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都在惦记谁
2018-03-21宋晓杰
宋晓杰
当写下这个题目,我承认,我的脑子是乱的,因为有无数的面孔向我蜂拥,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他们穿梭着、交错着,不断地闪回、变幻,如夜空中眨着眼睛的星辰,有的调皮,有的严正,有的欣悦,有的沉寂……他们无声地穿行于寂静而神秘的天幕,有花香,有鸟语,有绿影婆娑摇曳的斑痕,有苍茫雪野的艰难跋涉,有深夜的痛哭,也有流泪的欢笑……也许,他们是不同的面容,却有着相似的心灵;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不同年月的缩影……
惦记儿子——这是一定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不同的成长不同的惦记——冷了热了、饱了饿了、成绩高了低了前了后了。“上大学就好了!”有人说。可是,上了大学,卖孩子一样,送一次哭一次,虽然不近不远的三百公里,一天一个来回,跟跑通勤差不多,可毕竟是异地嘛。
还好,送到第三次,一个学年还没有过去,就能送长托似的,把孩子丢进去了事,再不必被拉到滨海路兜风、散心,缓释忧伤了。相反,再没眼泪可擦,速速跑到商场,欢天喜地买衣服去了。放个寒、暑假,也欢喜,也忙乱。儿子回家前,像总统要来拜访,洒扫庭院,购物贮备。而前脚儿子刚关了家门返回学校,后脚就像后娘似的,开始清扫房间、洗洗涮涮、远离厨房,仿佛多出那个亲生骨肉,是外来的客,一直耐着性子忍着、等着。刚一有了结果,便火速把自己的日子拉回“正常轨道”,好像慢一秒钟,都有“脱轨”的危险。
虽然,每次路过儿子读高中时的北校门,看到那个黄色铁皮三角牌依然还会心潮澎湃——那是每晚九点四十,我与儿子“接头”的地方。由于接学生的家长太多,为了从潮涌的学生中一眼找到我。每晚,我都把车停在那个黄色铁皮三角牌下。三角牌上面写着“前方学校,小心慢行”。对于新手司机,那一年,我每晚必得提前四十分钟,才能“抢”到那个“宝位”——校门里,在考儿子;校门外,在考我。高考的最后一晚,当灯火通明的教学大楼铃声大作,霎时,传出了孩子们潮水般的欢呼声。站在校门外的所有家长,也跟着欢呼起来。“苦役已经结束!”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再后来,儿子去了澳洲读书,本已形成规律的每晚一个电话,发生了质的变化,“每日一课”变为“每课一日”。早起,就仿佛是为了等这个电话,才有动力睁开眼睛。捱到傍晚,儿子下课或打完篮球,才响起的电话,成为我每晚的丰盛的晚餐——但是,必定为他欢喜为他忧。来自近万公里之外的声音,就是我的“晴雨表”啊——对了,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自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就添加了“悉尼”。
那天,警察局发生了枪击案,我从报道中得知消息,却并不能确定情形如何。去寻问,儿子在匆忙中说,晚上再告诉你吧。悬着一天的心呐,第一次有了窒息的感觉。那时,微信刚刚流行,视频还没怎么使用。等到儿子从“前沿”传来消息,我的心不仅没放下,更是提到嗓子眼儿了:警察局离他们学校,只有几里路远……好吧,即使悉尼大学还有十个录取通知书等着,儿子,咱也不再继续深造了!快回家吧!妈妈对孩子的最大希望,也是最重要的,首先是保护好自己的生命安全……
惦记妈妈的气管、感冒、咳嗽、白内障,惦记她是否依然曲高和寡,依然找不到合适的伴儿一起说话、打牌、逛商场。并急哧白咧地告诉她,不必每时每刻跟灰尘较劲,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又没有“爱国卫生运动检查团”来检查;不必天天担心还能活多久,每个人的生命,一生下来就开始了“倒计时”;不必把自己值钱的东西早早就送给这个、送给那个,原来它们在哪儿就放在哪儿好了……但是,一周不回去一趟,就寝食不安、坐卧不宁。
惦记爸爸的血压、血糖、心脏支架,惦记他是否还在为一个“大单”不停地电话来电话去,着急、上火、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并发号施令,让爸爸下载了“微信运动”,每天通过他的步数,洞察他的生活状态。有一次,连续两天了,爸爸的步数都没有超过百步,甚至有一天为零。电话马上追了过去。果然,重感冒,卧床……
回家,要装作饿狼一条,目空一切,眼放贼光,急急直奔厨房,拉开冰箱,对全熟、半熟的食物风卷残云。然后,对房间里的大小变化一惊一乍,满心欢喜,用最美妙的词语去赞美——像当年卖力地写作文,得到老师的高声朗读一样。我知道,他们希望看到我这样。
