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年集
2018-03-21马思源
马思源
整个冬天都在寒冷里度过。手上的凍疮一疙瘩一疙瘩地红肿,放在温水里泡,不再那么疼痛。但很痒,痒得想把手上的肉揪下来一块。我娘把棉袄袖子做得水袖似的长,我每天把手袖在棉袄袖子里。即使如此,手上的冻疮还是有增无减。地上有水的地方都成了冰,晶莹透亮,像大块大块的水晶,走上去,一不小心会打个趔趄。寒鸦在树梢上寒颤着,时不时“呱呱——”叫两声。据说乌鸦能带领人的灵魂穿越阴阳,村人都不喜欢这种动物,认为它不吉祥。它从我头顶飞过,我总会学着大人“呸呸呸”吐口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晦气远离。有时候我也可怜那家伙,北风一吹,乌鸦和灰蓬蓬的乌鸦窝在寒风里不停摇动,似乎随时刮下来,就如当年的我,随时都会被寒冷吞噬。
冬天只有冷,这种冷彻心彻骨,越接近“年”越能让人感受深刻。
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娘在叫我,声音很小,大概怕惊醒小弟小妹。“英,英……”娘吐出的热气冲到我耳根儿,痒痒地,我一惊就醒了。被子蒙住我半个脸,娘一把扯开,一股凉气“倏”地钻到我骨头里。我耍赖,又一下子蒙上头,想再睡会儿,娘冰凉冰凉的手毫不留情,狠狠掐了一下我瘦骨伶仃的小腿:“起床!”娘不再理我,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窗外还是一团黑,几颗星星冷冷地挂着,风唱着小调在树梢上飞奔。
堂屋方桌上点盏油灯,灯光透过高粱秆屏风投射到东厢房,淡黄的光线均匀分布在暗夜里。我怕娘再来催,扯过棉裤三下五除二穿上。棉裤穿了好几年,短了接上,接了还会短,裤腿花花绿绿地倒有了民族服装味。棉已不松软,成了铁,穿上要半天才能暖热。腿在裤筒里不住发抖,上牙也打起了下牙,嘴里不住地“嘶嘶哈哈”,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寒冷侵蚀。
爹和娘各骑一辆自行车,叽里哐当出了家门。我坐在娘的车后座上,大弟弟坐在爹的车后座上,一家四口在寒冷的凌晨向集市上奔去。
到了村头蒙大爷屋门口,爹停下来,把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干柴堆了堆。蒙大爷无儿无女,是五保户,七十多岁了,一年前摔断了一条腿,至今不愈。
天还没亮,灰暗一片。星星眨着眼,冷冷地挂在天际;地上隐约是银质的白,似霜降;凭着记忆,约莫知道哪里是田,哪里是树,哪里是麦秸垛;影影绰绰可以看到路上有行人,大概也是赶集的。突然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这里也是有鸡叫的,从村东到村西,一声啼鸣引无数声响,早起的脚步逗来狗吠一片。只是少了温湿早春的冷清,这里是腊月实冻,北风呼啸,看不到早春的温情;我也不是在外思乡,我是在十四岁上和父母一起谋生。
我的家乡豫东有过年祭祖祭神的习俗。祭时要烧黄表纸,鬼神的世界黄表纸可做金银用;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锅台上贴上“灶爷”画,画的是灶爷团圆的一家十八口,人们渴望灶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村里家家户户做这些小生意,制作“黄表纸”,制作“灶爷画”,卖给四邻八村,远的也卖到县城去。腊月中旬开始制作,腊月二十头上,天天赶集去卖黄表和灶王爷画。灶王爷画要在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前贴上,不能把灶爷一家祭在外面,否则,谁来给上天汇报一年来做的好事呢?
