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的意味
2018-03-20巩本栋
巩本栋
中国自古以来,家与国这两个概念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诗经·大雅·思齐》篇中有这样的诗句:“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意思是说,周文王以礼法要求他的妻子,也以礼法约束宗族的其他成员,并由此推而广之,去治理国家社稷。国家原就是由一个个家庭、家族组成的,而皇王受天之命,君临下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天下人都是他的臣民,在君王那里,国就是家,家也就是国,并无分别。由家而国,治国理家,也成了历来儒家的合乎逻辑的类比和推演。《周易·家人卦》的彖辞说:“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在一个家庭中,父母、兄弟、夫妇之间的人伦关系处理得好,这个家庭就会很和睦。一个国家同样如此。虽然君臣上下种种关系十分复杂,但也无非是一个家庭的扩大,能处理好家庭内部的关系,自然也能处理好君臣之间的关系。家是国的缩影,人人各尽其责各得其所,家国才能和平安定;反之,若是一个家庭内部尚不能和睦相处,又如何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呢?
由家到国,理家的下一步或目的是要治好国家。不过,要理家、治国也还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先要把人自身的修养提高了。《礼记·大学》篇里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南宋的朱熹认为这话出自孔子之口,所以特别重视,他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合在一起,重新进行注解,叫做《四书章句》。这里且不谈《四书》如何,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却实在是道出了历来儒家士大夫向往和践行的最高境界与目标,个人与家国在这里融合在了一起。“家国”成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永恒的题材和主题。
家国意味着一种责任。比如屈原,他是战国末期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诗人,博闻强记,懂得古今兴亡治乱的道理,善于交往和言辞,不辱使命,曾辅佐楚怀王处理国家的内政和外交事务,深得怀王的器重和信任。然而,屈原的才华和被器重,却受到了奸臣的嫉妒、诬陷和无端攻击。屈原逐渐被楚怀王疏远以至流放,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使是在被放逐江湘的时期,他所忧心的仍是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直至自投汨罗,以死抗争。屈原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当然不是。春秋战国时期,朝秦暮楚、晋材楚用的情形亦比比皆是,像吴起、申不害、商鞅、孙武、苏秦、张仪等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就奔走于诸侯国之间,各有所成。以屈原的才华,改事他国,也必能做出一番事业。但是,屈原没有也不能这样做。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五帝之一高阳氏的后人,有着高贵的出身,与景氏、昭氏一样,同属楚国的王族;因为他一生所萦心的,并非个人的名利,而是楚国的前途和追慕尧舜美政的理想;因为他始终深爱着自幼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国土。可以说他几乎天生地与这个国家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为了这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与他的家族、与这个国家同呼吸、共命运。当看到国家的利益受到损害,当感受到自己的祖国将不再强大的时候,别人或能接受这一现实,但屈原决不愿也不能接受这一现实。屈原的这种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充分地表现在他的长篇抒情诗《离骚》及其他作品中。这些作品,文辞华美,义旨幽微,香草美人的比喻和象征中,蕴含着深刻的对家国的责任和眷念,可谓义兼《风》《雅》,争光日月,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家国是一种忧患感。西汉文帝初即位,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积极发展农业生产,又允许臣僚上书言事,对外亦不轻启边衅,社会趋于安定,国势逐渐走向兴盛。然而此时却有一位士大夫,忧心忡忡,这就是贾谊。他连连上书,大声疾呼:“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汉书·贾谊传》)这难道是危言耸听吗?当然不是。比如,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问题,自汉初以来就没有解决。汉分封诸侯王,屡生变乱,汉文帝即位不久,又先后有济北王、淮南王起兵造反。而到了汉景帝时,终于酿成了七王的反叛。贾谊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在《治安策》中提出了明確的对策:“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削减诸侯国的力量,使其不得不听命于朝廷。这一建议为汉文帝所采纳,虽未能彻底解决诸侯国与朝廷的矛盾问题,但事实上诸侯国的力量已难以与朝廷相抗衡。贾谊所提出的其他一些建议,也多为文帝所采纳。所以,后来刘向就论道:“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汉书·贾谊传赞》)王安石也在诗中咏道:“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贾生》)认为其历史地位远非那些徒居高位的公卿可比,评价极高。虽然贾谊的才华和抱负并未能完全得以实现,但他的远见卓识和对国家的前途与命运的忧患意识,还是得到了文帝的赏识和采纳,这为后来西汉的“文景之治”提供了条件。贾谊少年得志,不免被人嫉恨,外任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江,作《吊屈原赋》伤悼屈原。在长沙三年,有鸟飞集其房上,又作《鸟赋》自解。然而,贾谊后为梁王傅,梁王坠马而亡,贾谊却无法摆脱这一梦魇,他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终于抑郁而死。这也可从一个侧面见出他的责任心之重。