最后坐下来,聽听他们的寻问、叮嘱、劝告,聊聊熟人的家事或变故、时局和新闻,再煞有介事地慨叹一番……好像初涉世事的小屁孩儿,给他们更多的时间表达,尽量做到:不反驳、不激愤、不指指点点说“老黄历已经过去了”。
惦记着那个大我许多的“姐姐”,虽然没有任何骨血牵连,但是,她的苦痛感同身受;她的欢悦共同分享。可能,她已经成为我过往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佐证,让我喊不出苦和痛,却一再掀起衣角,去看曾经的旧疤。那些疤,早已不疼了,但是痒;或者,连痒也没有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它。也许,就是单纯的怀念吧。还是什么,真的无法说清。她已经无可辩驳、无知无觉地渗透进了我的生活,参与了我记忆库房的建设。尽管我们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一定是不甚相同的,在某些小角落,也有可能是完全相悖的。但是,这都无伤大雅。
我知道:是“神”发现了她、确认了她、并钦点了她。像一块有用的木板,连缀着我的过往与来生;像一座浮桥,不高、不低、不升、不沉,恰好抵达辽阔的水面,供我泅渡这烟波浩淼的茫茫人生——有点怕,却并不危险;有点伤感,却并非不能承受……
惦记着小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虽然那并不是房屋证明上属于我名下的宅院。“私家宅院,闲人莫入”的烫金字,刻在咖啡色的砖墙上,也没用,我仍会在不冷不热的傍晚去光顾,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看那些动脉一样青筋暴凸的西红柿,如何从“愣小伙儿”慢慢变成“熟女”;看桃子如何由被人说三道四的暧昧花朵,变成中看不中吃的毛毛果子,坠入凡尘,终于一事无成;看小区的四季,如何被迎春黄了一层、丁香紫了一层、梨花白了一层、枫叶红了一层……
没人管束的植物,像小时候我们在乡下的土埂上的疯跑,肥头大耳,俯首皆 是,绿着绿着,就过完了一生。高坡上的树呢,又多了一圈年轮——枝叶又多占了半扇窗子、一片天空。这样的侵占,无人在意,便也无人反对。可是渐渐地,就挡住了通往圆形广场的石板小道,人们需要小心地拨开旁逸斜出跑在前面的枝条,找到正途。如果再细心点儿,你就会发现,葡萄细弱的藤条,早已攀上事先为它们预留的最高的葡萄架。葡萄从小米粒儿大小,开始慢慢女大十八变,变得透明而饱满,心事单纯,眼含秋水,单等那个钟情于它的青年,于枫叶正浓的深秋,爱怜地把它捧在暖暖的手心儿。
惦记——不,祝福更准确些。那个新婚窗口的亮度已降了几分,灯火粲然的场景,已是昨夜的狂欢。红艳的双喜字、彩虹门,水粉的气球,还没来得及飘落、陈旧,像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美丽新生活。而过不了多久,婴孩的啼哭、阳台上的“万国旗”、鲜艳的婴儿车,又把日子的“绳索”,系上了一个“扣”。
喜庆的浪潮还未过去,生活忽又转过身来,走向了它的另一面。某楼的某个窗口,在某个清晨,首先传出了三两个人的轻声低语;然后,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传出了黑色潮水一般的哀乐……悲伤在所难免,思念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覆灭一浪。但是,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在这当口“收手”,是明智的。终于,最后一个“扣”规整地结好,再拉拉牢。在亲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完美终结,终止了最后一个念想……
惦记那个被病痛折磨了半辈子的诗友,虽然至今仍未谋面,但是,却知道她的爱好、性情和前半生凄迷悲壮的爱情,电话一年打一二个,也可能一二年也不会打一个。但是,时常在心里“过”一遍,她的种种好、种种苦、种种难,那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是清泉、菊花茶或苦瓜,明心、养颜、去瘀塞、驱肝火。让我在相对晴暖的日子里,有一份侥幸和偏得,从而时刻提醒着自己:感恩、感激、感动,内心温润,泪光盈盈,不再要求更高、计较更多。
她比我漂亮、聪明、有耐心,凡世间对一个女子的赞美她几乎都具备,还有许多优点是我没有发现的。可是,生活不是规规矩矩的数学换算公式,这“不公”无处倾述、无人倾听,只有自我消解,并化作另一股沉静的力量,应对眼前生活硬塞给你的“乱麻”。
