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世不知我意,江山亦孤舟

2018-03-21绥曳

传奇故事(上旬) 2018年2期

绥曳

天地疏朗,紫禁城朱红的殿宇在秋日更显庄宏富丽。宫人细碎的跫音回荡在巷道之间,仿佛昭示着沉甸甸的期许,一声响亮的啼哭使锦绣河山为之鼓舞。弘治四年十月,明孝宗的长子朱厚照降临人世,他生来就是要受万民景仰的。

上苍对他格外眷顾,漫溯浩浩长史,竞不能寻出比他更顺遂的帝王。明孝宗终结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悲歌,偌大后宫皆尽空置,毕生只恋皇后张氏。朱厚照在帝后的琴瑟和鸣中长大,感知到人世温情。江山迟早是呈给他的献礼,而明孝宗的励精图治更为他铺平了未来的路,留给他一个中兴盛世。

那时,年幼的朱厚照着锦衣,执笔随太傅习字。太傅教授的文章,他第二日便能摇头晃脑地背诵出来。太傅说他天资聪颖。

母后曾给他诞下一双弟妹,可惜都早夭了。一个众星拱月的太子,一颗帝后的掌上珠,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可日子久了,那些听腻了的称赞终于如颓唐花色,褪去所有明丽,在他心底渐渐凋零。抬头望向天际,他看到蔚蓝如洗的天空被宫墙割裂,流云随风远去,他的视线却无法游移。

不该有的落寞在朱厚照心中凝成霜华,旁人追逐的富贵尊荣他唾手可得。但没人明白,他注定要走的,是天地间最孤独无助的道路。帮他暂时驱散阴霾的,是以刘瑾为首的随侍宦官。他们从宫外搜罗各种奇巧物件,又陪他嬉游玩乐,东宫仿佛成了一个百戏场。他的天性被压抑了太久,此时释放得极为肆意。

从此,朱厚照再也不是那个备受褒奖的少年,他成了朝臣痛心疾首的根由。明孝宗亦颇为忧心,可还来不及多加管束,便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朱厚照踏着漫天缟素登临九五,隐去哀伤情绪,肩负起大明王朝的社稷。这一年,他十五岁,改元正德,如画河山皆握掌中。

宫闱太寂静,繁复的礼仪太疏离,朱厚照想要凡尘烟火气。刘瑾觉察到少年天子的愁容,急忙献上妙计。不久宫中匠人往来,园中大兴土木,没有建成巍峨殿宇,却俨然有了市井形容。宫中仿建街市,朱厚照将龙袍换了布衣,或扮作商贾,或饮酒听曲。他在须臾之间忘却自己是个帝王,只当是寻常百姓,感到无比欣悦。可当他微微回顾,见到远处琉璃瓦与朱墙辉映,又骤然清醒,他终究不能与寻常百姓比邻而居。

紫禁城像一把精巧的锁,锁住他的命运与自由,错落宫苑彼此勾连,如一张细密罗网将他紧紧束缚。他开始兴修宫外豹房,甚至在那里处理朝政。

正德九年正月,寒雾涌动的紫禁城里,星辰点缀苍穹,朱厚照举觞畅饮。他在乾清宫内支起毡帷,存了许多烟火,喜欢那种漫天的热闹。酒过三巡,他起身登上前往豹房的马车,缓缓驶离宫城。谁知随即便有内侍来报,乾清官走水了。朱厚照醺然遥望殿宇,看夜色中烛火蚀天,忽地开怀大笑:“好一棚大烟火!”无数人歆羡敬畏的皇权,朱厚照却一直希望逃离,趁着酒意他终于能一吐真言。

然而他毕竟是皇帝,为了这句话,又一次颁下罪己诏。明孝宗临终托孤的老臣不可谓不尽心,他们苦心孤诣地劝谏天子。朱厚照也虚心听取,却实在无法亲手将自己锁进命运的桎梏,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为后世罢朝开了先河。

朱厚照似乎将及时行乐奉为人生箴言,他不愿做循规蹈矩的君王,离经叛道,追逐着荒唐的浪漫。他常身着华服,玉冠束发,摇身一变成为风流公子,神色慵懒地徘徊于街头巷陌。戏本《游龙戏凤》便是以他微服出行的韵事为蓝本,演绎了一出多情天子与酒肆姑娘雪月风花的故事。

他喜欢猛兽,甚至有过与虎相搏的念头,看到它们微眯眸子的桀骜神情,隐约觉得熟悉。他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只无所畏惧的豹,它也被困在牢笼之中,气急败坏,遍体鳞伤。在豹房里,他养猛兽、贮美人、收义子,做着世间“玩主”。

若只是沉溺于此,朱厚照便不会成为青史中无法隐去的秾丽色彩。的他眼里始终有种神采,并不是空洞涣散的。他迎着朝霞习武练剑,庭中木叶渐起萧萧风声;他于袅袅香雾之间默念梵文,冥想佛法禅理。或许他游戏人生只是一种与现实决裂的姿态。

朱厚照不曾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有过任何幻想,他憧憬草原,盼望如雄鹰般自由翱翔,那才是活色生香的生活啊。正德十二年,他骑上红鬃骏马,披着月华离京北上,他要去的地方叫宣府,位于明朝边陲。那里有新鲜的空气,沾着晨露的青草苍翠欲滴,还有他即将施展的抱负,朱厚照顷刻间便爱上了这片广阔的土地。他给自己更名为朱寿,自署官号,在这里营建镇国府,甚至亲切地称此地为“家里”。

在这里,他等到了率军南下的鞑靼人。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亲自部署,与士卒同吃同住,使军中士气大振。那个不可一世的蒙古小王子,终是败在了大明铁骑之下,此后多年都不敢再犯。昔年明英宗率領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仍旧被俘,朱厚照可谓一雪前耻,以相差无几的兵马高扬了帝国旌旗。此战史称应卅l大捷,亦是他人生中最为光辉的一笔。

虽然他一生都在挣脱为君者的束缚,但绝非昏聩无能之辈。他叛逆地离开宫城,但能把奏章一份不少地呈至府邸;他整日嬉笑玩乐,却平叛乱、守疆域,是重要政事的决策者;他宠幸内侍,却能杀伐决断,弹指之间诛刘瑾;他不守礼法,却从未动摇社稷根基。他一生荒诞不经,可自有柔情,对待红颜万般温存,对待百姓亦良善仁慈。

一切不过是天意,一个浪漫主义的叛离者做了君王。他生命的终结也是不拘一格的。彼年八月,清江浦上,他乘一叶小舟,见天光云影,顿起渔夫之兴。他散下渔网,孰料游鱼甚众,拖拽之间,他不慎跌入水中,此后又染秋寒,身体每况愈下,于正德十六年正月与世长辞。

弥留之际,他将自己的一生概括为一场错误。无论多少华丽的堆砌,皆不能掩藏生命底色的苍凉。世不知我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的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