我家做的就是这个小生意。一年到头的收入一年到头花完,如果不在这几天挣点钱,只有黑灯瞎火过年了。黄表纸和灶王爷画里有小孩子的花衣花裤和新鞋,有看得见的“滋滋”冒油的方子肉,有瓜子花生和荸荠,还有我和弟弟们都喜欢的小鞭炮,噼里啪啦响上一个“新年”……我在温暖的屋里写着儿时的过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泪水滴在键盘上,饱尝冷暖的心却异常温柔暖和。很多时候,我活在一个人的呼吸里,记忆浓浓淡淡,在生命的宣纸上氤氲开,一望无际,却又分明得如丝如缕。
到得集镇,天已蒙蒙亮。街道上人头攒动,自行车来来往往。孩子们吸溜着鼻涕欢天喜地随着大人东张西望,各种各样过年的物什摆满了街道两旁,各种吆喝声,相互催促的铃铛声,邻人的招呼声,声声入耳。在新年来临际,灰突突的冬天分外花枝招展。
娘把我扔在街中间,顾自走开。我用冻僵的手指摸索起装在书包里的黄表和灶画,大声吆喝,“请黄表,请灶画喽……”我一点都没有羞赧,我知道吆喝声里裹夹着我的花衣花裤、我来年的学费,还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糖果花生。
敬鬼神用品不能说“买”,要说“请”。大概只有这个“请”字才能真实表达内心深处的畏惧。人们最不缺畏惧之心——惧神惧鬼,惧钱惧权。这种畏惧很真切地活在功利里,无论多大的权力多厚实的钱币,影响不到他,他绝不会理会你。从牙缝里挤钱买这些一烧就了的东西,是为了求取祖宗荫庇和神灵护佑。对祖先的祭奠也有哀思的成分,但无可否认,祭奠祖宗向祖宗索取庇佑的心思居多。
我的吆喝声不停撞击在年老的年轻的男人的女人的脸上,反弹回来的大多是漠然。我的小手鸡爪子一样瘦不伶仃,在寒风里冻得不听使唤。风在人群里似乎撒不开脚步,小了很多,街道旁的包子棚顶上的青烟袅袅地向上延伸,缓缓弥漫开来,遇到风散得无影无踪。可那诱惑却无法飘散,一直缠绕在我的周围。我西走,它向西跟着我,我东走,它往东追着我,一直追到我不惑之年的记忆里,在我梦里反复纠缠。
多少钱一刀(黄表纸以‘刀为单位)?终于有人搭讪,语速很快。大约怕冷,下意识缩短口舌与冷空气的接触。
两毛五。我也简洁地答。来前爹娘交代过,卖黄表纸灶王爷画的人太多,只要搭话,就不让顾客溜走,问,就想买,想买,就要卖掉。
便宜点!他搞价。已经很便宜了,但价是要搞的,即使再便宜也要搞,越便宜越好,哪怕赔到成本里,只要敢卖,就敢买。
一块钱五刀!我犹豫了一会儿,坚定地说。
太贵,太贵!风吹雨打的满脸古铜色,一边摆着手,一边打算走。
大叔,看看这成色,您还能买到这么便宜的吗?再看看灶爷画,还能找到这么清晰的吗?灶奶奶头发丝都可以数出来多少根……我有点着急了,挡在大叔前面,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后退着。
那你数数看,多少根?大叔停下来,笑着对我道。我知道我数不出来,画在纸上,头发丝成缕,怎么数?
您想怎么要?我赶紧调整思路。一块钱六刀!要賣就买!大叔说完扭转身子装作要走,眼睛却瞅着我,大概是下定了决心。卖!哪能不卖!
我十四岁的个头很低,低到大叔的第二个纽扣,长期的营养缺乏养不出窈窕淑女,我矮矮瘦瘦像个儿童。我感激地从大叔手里接过来一块两毛钱。一块钱是黄表纸钱,另外两毛是灶王爷画的钱。毛票没有温度,拿在手里却有感觉,我心里乐开了花。
我终于在寒冷的等待中完成了一份生意。开张就是好兆头,大叔还在付钱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人拿着黄表和灶王爷画看来看去,品评着、议论着。搞价,把价钱压得很低很低。即使如此,陆续竟成了好几份生意。就像工人应该感激老板苛刻的工资、感激给了他们工作机会一样,我很感激那些爷爷奶奶给我的低价钱,最起码他们给了我把商品换成钱的现实。
不大的街,我和爹娘大弟不时会碰面。大弟的小黑手皴成一道道血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渗着血清和脓水。大弟的鼻涕又在鼻子下面挂了两筒。大弟有这个毛病,稍微冷点就开始流清水鼻涕。生活是艺术吗?大概是!每当鼻涕快要流下来的时候,大弟总能潜意识及时吸进去,好像在演一部鼻子抓鼻涕的喜剧。娘看到就训斥,高!看你,都可以下细粉了!你就不能擤擤!细粉就是粉条,和鼻涕的形状极像。大弟长得矮,他们却都叫他“高”。娘一吵,大弟就用手甩一下;娘不吵,他就让它们愉快地挂着,静看人间冷暖。我很佩服他的淡定,能让一个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常年挂在脸上,那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