还有那个年届“米寿之年”的长者,他闪电一般的思维、崩豆子一般的言谈、阳光一般明媚的朗笑,哦,我在心里早已叫过他“父亲”了!这书面语是我不愿意使用的,我宁肯叫他“爸爸”。但是,相对于柴米油盐的物质,他精神的观照更使我受益良多——当然,还有像我一样,许许多多的晚生后辈——尊重与敬仰,是由时光和思想的双重光辉,构建而成的。有时,我说服不了我骄傲的内心——但是,它在他那里,却压低了天空。
一个老者,不仅能在诗意的文本上继续跋涉、探寻,躬耕田畴,开疆拓土,而且,时时逐潮流而动,对弄潮儿及时给以嘉许,荫泽后代,助力前行。他一直能活得忘我、执着,沉浸于一件有意义的事儿,还有比这更令人惦记的吗?那天,我向他约稿。他痛快地答应了,但告诉我,稍后,儿子会用信箱发给我。可是,接到他儿子的电话,听到缓慢的语速,我一时愣住了——哦,我怎么忘了,他的儿子,也是六十多岁的老者了。
惦记原单位那一屋子书,它们是我多年的挚友,相知无言的守候。虽然从原单位调离已经三年了,但是,他们仍为我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嫁出去的闺女,在娘家,房子还是要保留一间的。”虽然,我不经常回去。但是,它们都乖乖地在那里等着我。随便翻开一本书,竟还能约略记得当年用钢笔划下浪线的情景,甚至,记得那些激动的夜晚和黄昏。
可是,前几天,原单位也要搬家了。我像“断奶”一样难过。毕竟,曾经的十几年岁月在那儿度过。哪一年的第一场瑞雪翻卷了一夜又一天,哪一年收到心怡已久的赠书,哪一个夕阳沉坠的傍晚写下七岁的“我”死了“芦花鸡”的难过,哪一个溽热的中午收到“首师大驻师诗人”的电话通知,哪一次因文字的力量而独自击节,哪一次与文友的理解被感动落泪……它们,都完整地留存于我的心中。我得到的的确太多了,是时候了!应该想到回报。
我望着那一屋子的书,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我做出了似乎令自己都有些吃惊的决定:把我多年所有的图书全部捐赠!那里,包括我写作以来,发表作品的全部样刊、样报,数了数,竟有三十几编织袋——就是农民兄弟做工时,常用的红蓝白条的大号编织袋——三十余年了,我何尝不是在做工呢?在文字的田垄上……还有,几百本来自全国各地诗人、作家的签名本作品集;还有,我编辑过的全部报纸、杂志的合订本……
这么想过之后,我的心里忽然澄明起来,安静得像一片阳光下的湖水,听得见湖畔芦苇在风中细细的耳语。
接下来的两天,我变身为搬运工,把它们一一装袋,信手翻开那些来往飞鸿,发一会儿呆,愣一会儿神儿,走上长长的回路,再回来。
前天,当它们装上车,被运往离我的故乡只有一步之遥的文化站的时候,我没有半点儿伤戚,相反,我的心里却是温煦的,仿若沐浴在冬日接近正午的暖阳下面——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惦记它们。但是,让更多需要的人看到它们,不是更美好的事情吗?在乡土大地,安放一间自己的书房。我想象着,与三五好友围炉夜话;与众多同道中人,在文字的流河中自由地徜徉,该是多么美妙。我愿意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做那个夏日里分送清凉井水的人。离我四十公里之外,离繁华八十里之外,我的惦记有了具体的方位和窗口,这有什么不好呢?
惦記电视上那群没有鞋穿、没有书读、目光清澈的孩子,送衣物和自己的书给他们;惦记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人,他的房子是否有好心人帮忙,重又挺起了腰身;还有掉了一块模糊皮毛和肉的流浪狗、叫声凄切的流浪猫……虽然他们非亲非故,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一个擦肩。但是,还是忍不住惦记,忍不住叹气。我真没用!只能更深地向内心里走,闭目,合十,默念、祷告……心中似太平洋汹涌的浪潮,一路走,一路追着澎湃……
惦记是绿色的,无毒,无害,无副作用,与别人无关,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责怪自己。没人对此事负责,也不必人家谁来负责。
忽然想起先生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并在心里对他悄悄地怀念了一下。那个以笔为枪的坚强“战士”,他肉体生命的存与无都不在我们讨论之内——像希尼所说的:诗歌,虽然阻挡不了任何一辆具体的坦克,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意义又是无限的。
当我再没有谁、没有什么可惦记——那该多好!
——那该多么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