家国又是一种人生的理想和信念。生活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的大转折时期的杜甫,除了短期在朝中做过左拾遗的官之外,一生几乎没有涉入政坛,然而,作为一位有着奉儒守官家族传统的儒家士大夫,他却是“一饭未尝忘君”的(苏轼《王定国诗集叙》中语)。家国成了他终生信守的政治理念:“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年轻时的杜甫就以安邦定国作为自己的远大使命;进入中年,他更吟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相丈二十二韵》)和“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样志向高远的诗句;而直到晚年,他仍要把自己已不可能实现的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托付给友人,嘱咐其:“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所谓“致君尧舜上”,就是希望君主像尧舜一样圣明,国家像尧舜时代一样施行仁政。而“窃比稷与契”,就是杜甫自己希望做一个舜、禹时代的贤臣稷、契式的人物,看到别人饿肚子,就像自己挨饿一样;看到别人落水了,好像是自己溺水一样。杜甫以一介布衣,在现实中几无实现自己理想和抱负的机会,然而却能有如此高远的理想、博大的胸怀和高尚的情操,家国在他的心目中,实在不能不是一种伟大、崇高的人生信念。正是凭着这种伟大的信念,杜甫给我们留下了“三吏三别”“二悲二哀”、《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秋兴八首》等等众多伟大的作品,他由此登上了“诗圣”的高峰。
家国还是一种对故土的眷恋。南朝梁“侯景之乱”后逃到江陵的庾信,奉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却不料被羁留北国,历仕西魏、北周,南朝梁灭亡后,由陈武帝陈霸先建立的陈朝取代了梁。在北朝为官的庾信,虽颇受器重,官至高位,然国破家亡的经历和波折、屈身仕敌的无奈和自惭,以及对梁朝覆灭的省思、对家国故土的眷念和羁旅状态的体认等等,时常交织在一起,挥之不去。在他的《哀江南赋并序》中,作者以其身世遭遇为线索,写出了梁朝由盛到衰的过程和江南地区遭受战乱、百姓深陷苦难的现实,以及作者内心的复杂情感。这就是后人所谓的“乡关之思”。《周书·庾信传》说:“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所谓“乡关之思”,所包含的,当然可以理解为既有对家国的思念,也有对萧梁兴亡的反思;既有自身羁旅之愁的体认,也有自惭二臣的哀感。但我们以为,对于羁留北方多年的庾信来说,这份“乡关之思”实在只是一种想象中的对故国、故土的眷念而已。因为,旧日的家国早已不复存在,家在哪里?国又在哪里?“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现实生活里的家国既已无处寻觅,他心目中的故国也就只能是一种念想了。
家国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摆脱不了、割舍不断的情怀。这种情怀,在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往往呈现出十分丰富多彩的面貌。有时候,它是“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王风·黍离》)式的悲悯故国;有时候,它是“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邦。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屈原《离骚》)式的对旧邦的流连;有时候,它是“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来迎,稚子候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式的倦途知归的欣喜;有时候,它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式的幽幽的感喟;有时候,它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式的尖锐和愤激;有时候,它是“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其四)式的冷静反思;有时候,它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式的高远气象;有时候,它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岳阳楼记》)式的博大情怀;有时候,它是一种“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王安石《后元豐行》),“先生在野固不穷,击壤至老歌元丰”(王安石《元丰行示德逢》)式的安享太平;有时候,它又有着“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苏轼《荔枝叹》)式的忧愁怨艾;有时候,它就寓含在小楼听雨的安逸中(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承平景象,何等美好);有时候,它又会激荡在超现实的美好向往里(陆游有诗《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天宝边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苜蓿峰前尽停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中原尽复,何其壮丽);有时候,它是充溢在夏夜星空里的稻花的清香(辛弃疾有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田野风光,何等清新);有时候,它又化作了对故都昔日生活的美好记忆(陈与义有词《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抚今追昔,多少感慨)。
总之,家国蕴义,何其丰富;家国情怀,又何能道尽!