大弟在人面前胆小,他缩在一个卖鞭炮和对联的摊子前,不声不响。高!我叫他,卖多少了?大弟一闪脸看见我,似乎有点兴奋,两块。你呢?我没有数,估计不会比他的少。但我没有说话,我觉得大弟可怜。十三岁的大弟长得像八九岁的孩子,因为调皮经常被爹训斥。大弟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我读大学两年后他考上河大艺术系,但是凑不齐学费,只好看着别人读大学,他去当了兵。他在部队唱歌,唱得很好,但他去当兵的那年取消了军校保送,他读大学的最后一条路被堵死。一个艺术生远离了数理化难以突破人生壁垒,九年兵役后只好复原回家。浪漫遭遇现实,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直到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两个儿子,小日子也有滋有味起来,我的内疚才稍有缓解。我常想,那个上不起大学的应该是我,不应是大弟。但阴差阳错我早生了两年,赶上了国家的大学免费政策,而大弟却在锦绣前程面前停下了脚步。时也?运也?我们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每个人在时运面前又有他的万般无能为力。
太阳稍微偏西时,冷冷的太阳光更加冷了。该买的买了,该卖的卖了,该来的没有来,该走的都走了。人散了,大街上也冷了。我按照约定和爹娘汇合。
爹把我们的口袋搜得干净,把钱放在一起数。我们把爹围在中间,给他挡着风。爹把纸币一个个捋直了,叠放在一起,大的放下面,小的放上面。爹把一叠纸币放在左手里,一头压在虎口上,拿手在钱上面一遍遍抹,抹平了,大拇指和食指搓起钱的右上角,嘴里不停数着“1,2,3……”,往手指上吐点口水,再数。手指不停地搓,嘴里不停地数,眉眼儿乐开了花。连毛而八七的都数完了,爹把钱放在兜里,按了按,又拍了拍,说,嗯,不错,今天比昨天强,不错!不错!看,还买了不少年货!爹拍拍自行车后座上斜吊着的蛇皮袋。
大弟瞅了一眼爹,把脸撮到一起,五官顿时变了形。他拿腔捏调地说,娘,我饿。似乎觉得还不能表达饿的程度,又半蹲着捂着肚子说,我饿得肚子疼!他的脸很懂配合,七撮八撮的,似乎脸也饿得受不了。
爹狠狠剜了他两眼,就你事多,饿了回家吃!大弟不敢吱声了。
娘瞅着爹说,给孩子称半斤花生吧,大老远来了,也有个撂头。
就你惯着他们,挣个钱不容易,什么撂头不撂头的,回家有饭吃就不错了。
凌晨起床,偏中午了还没有吃饭,我的肚子也早已经“咕噜噜”叫,集市上各种美食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我只恨它们瞎了眼,错钻到我鼻子里来。但我不敢言声,我知道这个年就指望这几天的收入呢,哪能随随便便就吃了去?
经过集镇北头的王路口时,村里的烟囱已经冷了。路过爹的老熟人存粮叔家门口,存粮端着饭碗蹲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头也不抬吃面条。满满一碗面,热腾腾似乎要冒出碗沿来。细细的白面,飘了葱花,零星点着香油,香油味妖冶地飘来荡去。筷子一挑,一簇劲道的麦黄色的面条挂在筷子头上,头往前稍伸,快速呼噜进嘴巴里,热气通过嘴和鼻子旋转出来。那葱花手擀面一定快乐得在他嘴里跳舞吧……我在寒冷里看得出神,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见粮看见我爹,问,赶集?眼睛和嘴巴并没有离开碗。
爹娘拖着长腔接话,哎,赶集——
还不错吧?
今天过得去,比昨天强!
到家来吃饭吧?头并没有抬,身子并没有动。是在客套。
说着话,就到了村头。蒙大爷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家门口,拄着拐棍,穿着黑色大棉袄,不系扣子,一条灰色布带捆扎在腰间,更显得他很瘦弱。爹径直走向蒙大爷,解下蛇皮袋,里面的杂货一股脑蹦出来。大葱、海带、人造肉、猪肉、鞭炮、糖果……年货齐了,竟然还有一兜花生!
蒙大爷拉拉扯扯不要,爹肯定有办法让他收下。
蒙大爷两手抓了两大把花生给我和弟吃。我不接,只用眼睛估摸着,有十几个吧,抓在蒙大爷的大手里,伸头探脑地从手指缝里冒出来。黄生生的花生,勾着头,弯弯地,饱满的身子,里面一定躺着白白胖胖的籽儿吧。大弟欢天喜地接了,“咔嚓”剥开一只,右手远远地伸着,把花生籽儿抛起来,一撂,嘴巴准确地接住。这杂技吓得草垛上觅食的鸟儿“扑棱扑棱”乱飞。
爹,您看我的手。我夸张地把右手伸到爹眼皮底下。我的手背正中间鼓着一个红亮发紫的大包,周边是一圈小水泡,有的正在努力生长,有的似乎偃旗息鼓,正瘪下去。爹呀,我这手都是冻得,天太冷,我舍不得买双手套……我说完跑回了家,一路上泪流满面。
屋里的水缸结了冰,冰花亮晶晶的,捞出来拿着吃,嘎嘣脆。屋外的地冻得亮光光的。快过年了,大街小巷不断有零星的鞭炮声,那是孩子们按捺不住性子,急火火把小鞭炮拿来放;讲究点的人家已贴上大红对联;村前的路上人们来来往往,手里或多或少都捎着点年货。腊月二十二了,年就要到了。我收拾好空荡荡的柴火锅,等着娘回来做饭。
午饭时,爹端着饭碗坐在我跟前,用我从没有听到过的语调温和地说,傻孩子,我有儿有女,有老婆热炕头,你蒙大爷没有,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