似乎是隐喻了其前途的茫茫,而《发烧》中的艾琳、《凉亭》中的霍莉最后语气的不坚定也流露出对自己决心的不确定。
三、女性意识的理性发展
性属语境发生变化,女性主体意识的全面觉醒,女性意识觉醒必然标志着女性主体性的确立,女性对平等、自由的追求已成不可阻挡之趋势。作家的敏感特质使卡佛敏锐地捕捉到时代语境的变化,同时也受到新的性别观念的影响,在多个短篇中凸显了女性意识,塑造了一系列颇具女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充分体现了他对新的女性气质的肯定。然而,女权主义运动过度关注和强调性别对立,使女性意识朝着狂热、狭隘的方向发展。过度强调性别意识,狂热地追求女性的独立,最终导致另一种形式的两性对立,这并不是卡佛想要看到的局面。或许从卡佛后期作品《发烧》中,我们可以窥探他心中女性意识发展的理想期待。
《发烧》中,作者关于女性意识觉醒后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尤其是狂热的追求自由而产生的新问题的关注与深入思考贯穿故事始终。对于艾琳为了追求自我,毫不计后果的狂热行为,作者并未在小说中参入主观的评论,但在故事的设置中可见一斑。正如他自己曾说过的那样:“一个作家的工作,不是去提供答案和结论。如果故事本身能够回答……那就足够了”[5]。故事的前半部分侧重讲述卡琳出走后给丈夫卡莱尔乃至整个家庭造成的困境,这无疑揭示了狂热地追求女性自我价值必然给家庭带来灾难性的不良后果。这显然不是卡佛想要看到的最终结果。因此,故事后半部分着墨描写了卡莱尔及家庭如何在艾琳和韦伯斯特太太的帮助下最终得以面对现实,走出困境。艾琳的出走展现了女性意识发展的狂热,而出走后的一系列行为体现出作者对女性意识发展的深入探索与反思。首先,艾琳并未对自己带来的困境袖手旁观,她随时关注着家里的情况,帮助介绍了可靠的保姆。其次,她打电话开导困顿中的丈夫,建议他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写下来,记录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从中收获。她在精神上具备了独立的意识和深刻的认知。虽然她的出走显得有些狂热、不负责任,但她通过谈话与丈夫进行情感交流透露出她狂热中的些许理性,对思想意识发展的一定见解和认知。另外,保姆韦伯斯特太太身上透着更成熟、理想的女性气质。在卡莱尔深陷困境时,她帮助他打理家务,与其进行面对面的情感交流,悉心地安慰,做一个倾听者、引导者,也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走出了困境。有论者认为:“她代表了作者笔下女性发展的最终阶段,真正成熟和独立的姿态代表了作者女性观中的完美女性”[6]。最终,艾琳得到了卡莱尔的原谅,而韦伯斯特太太也受到了卡莱尔的敬重。可见,女性意识的确立、女性价值的实现并不是必须通过与男性的对峙或决裂来得以体现,而树立独立的人格,与男性平等的交流、相处同样可以发挥自我价值、实现自我身份认同。
《发烧》中,艾琳和韦伯斯特太太都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迷茫的男性人物的引导者、拯救者;《瑟夫的房子》和《小心》中的女主角都在前夫遇到困难不知所措之际表现出了理智和清醒,或冷静分析或积极解决了问题。尽管卡佛笔下的多数女性人物在小说中扮演着次要的角色,但她们都表现出了独立、坚定、成熟而趋于理性的女性气质。这或许是卡佛心中女性意识成长的理想方向。
四、结语
在女性主义思潮的冲击以及现代性属语境变幻的影响下,卡佛努力地营造出一种两性和谐的文化语境,为女性在和谐的文化语境中获得身心的自由发展,并真正实现消灭性别歧视的两性和谐探索理想的方向[7]。卡佛小说无意于“男性中心”世界的建构,而是通过对女性内心世界的细致描写以及鲜活的女性形象的塑造,赋予了女性言说的权力,凸显了女性意识。在对新时代女性意识的肯定的同时,也对狂热的女性反叛意识做出了反思,并对女性意识的理想发展做出了尝试性的探索。小说中所有女性人物身上都具有美国特定时代的性属话语烙印。对小说中的女性意识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卡佛小说的全面深入的解读,也可以使我们窥探到美国女性意识觉醒与发展的历史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